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入夏便进了建章宫,如今都已经是寒冬了。
华裳当初只带了几件简单的衣服,现在也根本穿不了,如今身上穿的用的都是建章宫的份例,规格倒是高了不少。
皇帝无奈的捧起药碗,一饮而尽。华裳立刻奉上蜜饯和糖水。
用完药之后,皇帝沉吟了一下,然后开口道:“朕今晚秘密的宣召了几位宗室重臣,你就别在这里伺候了。”
华裳楞了一下,现在都这么晚了还召见宗室臣子?然后突然反应过来,皇帝这是要秘密交代后事?的确,这种场合,妃嫔是绝对不能够在场的。
“是。”华裳福身行礼,然后轻声道:“那皇上忙完了,就让陈喜公公喊我一声,臣妾就过来。”
皇帝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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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储位
宣成王乃是先帝第五子,今上最为信任的弟弟,封地豫章郡,食邑九千户,乃是本朝食邑最多的王爷,所以也被朝野内外称为九千岁。
虽然这外号不太好听,但是宣成王的权势还是无可置疑的。
大梁朝的王爷所谓的封地都是虚封,例如宣成王,虽然豫章郡是他的封地,但是豫章郡的政事军事都不归他管,但是食邑是实封,豫章郡内,批出九千户,这九千户的税收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的,这就意味着宣成王对这九千户是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的,就成为了这九千户事实上的经济管理者。
本应在封地的他如今早就已经返回了上京,皇帝病重,作为皇帝的左膀右臂,回到上京也是皇帝的意思。
夜,宣成王府。
宣成王妃出自望族何氏,和宫中的何淑妃是远房的表姐妹,关系已经远了,但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何字,同一宗族的情分毕竟还是在的。
“王爷,为何不允妾身递牌子进宫看看呢,淑妃毕竟是我的远房表姐,如今皇上病重,她又身怀六甲,我这心里也跟着担忧。”王妃何氏面容清秀,身形微丰,比起淑妃来说,少了几分娇俏艳丽,多了几分稳重端庄。王妃已经换好了寝衣,同一旁的宣成王轻声说道。
宣成王浓眉大眼,比起他的皇帝哥哥来说,多了几分英气俊朗。脱了靴子,宣成王倚在床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别人躲都躲不及,你还想着往宫里去?生怕别人抓不住我们王府的小辫子不成”
王爷和王妃的感情不错,王妃说话也直爽:“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可是淑妃现在只是怀有身孕,不论这胎是男是女,都挨不着大位承继,便是去探望探望她又能如何呢?”
宣成王哼了一声道:“如今宫中是是非之地,皇兄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三位皇子的争斗暗潮汹涌,朝臣虽没有明确站队,但是彼此倾向已经明显,宫中如今日日宣召外戚,你身为皇亲去趟这次浑水作甚?谁会相信你仅仅只是去探望远房表姐?”
王妃蹙眉,忧虑的道:“王爷,难道形势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皇上呢?皇上就看着如今混乱的场面?”
宣成王叹了口气道:“皇兄想什么,我怎么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就当宣成王准备就寝时,门突然被敲响了。
王妃皱起眉头,准备呵斥,都半了夜了,哪有这样办事的。
宣成王的面色突然严肃起来,拦住了王妃将要出口的斥责,肃声道:“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是宣成王的心腹,长随孟津。
孟津一进门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轻声道:“启禀王爷,皇上密旨,宣王爷进宫议事。”
宣成王猛地起身。
深夜,建章宫。
宣成王坐在一顶小轿中,寂静无声的便从王府到了皇宫,从大宫门到了建章宫,一路通行无阻,看来,皇兄对皇宫的掌控力依旧完美无缺。
到了建章宫内,宣成王从灰色的小轿中走下来,看到一旁居然还有三个灰色小轿,看来,皇兄召见了四个人,宣成王心中想着,这四个人他也能猜的八九不离十,作为皇帝的心腹,大家心中都有数。
“臣弟参见皇兄,皇兄吉祥。”宣成王进殿之后,目光简单的扫了一下,跪下行礼道。
皇帝坐在书案的后面,浅笑道:“五弟多礼了,起来吧。”
“谢皇兄。”
一旁站着的陈喜搬了椅子来,放在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宣成王向陈喜抱了抱拳,然后便坐了下来。
坐下来之后,宣成王才抬起头仔细看坐在对面和身边的三个人。
左手第一个坐的是文光王,先帝之弟,今上皇叔,食邑五千户,如今总理朝政的两位老王爷之一。
左手第二个坐的是罗凑,字文颐,任参知政事、枢密副使,加封太子太师、中相,是真正的皇帝心腹。
右手第二个坐的是高壳,字中直,任经略使、参知军事,加封狼胥大将军,是武官中最得皇帝信任的人。
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倚在靠垫上,轻声开口道:“今日我们也不讲究什么礼仪,我等君臣就聊一聊闲话。”
底下四人互相看了看,然后拱手道:“臣等遵旨。”心里纷纷吐槽,大半夜的秘密将人抬进来,聊闲话,谁信啊。
皇帝面色蜡黄,但是精神还不错,嘴角带着些笑意道:“朕……大限将至,诸事都应交代了。”
这话一出口,底下坐着的四个人都惊恐的起身跪下了。
聊闲话就是指的这个?皇上您能不坑爹么!
皇帝叹了口气:“你们都起来吧。”
四人互相看了看,带着一脸苦相,起身道:“皇上吉人只有天相,定然会平安无事的。”知道皇上染上肺痨的焙颍潜阆氲交嵊姓庖惶欤敲幌氲剑嵴饷纯臁
皇帝摆了摆手,继续道:“朕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我们君臣正好一件一件的商议。你们有的是朕的皇叔,德高望重,有的是朕的兄弟,手足情深,还有朕依赖的肱骨之臣,精明强干,朕今晚秘密召见你们,也是对尔等十分信任。”
四人一齐行礼道:“臣等定不辜负皇上的信任。”
皇帝沉吟了一下,开口问道:“朕无意明文建储,只因三位皇子中没有能够慑服众人的。但是遗诏中必定是要指定继承人的,也请众位推举一下自己心目中的人选。”
四人对视一眼,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无意建储,直接遗诏,这并没有什么好处,但是皇帝在还活着的时候,对朝政的控制却达到了最大化。
四人都不敢轻易开口,皇上抛出这个问题其实非常棘手。皇子年纪都不大,定不能独立处理朝政,他们四个都应该是皇帝心目中的摄政人选。
如果这个时候提出来的人选和皇帝心目中的人选不一样,那未来的摄政问题,还有的磨,而且还有新皇的嫉恨。
皇帝拿起桌上还热着的参茶,喝了一口,浓浓的味道让人并不舒服,放下茶杯,皇帝开口道:“皇叔有何想法?”
文光王无奈苦笑,在这里的四个人,他其实是最不得皇帝信任的,只是因为在宗室之中,他的威望最高,皇帝才会召见他,如今,偏要他出这个头。
文光王站起身躬身道:“臣等就不转弯子了,臣以为大皇子最为合适。”
文光王说完后,其他三人对视一眼,也都起身道:“臣等也认为大皇子可以继承大统。”
皇帝苦笑道:“为何?”
宣成王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国赖长君。”
其实,这四人心里都清楚,他们的立场决定了只能推选大皇子,便是皇上心中另有人选,他们也只能推选大皇子。
不出意外,他们都会被委以摄政的重任,那么大皇子10岁了,到大婚亲政,不过五六年,若是二皇子甚至还在襁褓的三皇子,那亲政就要10多年,这就意味着别人摄政10多年,作为可能摄政的大臣,他们自然要表明忠心,我们不想摄政,也不想揽权那么多年。
皇帝叹了口气,轻声道:“朕虽有嫡子,但是朕福薄,嫡子年幼,恐不堪大任。”
这一句话便将嫡子继位的可能性排除了,嫡长子本是距离皇位最近的人,如今却是第一个被否定的,皇后若是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皇帝开口问道:“卿等以为皇次子如何?”
罗文颐站起身行礼道:“臣说句大不敬的话,二皇子毕竟之前出身低了些,性子绵软,不似意志坚定之人,幼年继位,恐……加之如今外家郑氏,兵权在握,到时若是外戚尾大不掉,又是一桩公案。”
高中直名如其人,中正直率,也站起身来行礼开口道:“大皇子一直受皇上教导,备受看重,为人沉稳端方,人品贵重,年级虽小,但已经看出龙凤之姿,何况国赖长君,臣等以为大皇子最善。”
皇帝闭上眼沉吟了一会儿,他其实也是这样考虑的,然后点点头:“那便定下来吧,尔等都是朕所倚重的肱骨之臣,等新皇登基,皇叔与皇弟加封摄政王,文颐与中直加封顾命大臣,朕就将这江山和新皇交给你们了,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四人诚惶诚恐的跪下谢恩:“臣等定不辜负皇上嘱托!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皇帝点点头,沉声道:“文颐,拟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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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愿
罗文颐将拟好的旨意呈给皇帝,皇帝打开简单的看了一眼便放下了,然后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朕有很多东西放不下,但是却也不得不放下了。”
底下四人都不知该如何接话,面对一个将死的皇帝,其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文光王对着宣成王使眼色,罗文颐和高中直也都瞧着宣成王,宣成王无奈的苦笑,的确,在四人中,身份最重,最得皇帝信任的人便是他了。
文光王是老王爷,和皇帝的关系近不到哪去,而罗文颐和高中直虽然是皇帝的心腹,但是君君臣臣的距离依旧是在的,只有宣成王和皇帝幼时便亲近,也十分有才干,是皇帝的左右手,何况人家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宣成王无奈的起身轻声道:“皇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不如一一交代,臣弟虽不才,但是皇兄的愿望,臣弟都会努力实现的。”
这话无疑比较刺耳,作为无所不能的皇帝,如今也要依赖别人了么?但是说这话的人是宣成王,所以皇帝并未生气,只是摇摇头,然后道:“朕有意加恩宁贵嫔和华妃的母族。”
宣成王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轻声道:“宁贵嫔是大皇子的生母,皇兄加封其族是自然,而且为了大皇子的颜面,是不是也应该提一下宁贵嫔的位份?”至于华妃,宣成王不甚了解,对于皇帝突然提起,宣成王也不敢轻易接话。
皇帝叹了口气道:“朕知道宁贵嫔的位份是低了点,再说吧,如果这个时候提位份,那就和公开建储毫无区别,朕想着再等等。”
宣成王沉吟了一下,才开口道:“皇兄所说华妃之事,是想要加恩世家?”
皇帝抿了抿唇道:“朕对不起她。”
宣成王脑子里也在思索,华妃出身世家,入宫一载多,现在看来是很得皇兄宠爱啊。
皇帝缓声道:“你们也都不是外人,朕说了也不怕笑话,自朕病重以来,都是华妃衣不解带,侍候在侧,朕每每想之,都觉得甚幸。华妃……也愿意在朕崩后殉葬,朕感其气节,有意追封为后。后又想着,在三皇子是否继位的问题上,朕本就有些对不起皇后了,如果又追封华妃为后,恐打了她的脸,便放下了这个想法。”
宣成王心中震动,一个男人,当有一个女人愿意为你死的时候,没有不感动的。
文光王则是重规矩的老王爷,在他看来,华妃的确是不够资格封后的,皇帝的想法并没错,当然,文光王精明的很,这个时候他肯定不会开口说皇帝的家事的。
宣成王轻声道:“皇兄不如留下旨意,到时给华妃和宁贵嫔家加封爵位就是了,若是皇兄觉得愧对华妃娘娘,格外给华妃娘娘亲厚的兄弟封个爵位,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皇帝想了想,点点头道:“朕记得华妃的确有两位兄长,朕思虑一下吧。”
华裳其实有二兄一弟,但是弟弟是庶出的,在皇帝的眼里便不算是华裳的兄弟了。
皇帝拿一旁的帕子擦了擦脸,整个人都有些疲惫,低声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朕让人送你们出宫。”
四人立刻跪地行礼:“臣等告退。”
皇帝看着四人慢慢的退步,突然开口道:“今日之事是个秘密,你们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朕相信你们的人品,不要做出让朕失望的事情。”
四人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低头惶恐道:“臣等定然守口如瓶。”
皇帝疲惫的闭着眼点点头,靠在椅背上,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宫殿一下子又变得空空荡荡起来,陈喜躬身道:“皇上,宣华妃娘娘进来么?”
皇帝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朕也变成孤家寡人了,受不得现在的寂寞,裳儿不在朕身边,朕还真的不习惯。”
陈喜躬身退下,去叫华裳去了。
半个月后。
皇帝已经卧床不起,华裳也熬的眼睛都红了,眼眶深深的下陷,身体更是瘦的像一页纸片,风一吹,就没了。远远看去倒是比皇帝更像病人。
华裳从寝殿出来,手中捧着皇帝刚刚用完药的药碗,陈喜跟在一旁,看着华裳憔悴的样子,低声劝道:“华妃娘娘,您歇一歇吧,这样下去,身子受不住啊。”
华裳的眸中都是哀伤,浅浅的勾起一个笑容,声音也有几分无力:“不怕公公笑话,我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身子,好或者不好,对我来说,都无甚区别。”
经过近半年的相处,陈喜和华裳的关系已经很不错了,彼此说话也都没什么顾忌,礼仪也不是那么刻板了。陈喜看着国色天香的美人渐渐憔悴成居家的弱夫人,心中也是多有不忍。
“娘娘对皇上的心,便是奴才这个阉人也明明白白的,娘娘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心痛的是皇上啊。”
华裳悄然落泪,然后拿起帕子胡乱擦着,努力笑着道:“谢公公关心,只是我一想到如今皇上躺在病床上半晕半醒,就觉得难受,不忙碌起来,便觉得喘不过气来。”
陈喜也叹了一口气道:“皇上如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哎。”
华裳垂下眼帘,轻声问道:“皇上如今睡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过来,我也不欲进去扰他。我听说建章宫前些天请了一尊佛像来,我想去拜一拜。”
陈喜叹道:“是太后娘娘从五台山请来了佛像,在这建章宫,还特意为此建了一个佛堂,天天烧香拜佛,只望着神佛有灵,能保佑皇上了。娘娘若是想去,奴才领路。”
华裳低头:“谢公公。”
陈喜摆摆手:“这哪里用谢。”
佛堂建在建章宫的后殿,专门开了一间正屋,一推门便能看到高大肃穆的释迦牟尼佛像,华裳仰头,佛祖面容上是温柔的浅笑。
陈喜挥了挥手中的拂尘,对着里面的小宫女、小太监道:“行了行了,都先下去吧,华妃娘娘要在这里为皇上祈福。”
打扫的小宫女小太监福身应道:“是。”然后恭谨的退了出去。
陈喜回过头看着华裳,轻声道:“娘娘,清净了。”
华裳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