可惜她得的只是感冒,不过十来天就好透了。
一转眼,到了三月三上巳。
上巳节当日,皇后照例要在宫中设宴,三宫六院和京都贵家女眷齐聚华林苑,曲水流觞,祓禊祈福。自然也不能少了诸位皇室公主和宗室女。
董晓悦病了一程子,皇后嫂子自己坐着月子还不忘每日差内侍来问候,珍贵的药材成箱成箱地往她府里抬,病好了于情于理都该进宫谢谢人家。
正巧赶上节日,董晓悦一到早便带上给侄子侄女们的礼物入宫去了。
皇后比长乐长公主只大了一岁,已经是两个皇子一个公主的娘。皇帝与她情谊深厚,后宫总共没几个人,自己过得顺遂,便有闲心兼济旁人,尤其是这个情路坎坷的小姑子。
等人一到,皇后立即将她请进寝殿,迫不及待地要开导她。
皇后刚出月子,面色红润,体态丰腴,周身笼罩着一层母性的光辉。
姑嫂两人见了面,入座寒暄一番,皇后便寻机切入正题:“听你阿兄说,前日朝会,林中书出席了。”
董晓悦端着茶碗的手一顿,挑挑眉,讥诮道:“他总算舍得痊愈了?”
皇后促狭地闪了闪眼睛,露出两个俏皮的酒窝,拿手指点点她额头:“你啊你!得了场风寒,下巴尖了,嘴也利了。”
谁都知道林甫这场病是因何而起的,董晓悦对这个热衷于给自己加戏的便宜公公可没什么好感。
皇后笑够了,敛容道:“毕竟是长辈,日后成了婚,可千万别带出来,叫人说一句以势压人倒罢了,为此伤了夫妻情谊却是不值当。”
董晓悦听出来了,她嫂子必定是受了皇帝哥哥的请托,来探她的口风呢!
她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皇后没得个准主意,回头不好交代,只得直截了当地说:“下了朝,林中书私下里去向你阿兄请罪,还特地提了你和他家二郎的亲事。这事他虽有错,可我们家也不算毫无过失……”
董晓悦面露愧色,这件事其实还是她做得不地道。
“林中书是国之股肱,社稷之栋梁,他已经认了错,他们林家也得了这次教训,以后必不敢轻忽你。依你阿兄的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若你还对林二郎有意,便再择个良辰吉日,早些完婚罢……”
皇后边说边留意小姑子的神色,见她郁郁的并无喜色,着实忧心,“若你不想嫁他了,也尽快作个决断,林氏与荀氏都不是一般门户,如此拖下去,越发不好收场了。”
董晓悦心里明白,如果林甫犟着不肯低头,这么拖着也无可厚非,可林家已经退了一步,他们再不依不饶的便有些欺负人了。
这不是一个君主极权的时代,林氏这样的高门不能小觑。
皇后的话像一盆冷水,给她醒了醒神。
董晓悦沉吟片刻道:“阿嫂,我知道了,最多三日,我必定给阿兄和您一个答复。”
皇后掩着心口,如释重负:“这就好。”
旋即又关切道:“阿月,你我情同姊妹,阿嫂多言一句,那位荀公子……还在你府上么?”
全京城都知道荀子长住在长公主府,她这自然是明知故问,不过是不方便直说,旁敲侧击地劝她。
“荀公子只是与家里赌气才暂住几日,”董晓悦抿抿唇,喉咙里有些发涩,“我会尽快叫他回去的。”
皇后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你能想明白就好,荀家不比别家,这样不明不白住在你府上,总是说不过去的。”
董晓悦垂下眼睛,点了点头,且不说要不要嫁林驸马,反正她和荀延是不可能的——她是来过关救人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她把生病当借口自欺欺人,沉溺在荀面首的温柔乡里,对自己、对燕王殿下都是不负责任。
这对荀延也不公平,哪怕他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影。
对荀子长,董晓悦是有私心的,她尽力想找出他和燕王殿下之间的联系,却始终只有那点虚无缥缈的感觉——他的个性和梁玄南辕北辙,身上也没有灵物之类的线索——而感觉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董晓悦一整天心不在焉,宴会上一直在走神,说起来也玄乎,流水和鹤觞像是有灵性似的,屡屡飘到她面前,她心事重重,端起酒觞便一饮而尽,自己都不知喝了几杯,日暮被侍女扶上马车时,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
回到公主府,董晓悦径直去了长留馆,她长年累月生活在kpi的鞭笞下,行动力十分强悍。
上巳节官员们也休假,贵游子弟都去水边流觞祓禊,荀延在寺庙里修行多年,习惯了清净,不爱往人堆里挤,索性宅在院子里看闲书。
董晓悦一身酒气地闯进长留馆时,他刚沐浴完,正歪在廊下竹榻上,喝茶赏花,顺便晾头发。
最后一抹余晖流连不去,为他镀上了一层靡丽又伤感的颜色。
董晓悦突然卡壳,就像写好的程序突然出了bug。
“这么早回来了?”他见了她很惊喜,坐起身理了理衣襟,“殿下喝了多少酒?”
董晓悦强行给自己打上一个补丁:“荀公子,永年里有栋合适的宅子出赁,明日让陈伯带你去看看,没什么问题就尽快搬进去吧。”
第62章 撇清
荀延似乎用了很久才明白过来; 笑影僵在脸上,像是忘了南迁的候鸟,被不期而至的冰雪封冻; 仍旧是展翅欲飞的模样。
他试着张了张嘴; 又合上,如簧巧舌仿佛锈在了口中; 半晌才发出声音:“怎么了?”又干又涩; 像在砂纸上磨过。
董晓悦像挨了一闷棍; 五脏六腑都震了震; 从竹里馆误打误撞的邂逅开始; 荀子长一直是游刃有余的那个,无论是卖惨还是扮可怜,都是胸有成竹的以退为进,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真正张皇失措的时候,直到此刻。
董晓悦恨不得把说出口的话捡起来吃下去,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
这时候他不卖惨了,非但不扮可怜,反而极力掩饰。他故作轻松地笑笑; 轻颤的声音却出卖了他:“殿下是不是醉了?”
董晓悦转过身让侍女们退下; 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理智安然无恙; 直到他们走出了院子; 关上了院门,这才轻声说:“我没醉。”
“是今日入宫有人说了什么?”荀延眼中倏地燃起光。真是一叶障目,他一直把她视为自己的同类; 以为她洒脱自如,不畏人言,可人身在世,便是他也无法做到全然不受羁縻,何况世俗对女子总是格外苛刻。
他觉得周身凝固般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冰凉的手脚慢慢回温,不等她回答,体贴地道:“是我虑事不周,明日我就搬出去,殿下不必替我赁宅子,免得又有人借题发挥,我去建平里寻家客舍住。”
建平里距离长公主府最近,他去那儿住,自然是图个往来方便。
董晓悦知道他是会错了意,硬了硬心肠道:“荀公子,我们今后还是别见面了罢。”
荀延眼中的光像是风中残烛,挣扎了一下,终是灭了,另一种幽暗的火从心底燃起来,惯常带着三分玩世不恭的眼睛此时有些陌生。
他上前一步:“为什么?”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昨晚他们还一起用了晚膳,那时还好好的,怎么去了一趟宫里回来,她的态度突然就天翻地覆了?
董晓悦退后了两步,刻意与他拉开距离,不想这明显带着疏离意味的举动给荀延心里的火浇了一把热油。
“究竟是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董晓悦把视线撇向一边,好掩饰自己的心虚。她暗暗吸了一口气,冷淡道:“没有为什么,那天我和荀公子说得很清楚,找到合适的宅子就请您搬出去,既然荀公子想住客舍,那也挺好,总之悉听尊便。但是我和荀公子不方便继续往来,还请见谅。”
“是为了避嫌?”荀延撩起眼皮,声音像用冰水浸过,“你还是忘不了林珩?”
董晓悦下意识地想否认和解释,转念一想,让他这么误会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就此彻底死了心,一劳永逸。
她垂着头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不信,”荀延哑着声音执拗道,“我不信你对我毫无情意。”
眼神骗不了人,笑容也骗不了人,她看见他时是由衷感到欢喜的。
董晓悦感觉肠胃绞紧,一下下地抽搐起来,头也越来越晕,是酒劲上来了,她只想快刀斩乱麻地速战速决,然后回床上拿被子闷着头睡个天昏地暗。
“没有,就算我对你有一点喜欢,也是最肤浅最不值钱的那种,因为你的脸好看,我好色,不算什么。”
她抬头望了望天,最后一抹晚霞也散尽了,晚霞消失的地方是黯淡的青灰色,团团的云像一个个刚刚熄灭的灰堆。
“天晚了,我先走了,荀公子早点休息。”她匆匆地扔下一句,便要落荒而逃。
荀延看着她朝院门溜,心里的火直往上蹿,他在寺庙吃了十来年素斋养出的温吞性子,到今天算是前功尽弃了。
他自暴自弃地追上她,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董晓悦被迫转过身,一头撞进他怀里,整个人懵了懵,往后仰起头,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咽了口唾沫。
荀延见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左手握住她的肩,把她往廊庑的栏杆上一摁,冷冷一笑:“不算什么?”
董晓悦后背抵在栏杆上,硌得有点疼,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上蹿下跳,这样的荀面首有点陌生,不过也别有一番风味,她说不上来哪种状态更对胃口,反正淡妆浓抹总相宜就是了。
“这也不算什么?”荀延凑得更近,抵着她的额头,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来。
不等她搜肠刮肚地找话,一个吻把她封堵得严严实实。
这个吻不同于以往,蛮横而充满了占有欲。
董晓悦努力控制着自己,咬紧牙关,抿着嘴,坚决不肯给予任何回应,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与她的理智拉锯:“管那么多干嘛,先睡了他再说。”
董晓悦拿出了高考前挑灯夜战的毅力,这才没向心底的欲望屈服。
荀延用唇齿攻城掠地,反复几次没能攻陷,他心里烦躁起来,报复似地在她下唇上咬了一下。
他控制着力道,没真的往重了咬,董晓悦却是因为吃痛下意识地推了他一把。
荀延右手受伤,只用左手圈住她,将她禁锢在方寸之地,冷不防被她一推,往后趔趄了一下。
他收回手,凝视着她,心里的火烧得更猛烈,她明明答应过的……
她答应过什么呢?荀延愣了愣,长公主其实从未承诺过他什么,可刚才那个念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他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只差一点点就能想起来了……
他的头开始剧烈疼痛,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毁了她,毁了自己,毁了这个世界——这么想的时候,他很确信自己确实能够做到。
不过旋即他就意识到,不管眼前这个人对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他都舍不得伤害她一分一毫。
于是他的怒火低了下来,收回了心底,缓缓地炙烤煎熬着他自己。
他伸手摸了摸长公主发烫的脸颊,又用指腹抚了抚她湿润微肿的下唇,然后无力地垂下手,退后几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殿下保重,在下告辞了。”
荀延没有等到天亮,当夜便离开了长乐长公主府。
侍女来禀报时,董晓悦只说了声知道了,并没有过问他没有车马怎么办,半夜三更的又去哪里过夜,倒不是她不担心,但是既然已经把人赶走了,再问这些也于事无补,反倒显得虚情假意。
董晓悦拒绝过许多追求者,从不拖泥带水给人半点幻想,可始乱终弃这种事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干。
她并不后悔今天的决定,只是懊恼自己先前在美色面前把持不住自己,导致了这样不尴不尬的收场。
面首走了,按理说她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琢磨一下怎么过关,可面首人虽然走了,存在感却丝毫没有减弱,甚至更强了——董晓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荀延。
一直折腾到五更天,天都亮了,她才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一觉醒来已经是大中午,侍女听见她翻身的动静,想伺候她起床用午膳,没想到长公主只说了声不想吃,转过身面朝里侧,又睡了过去。
董晓悦坚信没有什么事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睡两觉。
她又睡了个长长的回笼觉,再睁眼时,月白的帷幔变成一种暖融融的浅绿色,她知道太阳已经偏西了。
她还是恹恹的没什么胃口,也不想动弹。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帘子的响动,紧接着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殿下醒了么?”一个侍女压低了声音问。
“没动静,大约还在睡着,”另一个侍女小声嗔怪,“怎么了?这么急急忙忙的,弄出这些响动!”
“是林家公子,递了帖子进来要见咱们殿下,车马还在外头等着呢!”
董晓悦一听,皱了皱眉头,认命地坐了起来。这个时候她最不想见的就是林驸马了——渣的明明是她自己,可她却把帐算在驸马头上,可见真是渣得没边了。
帐外的侍女听见动静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驸马真不愧是驸马。
第63章 拒婚
董晓悦吩咐侍女把林珩带到前院; 自己匆忙起床洗漱,穿了件家常衣服,素面朝天的就去见驸马。
几天不见; 董晓悦被林珩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只见他脸色苍白; 眼圈发青,眼睛里布满血丝; 十分憔悴; 看着像是整晚没睡; 连斜飞入鬓的剑眉似乎都没那么精神了。
虽然还是那副眉眼; 可精气神和前些天在延英殿外偶遇时判若两人。
董晓悦一向怜香惜玉; 林二郎长得虽然不如荀延,可也是个苍松翠柏般的美男子,乍见他这副样子,她不忍心再迁怒他了——何况他很有可能是燕王殿下的残魂,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老板。
林珩看见董晓悦,有片刻的失神,随即回过神来,躬身行了个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林公子不用多礼; 请坐吧。”董晓悦冲他点点头。
林珩道了谢; 坐回榻上; 虽然面容憔悴; 坐姿仍旧笔挺刻板,简直可以充当礼仪的模范,与放浪形骸的荀面首完全是两个极端。
董晓悦看了眼他身前案上的茶碗; 见没什么热气,吩咐侍女道:“去煮一壶茶来,再拿些果子点心来。”
“殿下不必费心,”林珩阻止道,“在下说几句话就走。”说完瞥了眼一旁的侍从。
董晓悦会意,也没再客套,屏退了左右,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道林公子驾临敝舍有何贵干?”
仔细一想,林珩这次登门拜访十分蹊跷,荀面首昨晚刚离开长公主府,他今天就巴巴地找上门来,实在是有些凑巧,这么沉不住气可不像是林二郎的作风。
林珩没有立即回答,怔怔地打量了她一会儿。
庭院里清风徐徐,送来阵阵木香花的香气,长公主坐在融金般的斜阳里平静地与他寒暄,脸上晕着柔和的光。
长公主每回见他都是盛装打扮,这样粉黛未施、穿着家常衣裳,在他记忆中还是第一次,可不知为何,他望着她此时的神情举止,却又觉得合该如此。
只是这样静静地相对而坐,恐怕是此生最后一次了。林珩心里泛出点苦涩,仿佛刚才的半碗茶汤直接灌进了心口里。
他带着些许贪婪,深深看了她一眼,接着端起茶碗,皱着眉头饮下一口冷茶,好像那是可以壮胆的烈酒。
“长公主殿下,”他起身离座,长揖至地,“请恕在下不能与殿下成婚。”
“啊?”董晓悦有点懵,你们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