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抵过去,半张脸几乎贴着他的脸,温热的肌肤相触,她的香气若有若无在鼻间弥漫。
她笑他:“那你将我从抱青那拽过来是什么意思,你敢说你心里没有半点不高兴?你要和我商量什么事,你现在就说,我听着。”
章慎之沉默不语。
他心里确实不高兴。这股不高兴,完全不受他控制,这几年他行走在生死边缘,除了任务,别无他想。回羡城之前,他六年来第一次重新感受到慌张的情绪。
等他回了羡城,见到她,他忽然又想起从前的那个章慎之了。
恍若经年。
乘专机从南京飞往羡城时,外面天气很好,像是庆祝他终于从暗无天日的掩藏中走到人前来,他第一次毫无保留地思念,颤颤巍巍地想着回羡城后,他将看到的是怎样一副境况。想到她时,心里发颤,害怕又期待。
她或许已经嫁了,或许已经离开章家到外面游玩,他想过千百种情况,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她嫁了他。
她嫁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嫁他。
他不是良配。
章慎之心里的情绪缓缓抚平,刚才遇见傅抱青听他诉衷肠的苦闷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他的理智总会在最恰当的时候回来。
他看着她说:“确实是有重要事。”不说他自己,也不说她,他将傅抱青拿出来当幌子:“抱青的身份特殊,你小心待他。”
她皱眉瞪他。
他自己的戏做得不够足,又道:“抱青是傅大帅的儿子。”
话音刚落,傅抱青从身后冒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
章慎之和白玉萝立马恢复寻常模样,她收起了枪,脸上换了笑容:“没什么,就是和督军商量一些事情。”
章慎之面无表情走出去,拿了外套大衣,“抱青,我先走一步。”
傅抱青看了看白玉萝,又看了看章慎之,犹豫半秒,回头同白玉萝说:“我去送送他,你等我一会,好么?”
他怕她走,可是心里又慌得很,迫不及待想要和章慎之说些什么。
白玉萝点了头,整理衣襟,往楼上去。
傅抱青笑着咬住下嘴唇,跟着章慎之往外面去。
夜风凉凉。
车停在路旁,两人在街边慢悠悠地散步。
傅抱青想起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他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就只看到他们两个亲密至极却又像仇家。
章慎之急着回去,“抱青,有话你就说。”
傅抱青拽了章慎之的袖子:“慎之,你才和玉萝见过一面,你是不是对她一见钟情?刚才她为什么要用枪指着你,你说了什么冒犯她的话吗?”
他一口气问了许久,章慎之惜字如金,“没有。”
傅抱青急忙忙问:“什么没有?是没有一见钟情,还是没有冒犯她?”
章慎之蹙紧眉头,他扫了眼对面的傅抱青,“都没有。”
傅抱青沉默许久,他埋着脑袋,最后沉沉吐出句:“慎之,她是我的,你别喜欢她。”他抬起黑亮的双眸,期冀地望他,一字一字说:“我要守她一辈子的。”
夜风吹过来,吹动傅抱青的头发,章慎之的脸掩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许久,章慎之抬起手揉了揉傅抱青的碎发,嘴唇蠕动,语气勉强地抛了句:“抱青,你放心,我不喜欢她。”
傅抱青咧嘴笑起来。
他亲昵地撞了撞他的肩膀,“慎之,谁和我争都可以,但你不行。”他顿了顿,继而认真严肃地看他,浓睫大眼又闪又亮:“因为我从来都比不过你。”
章慎之没说话,他直接转身离开,进了车里,傅抱青仍然在路边看着,他朝他招手,想起刚才没有交代的事,道:“对了,慎之,你千万别和她说我的身份,我自个找机会告诉她。”
章慎之:“我刚才已经说了。”
车已经发动。
傅抱青追上来,“慎之,你怎么这样呀,你为什么要和她说我的真实身份,这下好了,她肯定会怪我骗她!”
章慎之没有让司机停下,“抱青,那是你的事。”
说完,他扬长而去。
傅抱青郁闷地跺了跺脚,他在路边游荡了一会,肚子饿得紧,买了点甜糕,不敢进门,因为刚才章慎之说的话,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玉萝。
她最讨厌别人骗她。
他一时没注意忘记嘱咐慎之,就捅出了这样的篓子。傅抱青现在胆子小的很,芝麻大的事,只要涉及了白玉萝,他就觉得天都塌下来。
他靠在门边,不知道她回没回去,他出来有一段时间了,万一她等不及,自己先回去了也说不定。
傅抱青一边啃面团饽饽,一边吹冷风,心里拧成千百道,想着该如何替自己辩驳。
忽地二楼的窗打开,他听见她的声音:“抱青,你怎么不进屋,刚才我就看见你在前面那条街走来走去。”
傅抱青一愣,往前走了几步“晚上没吃饭,刚才出去晃了圈找东西吃。”
他抬头望见她倚在窗边,正好是他的房间,她笑着冲他招手,又指了他手里的东西:“你在吃什么?”
傅抱青答道:“小甜糕饽饽。”
她点点头:“外面风大,你进屋来。”
傅抱青深呼吸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门。
恰逢她从二楼下来,站在楼梯上对他说:“抱青,那东西不好吃,你别吃了。”
他肚子饿得紧,低头又咬了一口,“还挺好吃的。”
白玉萝往厨房去:“我不会做饭,就随便下碗面吧,你凑合着吃。”
傅抱青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神,欣喜若狂,立刻将手里的甜糕丢掉,巴巴地凑过去,心里喜滋滋,嘴上客气道:“这多不好意思,哪能麻烦少夫人……”
她打断他,“以后叫我玉萝。”
傅抱青瞪大眼。
虽然他已经在心里唤了她千遍,可是从来没有在她跟前光明正大地喊她的闺名。总是“少夫人”地叫着,顶多回过头和李大说话时小心翼翼地拣出一声“玉萝”。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屋子后面通风的地方,她开始拨弄煤球炉,不太熟练,架锅生火。
傅抱青自己蹲下来,怕弄脏她的手,将东西都备全,一碗面出锅,也就劳烦她将面放进去而已。
他捧着热乎乎的面,脸上笑意满满,两人回到屋里,在餐桌边坐下,他不舍得吃,盯着腾起的白气,嗅一下都觉得是天上珍馐。
他选在这时面对自己的恐惧,“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她好奇地看他:“什么?”
他长长吐口气,“就慎之和你说的那件事。之前我骗你说我自己是孤儿,无父无母,你……”
话未说完,她撑着脸颊笑起来:“就这事?”
傅抱青生怕她不高兴,怯怯地低着头,想看她,又不敢看她,只好用余光去瞥,瞥见她脸上依旧微笑,没有半点动怒的意思。
她说:“我早就猜到了,所以并不意外。”
傅抱青:“啊?”
白玉萝伸手戳戳他的额头:“就你这个小呆瓜的样,能瞒得过谁,哪有孤儿像你这样,博通古今学识过人,傻子都看得出,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少爷。”
他一急,搭住她的手腕,“那你不怪我吗?”
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傻瓜,为什么要怪你。傅家的小少爷是我白玉萝的手下,说出去多洋气。”
傅抱青痴痴地望着:“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话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又犯了毛病。他时刻谨记着,决不能让自己的爱意给她造成负担,一时得意忘形,真是该死。
她指了指桌上的面,“快点吃,吃完早点休息。”
他立刻埋下头吃面,一刻都不敢耽误。
吃一点少一点,心疼这碗得之不易的面,觉得它被他吃进肚子里,完全就是暴殄天物。
他想到什么,动作慢下来,试探地问:“以后我还能继续跟着你吗?”
她:“当然可以,我又不会赶你走,再说了,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将傅家的小少爷扫地出门呀。”
他有点急,心里的话全都往外抛:“你别把我当傅家少爷,我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你的傅抱青。”
他望她,她双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说,“抱青,你嘴太甜了,听得人耳朵发腻。”
傅抱青抿起嘴,“那我改。”
她将茶杯推过来,“改什么?”
他一把握住茶杯上她的手背,“改你不喜欢的地方。”
她摇摇头:“我没有什么不喜欢的。”
傅抱青:“那就是喜欢。”
她凝望他,他真诚无辜的眼神,像极了林间小鹿,透着不谙世事的纯粹与活力。城里没有哪位年轻姑娘不喜欢他的。
可他从来没有看过其他人。
他只喜欢她。
她轻启薄唇,问:“抱青,你喜欢我什么?”
傅抱青:“所有。”
她点点头,继而站起来往楼上去。
傅抱青颓然地坐在那,他以为她突然离去,是因为她嫌他说话太腻歪。他悔啊,怎么可以如此不知道分寸。明明前一秒还好好的,说到底,还是他太不知足,想要更多。
傅抱青捂住脸。
可是,他如何能压制得住自己的感情。
她可是白玉萝,是他唯一心爱的女子。面对她,他根本止不住自己心里的欲望。他就是想要更多,无时无刻不再肖想,想得快要发疯了,可是他不敢说。
怕吓跑她。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斟酌,爱意太满,就会惹人厌恶。
傅抱青无力地瘫在餐桌边,正想着该如何补救,忽地听见她的声音。
“抱青。”
他含泪看过去。
她站在楼梯上,问他:“我缺个爱人,你要试试吗?”
这几天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章家的少夫人,有了情人。情人不是别人,正是跟在她身边做事的傅爷。
换做别的寡妇出这档子事,只怕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
白玉萝不一样。她要找情人,全羡城的男人排着队任她挑。最多也就嫌她挑的男人太过年轻太过俊俏,累得他们再无一点机会。
傅抱青最近特别得意,见人就发钱。商会里的人也知趣,在傅抱青跟前,不再唤白玉萝为“少夫人”,转而跟着外面的人唤“白老板”。
李大激动得泪流满面,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他输光了钱。
傅抱青给他塞一个银元,“虽然你老是揶揄我,但我这人大方,就不和你计较了。”
李大拿了银元,“那你倒是多给点呀。”
傅抱青心情好,又给他一个:“我现在是她背后的男人,确实应该大方点。”
夜晚参加晚宴,傅抱青穿得整齐顺条,比平日还要俊上十倍。
这是自那晚之后,他第一次和她出现在公众面前,那天她问了他那话,他傻愣愣地点了头,她就回屋睡觉了。第二天醒来,他以为自己昨晚出现了幻觉,所以才会听到她问他那句话。
结果到了商会,大家都跑过来恭喜他,他这才知道,原来她对下面的人发了话,说:“以后傅爷就是我的人了,你们替我看着点,别叫其他的女人近他身。”
傅抱青从前看书,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何谓飘飘欲仙。
现在他知道了。
她一句话搁下来,他就从凡人变成了神仙。
她来接他,两个人坐在车里,他忽地有些惴惴不安,问她最要紧的事:“以后我在你面前,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吗?”
她心不在焉:“当然。”
傅抱青贴过去,“会嫌我腻吗?”
她回过神,主动伸手搭了他的手,“情人之间,越腻越好。”
傅抱青兴奋得语无伦次,被她牵着的手微微发抖。实在太过谨慎,生怕自己不周到,一遍遍止不住地问:“真的吗?”
她没办法,捧了他的脸,轻轻贴上去,一个吻印下去,傅抱青眼睛鼻头全红了。
“真的。”
下了车,她又挽他的手臂,在外人看来,两人亲密无间,很是甜蜜。
进门的时候遇见人,白玉萝笑着打了招呼:“督军。”
章慎之懵了一下,视线从白玉萝与傅抱青挽着的手一扫而过,继而淡淡地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往里去。步伐比之前加快,显得有些匆忙。
傅抱青也没问章慎之怎么了,他眼里就一个白玉萝,低声说:“等会跳舞,你要和其他人跳吗?”
她挽着他继续往里:“不,我就和你跳。”
傅抱青笑起来。
人群喧嚣,热闹的羡城之夜就此拉开帷幕。
章慎之在角落沙发上坐着,旁边时不时有人看过来。尤其是羡城老一辈的。
他低了头,往阴影深处贴近,就只一双墨绿色的军工靴露在灯光下。
好在在场的羡城老一辈人不多,以前见过他的,也不敢上前来问,顶多就是好奇,远远地站在一旁,窃窃私语。
他过去曾有很多个身份,这次回归本家,倒没有捏造什么虚假的身份。
六年里经历重重磨难,十六岁的面貌与二十二岁的面貌虽有相似,但气质完全不同。除了白玉萝一眼认出他之外,还没有谁敢肯定他就是当年章家失踪的少爷。
他有自己的顾虑,不愿意挑明。
男人不敢上前相问,女人可就不一定了。在场许多佳丽,纷纷往他跟前凑。拒绝了一个,还有第二个,孙副官不在身边,被调去做其他事,章慎之冷着脸待角落里,无情的模样虽然可怕,但挡不住少女们的怀春之心。
闹得烦了,又不能掏出枪毙人,实在烦躁。
又一位小姐上前搭讪时,刚要坐下,章慎之望她一眼,眉头紧锁。
“督军,你孤身一人在此……”
话没说完,被章慎之冷漠打断。他余光瞥见人群中的白玉萝,忽地脱口而出:“我有太太,不是孤身一人。”
那位小姐吓一大跳,羞愧得满脸通红,赶忙走开,和旁人抱怨:“他有太太,你们作甚要让我上去搭话!”
大家听了,同样震惊。先前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位新来的督军已经娶了妻子。
章慎之闷闷地倒一杯酒,一饮而尽。
白玉萝挽着傅抱青,到处与人招呼,招手让傅抱青低头凑近时,红唇几乎咬着他的耳垂。
男人嫉妒,女人羡慕,今时今日,以白玉萝的身份地位,早已不是她靠章家,而是章家靠她。喊她谁家的少夫人,压根没有区别。
白玉萝在人群中周旋了一会,忽地被下人撞上,其他都不要紧,就是丝袜破了丝。年轻姑娘出门参加宴会,手袋里除了口红,还有备用的新丝袜,为的就是出现现在这种情况。
她让傅抱青自己先去逛一会,她到楼上隔间整理一下着装,门刚关上,就有人凑过来,贴着后背,声音略微沙哑:“哟,走了半月,回来一看,真热闹。”
白玉萝淡定自若地开了灯,转过身,“事情办好了吗?钱都收回来了吗?”
章辜民将一沓文件拍出来,“我做事,用得着担心吗?你以为我是你的那个毛头小子,什么事都需要人手把手地教?”
白玉萝笑道:“教会了,他比你强得多。”
她睨他一眼,将手袋放下,从里面拿出薄薄的丝袜,“下次回来复命,不要弄这种花样,刚才我差点一枪崩了你。”
章辜民拍拍自己的大腿与手臂:“白玉萝,你崩的还少吗?都两颗子弹了,我不介意再多一颗。”
她斜斜地看他,“是吗?”
章辜民笑着,他今天心情好,开玩笑都觉得有劲。
白玉萝坐着,他站着,他居高临下地望她,语气满是嘚瑟劲:“白玉萝,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她嘲讽地笑了声,“章辜民,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条狗该怎么跟主人说话,你得好好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