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凑近一瞧,心惊胆战。
何曾见过家主狼狈至此的时候?家主十四岁出仕,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从未有人敢将家主弄成现在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管家小心翼翼伺候着,做好了言喻之动怒的准备,不曾想,却望见他脸上浮起笑意,像是遇见什么好事,牵唇交待:“找丫鬟的事暂且停下,从明日起,派人在竹林守着,布下机关,一旦擒获女子,立刻送到我跟前,不得有误。”
守株待兔的法子,并未起效。他布下了天罗地网,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言喻之一日比一日烦闷,眼见又要到喝药的日子,他的脸色愈发阴沉。
这天他想起花园的昙花,怎么想怎么不顺心。要不是那夜他想要看昙花一现的美景,也就不会遇见那个丫鬟。不遇见她,他也就不会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如此香甜可口的血。
尝过一口山珍海味,如何还肯再试羹藜唅糗。
言喻之往花园而去,打算亲自拔除昙花。管家见他要去花园,连忙禀告,说家里的姑娘们正在花园起诗社。
倒不是为了男女大防,只是因为言喻之不喜欢搭理这些妹妹们。
他在女人的事上,向来没有耐心,房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一门心思扎在政权上。何况他拖着这副残躯,根本没有成家的必要。
安城无数人眼红首辅夫人的位子,却无人敢到言喻之跟前说亲。上次皇太后提及一句,眼巴巴地想要将自家的侄女许配给言家,被言喻之当场拒绝。态度强硬,绝无商量的余地。
谁都知道,安城最不能得罪的人,不是幼主,不是太后,而是言家首辅。
今日天气好,言喻之推着轮椅在阳光下晒了一会,心情稍稍缓解,同管家道:“不用赶她们走,我去去就回来。”
他来到花园,遥遥望见里面四五个小姑娘,其中一个站在花拱门下,似乎并不被待见。
言喻之瞄了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
说句没良心的话,家里的这些姊妹,他压根不在乎。
言喻之推着轮椅从旁走过,言家姑娘们听到动静,回眸望见是他,吓一大跳,连忙弯腰行礼,大气不敢出。
言父去世后,言喻之就是言府的天。她们以后出嫁,还得依仗他的庇护。
言喻之淡淡点头,问:“起诗社?”
六姑娘连忙到跟前:“是,做的春日宴,以柳为题。”
言喻之没有闲聊的兴致,问过一句话,就算是共叙兄妹情了。他继续往前,从花拱门下过去的时候,忽地闻见风里有熟悉的香气。
他停住,蹙眉问:“谁熏的洛瑰寒露?”
言家姑娘们愣住,你推我,我推你,就是没人敢接言喻之的话。
“是我。”
言喻之望去,泛白的光影里走出个纤细少女,裙上绣着几株山桃,款款而来,到他跟前行礼,“兄长,我熏这香,可有何不妥之处?”
言喻之紧紧凝视她。
脑海中有什么一晃而过。
是了,他只知道找丫鬟,却从未想过在家里这些姊妹中寻人。
大夫有过吩咐,他这病,只能饮毫无血缘之人的血,但凡是亲戚,含了和他相同的血,只会相冲不能解痛。所以他从未怀疑过家里的妹妹们。
如今闻了她熏的这香,见了她裙上的山桃,忽然想起一事。
家中的妹妹们里,有一位,算不得言家人。
言喻之一双乌黑沉沉的眸子似寒星凛冽:“你是……”
言婉柔声道:“我是阿婉呀,兄长。”
言喻之没有任何犹豫:“你随我来。”
第21章
他们离了花园,他迫不及待想要验证心中的想法; 指了书房的方向; 示意她跟随。
越是往前; 就越是焦虑。担心不是她; 又得再煎熬。
她在身侧亦步亦趋,安静极了,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不曾发出半点动静。他忍不住瞄一眼,眼眸低垂,瞥见裙下那双鞋,小巧精致; 走路的姿态翩若轻云出岫; 步步生莲。
竹林的女子; 也有这样婀娜的身姿,绣履遗香,柔情绰态。
少女察觉到他热忱的目光,他目光里满是欲欲跃试的兴奋; 虽然依旧端的清雅模样; 但是眉眼间掩不住的期盼。
她故意落下几步,不动声色地从他目光中暂褪。他本是正襟危坐,高昂下巴,只是用余光睨她,如今却随着她的动作,转了脖颈来; 抬起头瞧她:“你怎地越走越慢?”
她含娇细语,索性退到他身后:“我想伺候兄长。”
伺候。
他立刻想起那晚他以千两黄金做饵,却被竹林少女拒绝的事。
脑子里满是少女香甜可口的滋味,他不由地咽了咽,怔怔地往外抛了句:“怎么个伺候法?”
说出来,方觉得不妥。话里太暧昧,不管哪层意思,都令人窘迫。
少女轻笑,天真纯洁的神情,手抚上轮椅,推着他往前,“就像这样。”
言喻之松口气,顺势而下:“动作快些,我有急事与你相商。”
少女应下:“欸。”
他说走快些,她就真的快起来,娇娇弱弱的一个人,推起轮椅来健步如飞。等到了书房门口,她猛地一停下,他差点被她颠出去,还好及时抓住两侧扶手,才不至于太失态。
言府所有的屋子都削了门槛,方便言喻之进出,不等他发话,她已经先一步将门打开,“兄长请。”
书房布置很是素朴,就和它的主人一样,不显山露水。
言喻之指了漆架旁的椅子,“你坐。”
她不敢坐,盈盈一捋腰柔软似柳,在他跟前福了福,清喉娇啭:“阿婉难得见兄长一次,心中紧张,闻见兄长说有急事,更是焦躁不安。”
她说得直白,正好省去他寒暄的功夫。
他现在,只想喝药。喝好喝的药。
言喻之把玩玉扳指,指腹轻轻摩挲,慢条斯理地往外抛话:“兄长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可愿意?”
少女立即回应:“我愿意。”
言喻之嘴角噙笑,“你答应得这么快,不问问我要你帮的忙,是什么忙吗?”
她低下头,洁白的脖颈细细一截,声音又柔又软:“长兄如父,兄长是言府的天,自然也是阿婉的天,无论兄长让阿婉做什么,阿婉都会去做。”
言喻之捞了她的衣袖,“好阿婉。”
他鲜少与人这般亲近,杀伐果断的日子过惯了,几乎忘记如何与人温情相处。
如今刻意做出和蔼的兄长模样,倒显得有些别扭。倘若他能回头一看,便能从以正仪容的铜镜里望见自己此刻的神情。像只等待猎物上钩的猛兽,正悄悄地伸出利爪。
他漫不经心地抚上她袖角边的刺绣,语气柔和:“阿婉,接下来兄长要做的事,可能让你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少女殷勤地往前送,大眼睛明亮清澈,娇娇怯怯:“兄长为何这样说。”
她半伏在他身侧,他低眸望见她如朝霞映雪的脸庞,粉白黛绿,仙姿玉色。
他的几个亲生妹妹,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她。
言家出了名的俊秀之家,家中子孙,无论男女,个个容颜清丽。可是被她一衬,全都被衬成泥中残叶。
他不由地猜想她的亲生父母到底是何人物,竟能生出这样绝世无双的女儿来。
美人在畔,一向孤傲阴鸷的人也忍不住低声哄道:“兄长会轻一点,尽量不让你太痛。”
她抿住红唇,肩膀一颤,“阿婉最怕痛,虽然不知道兄长究竟要做什么,但是阿婉会忍着的。”
言喻之满意地点点头,为表宽慰,怜爱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脑袋,“阿婉真懂事。”
下一秒。
他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掏出把小刀,割破她的指腹,血珠子涔出来的瞬间,他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
下意识就要凑过去尝一口。
嘴唇快要碰到的瞬间,想起男女大防来。
只好忍痛停下,目光四处扫,希望找个干净的碗接住。却哪里有碗,他在花园遇着她,只想着识人的事,根本没想过要准备什么。
眼见那血就要滑落,言喻之舔了舔嘴角,轻声吩咐:“阿婉,你闭上眼睛。”
少女听话照做。
她刚一阖眼,他便张开嘴,将她的手举高,正好隔空接住那滴涔出来的血珠。
血入唇腔的一刹那,言喻之瞪大眼。
就是这个味。
香甜可口,美妙无比。多少个夜里,他寝食难安,为的就是再尝一口如琼露般的解药。
他喝了二十二年苦药的困扰,今日总算能解脱了。只要是这个味,让他天天喝药都行。
他将那一处伤口里涔出的血珠子全都接住,最后实在挤不出了,这才松开手。
一直未曾言语的少女往后退了退,仍然闭着眼,语气颤抖,问:“兄长,好了吗?”
言喻之敛起神色,掩住刚才尝药时的兴奋,沉声道:“果然是你。”
少女身形一滞,语气越来越弱:“兄长说什么,阿婉听不懂。”
他望着她,眼神灼灼,势在必得:“那两晚出现在竹林的人,是你,对不对?”
少女微愣数秒。
她大概早有预料,所以并未继续否认,语气无奈道:“兄长好厉害,竟然会辩血。”
薄纱捅破了,两人也就不再装模作样。
他不慌不忙地问:“阿婉,兄长有一事不明,还请你为兄长解惑。”
她自然知道他要问什么。将朝政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人,习惯了掌握全局,怎会容许心中有疑惑。
少女主动交代:“第一晚出现在竹林,是因为我想念爹爹,我进府那年,爹曾带我到小竹林,指着满林的翠绿,告诉我,以后无论遇到任何难事,切不能自怨自艾,要像绿竹一样,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他听出她话里的委屈,问:“怎么,在府里过得不顺心?有人欺负你?”
她低头不语。
他本就懒得搭理后宅的事,见她不肯说,也就不再追问,而是将话题抛到第二夜:“你胆子倒挺大,在竹林遇见那样的事,还敢继续去,你就这么想念阿爹吗?”
少女微微抬起头,一双星眸顾盼生辉,她看着他,目光炙热,红唇轻启:“因为担心兄长,所以才在竹林等兄长。”
他呼吸一促,“哦,你不害怕吗?”
他发起病来的模样,连他自己都不敢看,更何况是她。
少女语气娇软,诚恳真挚:“最初是怕的,可是比起害怕,更多的是担忧,我见兄长在府里寻人,又惊又急,一方面怕兄长怪罪我,一方面又担心兄长再次发病,所以只得以面纱遮脸,在竹林等候。”
他细细品味她话里的每一个字,问:“后来怎么不等了?”
少女委屈道:“兄长强留我时,我踩了兄长好几脚,所以不敢再去。”
他抿了抿唇角,重新打量眼前的人。
她柔得很,腰肢柔,眉眼柔,水做的一样,此时正偷偷瞄他,眼神落寞无助,触及他的视线,颤了一颤,立刻埋下头。
他好心安抚她:“阿婉,那晚的事,兄长不追究。”
“谢谢兄长。”她说着话,声音低下去,双手绞着衣袖,惴惴不安:“兄长,我再也没有其他瞒你的事了,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他明确告诉她:“不可以。”
她一急,大概是害怕他:“为什么呀?”
言喻之:“因为兄长不想再喝苦药。”
第22章
他已将自己要喝她血做解药的事告知她,昧着良心骗她; 他寻了多年的解药; 就是她。
他一字一字地将话递到她耳边; “只有你能救兄长。”
她眨着眼问:“可是刚才兄长明明说不想再喝苦药; 难道不是因为兄长怕苦不想再喝从前解药的缘故吗?”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镇定自若地将自己说漏嘴的话收回:“当然不是。别人的血,药效微弱,只有你的血,才能根治兄长的病。”
少女纠结地望着他。
言喻之捞起她的宽袖,隔着薄薄的纱袍,一点点往上; 待少女回过神; 已被他擒在手中。
他按住她的手腕; 语气不容拒绝:“阿婉说过,愿意为兄长做任何事,难道想反悔吗?”
少女摇摇头:“我……我……”
他像安抚小兔子那样一下下轻拍她的手背,“阿婉听话; 以后兄长会好好报答你的。”
她眸中含了水汽; 脸上并未露出欣喜的神情,听过他的话,反而低低抽泣起来,“兄长,你这个样子,好吓人。”
言喻之顿住。
吓人?哪里吓人了?
他发病的模样都吓不着她; 端的清雅姿态却吓着她了?
言喻之不擅长哄人,也无需哄人,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到最后总会落入手中。现如今他面对自己最想要的甜药,却有些束手无策。
末了,言喻之只好伸出手,笨拙地替她揩泪,“阿婉别怕,兄长一点都不吓人。”
就在他以为她会继续哭泣不语的时候,她却忽地止住眼泪,“确实,兄长长得好看,纵使阿婉再怎么害怕,只要看兄长一眼,就能立刻安下心来。”
言喻之听得一愣一愣的,觉得哪里不对,想半天,挤出一句话:“阿婉真勇敢。”
少女停止哭泣,乖巧趴在膝上,羞怯怯地抛出句他最想听的话:“兄长,如你所愿,我做你的药。”
言喻之内心欢喜几乎满溢而出,面上却从容不迫,彬彬有礼:“谢谢阿婉。”
他本来做好发病的准备,却不想安然无恙,一直留她到夜里,这才放她离去。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先前得了她的许诺,心满意足,不但亲自陪她回小院,而且还立刻吩咐管家开仓取奇珍异宝,绫罗绸缎,专挑名贵的物什往她院里送。
为了发病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喝上药,他又派人收拾后宅距书房最近的一间院子。原是太夫人住过的地方,布置奢华,进出方便,风水也好,是块宝地。
这地方本来是打算留到言喻之成亲,让夫妻俩居住,如今给了言婉住,又拨了一批丫鬟在屋里伺候,吃穿用度,一应是最好的。
不受重视的四姑娘,一下子成为言府最矜贵的千金。
府内众人惊讶不已,悄悄打听,都想知道言婉到底做了什么,竟能讨言喻之的欢心。
家主对府里的妹妹们一向漠不关心,更别提会操心生活起居之类的琐事。这一次,不知怎地,竟一反常态。
其他几位姑娘瞧在眼里,甚是嫉妒,尤其是六姑娘言瑛。
她是言夫人肚子里蹦出来的。虽然言夫人是继室,比不得生下言喻之的原配,但是在府里颇有威望,后宅唯言夫人马首是瞻。言夫人对言瑛百倍疼爱,将她捧在手心,所以言瑛向来都是这几个姑娘里面最得意的。
如今被人抢了风头,如何能不恼?
言婉刚住进新院子,言瑛便气鼓鼓地找上门。一踏进院子,眼都直了。
院子里的布置摆设竟比太夫人在时还要华丽百倍。奇珍异兽,仙鹤老龟,什么样的都有。院子里专门伺候喂食的丫鬟有十几个,比她屋里伺候的人还要多。
守门的婆子见了她,笑道:“六姑娘,你也是来喝茶的么,今儿个其他几位姑娘都来过了,我们姑娘正…念叨着呢,还差一位,可巧你就来了。”
言瑛神情不屑:“她们来喝茶?笑话,她屋里能有什么好茶。”
婆子笑:“今年新贡的第一批寒翠,大人让人送过来的,好喝得很。”
言瑛抿抿嘴,手指抓紧帕子。
连她娘那里喝的,都还是去年的,言婉竟已经用上今年的新茶了?要知道,第一批寒翠,向来是供给皇帝太后的。
言瑛正发着呆,忽地听见一声娇软的声音:“六妹妹。”
言瑛往前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