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尽显长者之风,他没有责怪我,缓缓点头表示理解我的决定,“祈渲,你明日便去太师府一趟,一定要把这件事处理好!”他的侄孙只得从命。
我站起身来走向招祈渲,道:“我是你八抬大轿娶进门的,不管怎么样,你得礼数周详,派车把我送回娘家。”
“招财,你去选两辆脚力快的马车,然后押车送甄小姐回太师府。”他爽快吩咐着。
“脚力快?真是迫不及待呀!”我瞟了他一眼道:“我好后悔,随月庵那次实在应该让你窒息死在洞里。你也别太得意,一个人的孽造多了,老天是会收的。”
招祈渲面如寒霜,一言不发。
招夫人颤声道:“媳妇,你怎可这般讲话?”
我含笑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招夫人,你叫错了,我有何颜面承受得起这两个字。”
要说的已全部说完,我转身准备离开。
白墨忽然冲口而出,“原谅我!”
我没有转回头,冷声答道:“永不!”对他我心若死灰,我接着道:“天涯地角此恨绵绵!今日我在此所受的屈辱,将来一定要你们十倍奉还。”
行李不多,已经被运去马车房,我将招家置办的头面首饰和锦衣罗裙都留在房里,带着它们只会令我一次一次地想起今天受的窝囊气。红銮帐、红缎被、落地的水磨铜镜、檀木桌椅、镶玉的紫铜熏香炉……这些我用了快三个月的东西都仿佛咧着大嘴在嘲笑着我,我一刻也不想多呆。
陪嫁的三个下人中有一位是个四五十岁的婆子,她态度傲慢地道:“小姐,我看还是等到回门的时候再走吧。”
我素来知道她是个爱贪小便宜又喜嚼舌根的小人,早已有日子不待见她了,我冷冷地道:“你不是早就四处唠叨着想要回去么?前儿我在厨房外,听见你跟三巧大赞我娘家的奢华,这里不及万一,怎么今儿反倒舍不得走了?”
她吓得一哆嗦,神情惊恐极了,“小姐,我没……我就是担心没到回门之期,我们就这么回去,太师爷会不会……”
她终于想起我是个悍妇,舌战祠堂之后,我的泼辣不但令招家人心惊胆寒,连自家带来的下人也肝颤。怕是从前在太师府,她还不曾这么恭顺地请我示下过。
我斥道:“你该操心的不是这个。我还没吃早饭,去到厨房多装些干粮带上,拿少了就没你的份儿!”
这时,七巧从门外走进来,恭敬地递上一个小布包,她眼噙热泪道:“少奶奶,这儿是我做的糕点,您留着路上吃吧。”
我却不领情地厉声道:“我正想找你,我问你你有没有参与招祈渲的阴谋?”
她慌道:“少奶奶,我没有哇!您要相信我。”
“那你因何三番五次逗弄我去书斋?”
“七巧没有,您忘了?每当您要去时我都是拦着的。”
“你要是不知情,又为何要拦我?”
“我拦着您是因为小王孙向来脾气乖戾,他不但不用人服侍,而且除了大少爷还不许任何人踏进书斋。第一年的中秋,财哥没在意他立的规矩,带着夫人送的月饼盒闯了进去,就被他拿竹竿打折了一条胳膊……后来,大少爷吩咐我们下人,任何人要再敢踏进竹林,就会被永久逐出招家,所以我们连提都不敢提起雅益斋。”
以白墨的孤傲和洁癖,我相信他做得出来,“好!我相信你。原谅我,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七巧明白少奶奶的委屈。”
我感激地接过她的布包,又从耳朵上摘下了耳环,“别的首饰都还给招家了,现在我只剩这个了,给你留下当个念想吧。”
“不,我不能要。”她拒绝了,随后解下我送她的珞璎圈,递给我说:“少奶奶,我不是因为东西才……”
“我懂,我都懂,”我将耳环和珞璎圈一同塞回到她手里,“你留着,女人总得有钱财在身边,才不怕被男人抛弃,再有风度的男人一旦翻起脸来,什么卑鄙的事都干得出来。记着,如果招财那小子胆敢欺负你,就找人去京城通知一声,我替你出气。”
她的眼泪哗的一下就落了下来,“少奶奶,七巧舍不得你……”
我隐忍着不哭出来,我刚刚才发誓,再也不让自己的眼泪落在招家,“傻丫头,你闲时可以到京城看我啊。快别哭了,要给人瞧见,今后你就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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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等在后门,我带着陪家的丫鬟和婆子离开时,刚巧在园子里遇到了采蘩,这个时间她原本该在睡中觉。
她正使唤小山茶拿着花铲往砖盆中挪海棠花,见我来了,便斜睨我一眼,对山茶道:“你这丫头干活真蠢,那边那么大一株怎么不铲了去,偌大的残花摆在园子里不碍眼么?”
上午祠堂发生那么大的事,她没有理由不知道,想是得到了消息,打算借机羞辱我,所以连中觉都放弃了,特地等在我必经之路制造偶遇。以枯花讥讽我遭人抛弃,她弦外之音我焉能不懂?
我虽然早知采蘩不喜欢我,但没有想到她居然在我临走时候,来落井下石。她颐指气使的态度令我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今天若不教训教训她,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当下我停住脚步,唤道:“采蘩!”
她轻蔑地问:“何事?”
第二十二章
我笑道:“虽然妹妹的眼神不好,耳力倒是不差,我怕你没瞧见我,就主动跟你打声招呼呀。”
她故意笑道:“我原是也想跟你打个招呼,只是苦于不知如何称谓?所以正为难呢。既然你开口了,不如就提示一下,如今我该称呼你什么为好呢?”
“妹妹真会说笑,从前你可是一口一个嫂嫂叫的好生亲热,今儿怎么倒忘了?”
她嘲笑着,“原来是有人记性太差,上午我虽然没去信苑,也听说了有人被我哥哥休出家门,现在居然还厚颜让人叫自己嫂嫂呢。”
“哦!是么?那你的消息一定不全面,未签离书没写休书,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你大嫂,还受得起你一叫!”
“你……”她一呆。
我狞笑着靠近她,“长嫂为母!你刚才对我是何等趾高气扬?何等的大不敬?招家是累代书香,哪个教你这么的不分长幼?”
她涨红着脸,无言以对。
我又道:“不要以为你指桑骂槐别人听不出来,前车之鉴后车之覆,我这过来人得提醒一句,似你这般牙尖齿利嘴上不饶人,即使出阁,少不得将来要步我后尘。何不现在就学着收敛,呆在房中多绣几只鸳鸯枕套,以备用将来反穿罗裙另嫁人。”
“你不用咒我!放心,我不会象某人那般,当众做出不要脸的下贱……”
本来我就憋着一肚子火气,这恶女居然敢出口伤人,我不由得勃然大怒,扬手就赏了她一记耳光,打得她一个趔趄,正绊在一盆花上,一跤摔倒在花土里。
“你--你敢打我?”她坐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相。
“是,我打了,这一巴掌是教你学个乖。从我嫁进门,你便对我多番留难,从前碍于情面,我一让再让,纵容得你今天存心轻狂无礼。你比我想得要笨,既然以后我同你招家再无瓜葛,怎么会再给你机会在我面前张狂?”
她爬了起来,恨声道:“甄甜儿--你给我等着!”
“那你可得快点儿,我正赶着走呢,等不了你多大的功夫。顺便提醒一声,你不是我在招家掌掴的第一个,记着别叫招祈渲来帮忙,虽然他脸皮够厚,但我估计他不愿意来尝试二回,从前的那次怕是正记忆犹新呢。”
她捂着面颊一脸惊愕,然后狠狠地一跺脚,哭着跑开了。山茶忙丢下花铲,跟了上去。
知道我要离开不但不躲,还自动送上门,这女子真是张狂到欠扁的地步。
“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走?”我朝吓呆了的下人们喝道。
她们赶忙回魂,簇拥着我离开。
从今天开始我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辱,她就是胆敢羞辱我的人的下场。出尽这口恶气,我方才凯旋离开招家。
当初,锣鼓喧天众星捧月伴着凤冠霞披的我,进入那两扇敞开的朱漆大门;如今,却是无人相送,孤身带着三个随从,没落的从后园的小门离开。但我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招少奶奶的生活终于如愿结束,我应该轻松才对,可为何心情却无比沉痛?
车夫把马凳摆好,丫鬟掺扶着我准备上车。忽然,我象是受到某种神秘的召唤似的,下意识地朝巷子的尽头望去,一团耀目的雪白停在那里,一匹白马上面坐着一个颀长的白色身影,无需走近,我便知道那是谁--是那个伤了我的心的人。
‘尖夫’没有被留难,还能潇洒地等着看‘银妇’的笑话,这倒真象是个笑话。可见招家的人不是没脑子去思考真相,他们只是不愿意承认它,也许他们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帮凶,总之,勿庸置疑的是我离开属众望所归。
他此刻现身在那儿要干什么?替他的义兄监视弃妇是否离开?还是想看看这愚蠢的肥婆下场有多凄凉……我似乎有许多话应该问他,但又觉得疲惫的无话可说。
他并没有过来,只在巷口立了片刻,然后便打马扬长而去。
我自行上了马车,对招财道:“走吧!”
他的出现令我懂了,压迫心头的沉痛感觉是为了悼念我逝去的友情,任我表面坚强,他的背叛还是无情地击伤了我。我恨他比恨任何人都还要深切,那种恨意在抽丝剥茧后衤果露出它最原始形态--疼。
然而我最想要报复的却不是他,我对他已意尽阑珊,目前除了忘却不作它想。我心里最想要向招祈渲实施复仇,是他毁了我心里最美好的东西--原本打算珍藏一生的感受,是他用行动残忍地告诉我,我所珍视的不过是个屁,随风散去,空留一阵恶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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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闵州距京城大概半天的行程,途中还要经过一座青岭,时逢正午出发,招财催促着马车夫加快速度,打算赶在天黑前抵达京师。
我一直在车内思绪万千,浑然不觉旅途漫漫。忽然马车骤然停下,我隔着车门问:“招财!刚走了一半路,怎么停下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道:“没--没什么,请小姐稍候。我遇见个老乡,说句话马上就走。”
荒郊野外的,什么八百年不见的老乡,非得要停止赶路?我没心思多问,就又静静地坐着发呆。
怎能停止想心事呢?离开招家固然象逃出了牢笼,但甄太师在我出嫁时的那句感言,让我深信回到家里日子也不会好过。刘兰芝的被逼改嫁、白流苏受娘家人欺辱……一个个失婚女子的桥段闪现在我脑海里。从古至今失婚妇女都有大段艰辛的路要走,何况我是个因为不守妇道而惨遭下堂的傻大姐儿。
经过此事,我想我需要认真地反醒自己的人生观,究竟是什么令我感觉到如此的挫败?不是古今的时代差异,而是人心叵测的物种诟病。
然而,仇恨真的能轻易改变我乐观的天性么?为了一个混蛋和一个骗子,终日生活在痛苦中值得么?过重的猜疑会蒙敝人的双眼,过分的单纯又何尝不是。在这件事上,我就没有过失么?如果不是自己受了声色所惑,又怎么会给人家可乘之机?
诸多的自省盘踞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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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过了很久,枣红马咴溜溜的叫声唤醒了沉思的我。外面怎么好象闹翻了天?甚至能听到铁器磕碰的声音,发生了什么?招财怎么还不走?
我连忙推开马车门,只见树林中有几十号人正手持兵器打群架。我急道:“招财!此地凶险不宜久留,快点走。招财?!招财……”
我连声唤他,却并未得到回应,并且我惊愕地发现陪嫁下人乘的那辆马车已被掀翻,随从们竟都没了踪影。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遇见了劫道的恶贼?钱财我自是不心疼,只是担心背运的我又走霉运,万一遇上个既不说理又不挑剔的主儿,来个先尖后杀亦或是先杀后尖,必定要生不如死……想着想着我背心不觉汗津津的发麻。
马车上连个防身的武器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忽然我瞥见人群中的一张面孔有几分眼熟,他是谁呢?
啊!想起来了,这是招家的一名小厮,上次去随月庵时,他还替我搬过马凳,我依稀记得他脸上有块大红斑。
娘的,又是招祈渲!他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招大导演派来这么多群众演员想上演哪一出儿?亏他之前还大方的答应送我回京,竟这么快就反悔了。小人就是小人,永远也摆脱不了卑鄙下流的行径,他简直就是世纪贱男。
分析明白,我便怒火中烧,不由得大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双方陆续停手,好奇地瞅着我。我冷笑着对众人说:“太恶毒了!赶走眼中钉还不解恨,现在又花样百出,他到底想把姑奶奶怎么样?哪一个嘴皮子利落就滚过来,替我传个话儿回去……”
谁知众人根本没有心思听我讲完,又转回头继续刚才的厮杀,嗬!当姑奶奶是空气!好,导演有心思,演员更敬业,都想演完是吧?那你们打你们的,我坐在马车夫的位置上看热闹。
啊!不对呀!怎么一个手拿四棱大铜锤的汉子,居然一锤砸到了我认识的那小厮头上?他的脑袋立刻被砸进脖腔子里,飞溅出了大量的白色浆体,他身子就象只残破的布娃娃似的软软趴趴地跌到地上……再擅长于惊悚片的导演,也设计不出这般逼真的恐怖场面。渐渐地,我越来越发觉这不是一场戏,每个人都在玩命地拼杀,越来越多的人倒在血泊里……
头一回亲眼见到惊心动魄的杀人场面,连一向以大胆著称的我也吓得魂不复体,我勉强支撑着才没有晕倒。
终于,我陆续看到了同行随从们的所在,招家派了招财带着两个车夫,连同我陪嫁的两个丫鬟和一个婆子,一共六名仆人共我赴京。如今,除不见招财,其余的都倒在地上,浑身鲜血淋淋,那个被我喝斥过的婆子死得最惨,她的身子被拦腰截断,上半截与下半截之间还隔了另一具不认识的男尸,那情景令我毛骨悚然。
第二十三章
我不敢再看下去,连忙退回到车里,我咬着自己的手指,转动着有点迟钝了的大脑。动真格的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杀人灭口?!没错,招财刚才停车一定是为了同那小厮接头,说什么与老乡聊几句,只是为了稳住我,他失踪了就是最好的证明。可,随行的人除了他之外,只有五个,为什么还要杀那么多的一起做戏的人?转念一想,我不免感叹起来,果真是无毒不丈夫!派人杀了自己家的马夫,再佐以这些敢死队做陪衬,岂不是更易置身事外?再有了招财这个机灵鬼做所谓的目击证人,即使官府和我爹追究起来,也一定深信是贼人所为,他自然就不会把麻烦惹上身。他爽快地派人送我返京,就是打算令我曝尸荒野,丝毫牵扯不到招家。
将一切串连起来,招祈渲的面庞狰狞着在我眼前闪过。他比我想象中还可怕百倍,他定是被我拆穿阴谋恼羞成怒,害怕我回到娘家以后太师会追究,才狠下杀手。真是够周详的,秦桧、潘美都不及他手段毒辣,那两个佞臣明目张胆只想欺天子一人,招祈渲却想瞒住芸芸众生,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眼看也将丧命刀下了。
小小的车厢,被肥硕的我装的满满地,我的心也是满满地,皆是苍凉。遥想当年秦香莲在破庙遇见刺客的心境,大概也是如我一般悲凄,差别在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