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极尽苍凉,整个人近乎麻木地走着,目光也机械式地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些今早还笑呵呵同她打过招呼的人。
南烛跟在她身后,似乎心有不忍,上前道:“王妃,人死不能复生,当务之急是确保喻妃娘娘平安。”
江凭阑愣了愣,这才记起,南烛应该是不晓得府里住了个假喻妃的,正思忖着是否要继续瞒着演演戏,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凭阑!”商陆自后院方向急急奔来,一身雪色长衫染了大大小小的血渍,到她跟前几乎要哭出来,拼命忍了,咬着唇哽咽道,“凭阑,我晓得千氏是谁了……你要撑住。”
此时也顾不及考虑商陆身上的血渍是怎么回事,江凭阑默了默,半晌仰头惨笑道:“是阿迁,对吗?”
商陆一震,大睁着眼看她,似乎很难相信她能如此平静,“你……你早就知道?”
不,没有,她是直到这一刻才知道。
星海平原一役前,她从未想过要怀疑阿迁,即便是在战场上亲眼看见那样不可思议的景象,她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强迫自己忘掉,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听了阿六和十七几月来的汇报,她曾一度自我安慰,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异常,一定是她想错了。
没错,一定是她想错了,阿迁是阿迁,怎么会是千氏族人呢?这样无稽的事,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对江凭阑来说,她可以怀疑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是皇甫弋南和微生玦,却永远不会对自己的二十六名保镖产生一丁点的不信任,尤其是为首的阿迁。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啊,是她这么多年来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啊,没有他们,没有阿迁,她早就死了千次百次,哪里还能站在这里?
她来到人世的第一天,从襁褓里睁开的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母亲,而是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孩。长大后她才知道,那个人叫世迁,那一年他七岁,刚被江家收养,为了救出被世仇从医院产房劫走的她险些丧命。
从那以后,她告诉他,他姓江。
总有一种感情能凌驾于爱情、自由乃至生命之上,在她尚且不懂得爱的时候,就已将他视作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放在与爸爸和爷爷同样的位置。
那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与她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人。
那个近乎神奇地,回回都比所有人先一步找到身处困境中的她的人。
那个教她功夫,教她生存,为她遮风挡雨,甚至比爸爸还疼她的人。
那个曾经为了保护她连中七弹一声不吭,无数次救她于生死边缘的人。
那个永远缄默,永远忍痛,永远只有“别怕”、“我在”、“保护小姐”寥寥几语的人。
他们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他们将生命交托给彼此,他们将彼此看得比自己更珍贵。他为她一次又一次甘受枪林弹雨,而她亦为他毫无怨言踩进陷阱,与当世最强大最狠辣的帝王为敌。
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敢怀疑,她怎么能怀疑?
可如今,现实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在这砭人肌骨的深冬雪夜里,在这横尸遍地的满目狼藉里。别说问原因,她一时连“背叛”二字都想不起。
谁都可能背叛她,可阿迁不会啊!谁都可以背叛她,可阿迁不能啊!
江凭阑面如死灰呆立着,竟连眼泪都流不出,她的双目空洞失神,眼底再不见半分光亮。
商陆怔怔望着她,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永远消逝在了她的生命里,从今往后,这个女子仿佛不会再神采奕奕,不会再欢喜,不会再笑。
“小……姐……”一片死寂里忽然想起这样的嗫嚅,江凭阑一刹间活了过来,霍然抬头。
院深处,商陆奔来的那个方向,有一个人匍匐着往这里来,他乌黑的衣裳被血水浸透,以至在雪地里一路淌过蜿蜒淋漓的血迹。他的手一点一点伸向前,狠狠掐进雪堆里,似乎想要借力爬过来,却脱力般栽歪了身子。
他似乎再也爬不动了,只剩一双眼死死盯住江凭阑,那眼神,像漂泊的旅人遇到汪洋大海里矗立的灯塔,从此寻见人生的希冀,也寻见了生命的归处。
江凭阑大睁着眼,险些忘了手在哪脚在哪,忽然踉跄着奔了出去,“阿六!”
她奔得太快,几乎要成了一抹剪影,真到了阿六跟前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牙齿拼命打着颤,紧紧攥住他沾满鲜血的手,似乎想要扶起他,却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
她知道商陆身上的血迹是从哪来的了,可她不敢问,她不敢问阿六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不敢问究竟是谁伤了他。
她一生至此从未活得如此软弱,忽听那至死坚毅的男子含糊开口:“小姐……喻妃在……王府……”
江凭阑听不大真切,俯下身去,“阿六,你说什么?”
他嘴角涌出鲜血来,头一偏“呸”一口吐了,骂骂咧咧似乎在嫌这口血碍事,打着颤道:“喻妃在……在王府里……何家别苑里的才……才是假的……”
她一惊,几近打击之下大脑反应迟缓,似乎还在思考这意味着什么,未等想明白,眼看着阿六弯了弯嘴角就要闭上眼,她只得拼命摇头,“阿六,我没听清楚,我没听清楚!你撑住,再告诉我一遍!”
“小姐……”他喘着粗气道,“您还是这么调皮……又戏弄阿六……”
“我没有戏弄你,我没有!阿六,别睡,这是命令!我扶你起来,阿六……”江凭阑攥着他的手想去拽他,却不料脚下都是积雪,这一拽,人没拽起来,自己反倒跌了一跤。
阿六看着跌坐在雪地里的人笑起来,“小姐这回可丢大脸了……”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等你好了就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弟兄们,他们一定会笑话我的。”
“阿六好不起来了……”他疲倦地摇了摇头,“不过……十七已经走了……我可以去告诉他……”
江凭阑心头猛然一震,十七已经走了,十七已经走了?她鼻子一酸,眼前霎时模糊成一片,未及眨眼便有滚烫的泪溢出,一滴滴落在阿六的手背。
“小姐别哭……”阿六颤抖着抬起手来,想去替她擦眼泪,抬到一半却又停住,看了看自己满是血污的手,似乎觉得太脏了,只得笑起来,“我会告诉十七,被鞭子打都不哭的小姐……为了我们哭了……他一定很高兴……我也……”
他忽然呕出一大口血来,悬在半空的手直直垂落,“啪”一声砸在雪地里。
这一声“啪”似乎响在离耳膜很近很近的地方,震得江凭阑浑身一颤,以至很长时间里,她听不见周遭一切响动,也听不见自己近乎嘶哑的呼喊声,“阿六,阿六……我还活着,你怎么敢死?你们都走了,谁来保护我?谁来保护我……”
大滴大滴滚烫的泪落下,淌在男子染了血的脸颊,而他的嘴角微微弯起,至死仍含着心满意足的笑。
他没能说完的那句话是:我也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北风呼号,大雪铺天盖地卷来,跪倒在那里的女子却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她的官帽早在那一路奔命里没了影,发髻也被风吹得散开来,只剩了高束的一缕马尾。
回廊里的灯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昏黄的光透过来,照见雪地里的人,她乌黑的长发沾满了细雪,整个人看起来像刹那间苍老了十年。她就那么静坐着,一点响动都没有,却比疯狂呐喊更叫人痛心。
商陆一直在她身后不远处默默望着她,直到很多年后仍旧无法忘记这一夜的每一幕。也是很多年后,有人问她,那一夜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给不出具体的答案,只觉得言语苍白而死亡浓墨重彩,无法描摹。不过,她告诉那个人:“你若亲眼看见过她当时的样子,必不会再作同样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江凭阑才伸出手,小心翼翼替死去多时的男子合上了眼。
然后她缓缓爬起,站定在风雪里,看向面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的人。
那人穿了一身烟灰,在雪地的反光里看起来更似素银,好像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
恍惚又是那一年夏,他披星踏月而来,也如此刻这般一步步朝自己走近,然后在她固执的逼问下缓缓答出两个字:“救你。”
她有些迷蒙,似乎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生命里的另一个人重叠起来,他们的长相不一样,身形不一样,声音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她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将那些久远的记忆摊开来,一点点拼凑。
然后她忽然发现,原来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曲水县的地牢里,狂药提醒她:“当一样原本疑点百出的东西慢慢能够自圆,那通常不是因为疑点消失了,而是它们被人刻意掩盖了。这掩盖之法,或是利用了怀疑者的弱点,亦或其盲点。”
何院判府里,皇甫弋南也曾告诉她:“你很聪明,但有些事情你看不到,我须得提醒你。”
是,她看不到,因为那是她的盲点。
倘若她不是江凭阑,倘若阿迁不是阿迁,那么,她早该发现端倪。
山神庙里,千氏作为一个连枪都不认得的古代人,为何能够预判她的每一步动作?
如果他丝毫不了解她,如果那一次是他们的初遇,他又如何能够确信,只要拿那个无辜的妇人当挡箭牌,她就一定不会开枪?
皇甫弋南临去昭京前曾忽然问她阿迁的伤势如何了,彼时她觉得很奇怪,王府里都是他的眼线,阿迁便是掉了根头发他也能知道,何必问她?如今却恍然大悟,他人在甫京时可以保护她,一旦离开就鞭长莫及,所以他当时就在提醒她,只是她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想。
甫京兵变夜,千氏之所以忽然出现在宁王府,根本不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而是想将商陆从她身边支开,那么,当他以阿迁的身份来找自己时,就不容易因为八卦盘暴露。
她始终没问他,那一夜的金羽令究竟是从何而来。其实哪有什么假羽令,以他的身手想要拿到真羽令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是没法跟自己解释原委,才只好说是假的。
薄暮山大火那晚,她让阿迁找个地方安顿皇甫弋南那两名重伤的亲卫,这事后来便没了音讯,她忙着处理朝中乱子也忘了问起。如今想来,他既然能在八月十五救得自己,便定是一路跟踪她和皇甫弋南而来,那么,那两名亲卫,早就被他杀了。
那么多端倪,她从来没想过去质问阿迁,那么多补不起来的漏洞,她从来没想过要个解释。
阿迁太了解她了,正因为了解,所以才能找准她的盲点,他根本不需要演戏,根本不需要欺骗,他大可无所顾忌,甚至在星海平原一役后若无其事到什么解释也不作。
因为她根本……看不见啊……
他太清楚,尽管她很聪明,遇事也总是客观冷静,优秀到超越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女子,可她是有软肋的。她的软肋,就是对他近乎偏执的信任。
这种程度的信任,若非亲眼看见他的背叛,即便漏洞百出,她也会下意识选择逃避无视。
是的,事到如今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在逃避,她在自欺欺人,她的一腔信任没能成为她的盔甲,反让她软弱,以至有了那么多牺牲者。
一张张笑脸浮现在她眼前。
不当说书人可惜的李村长,忙东忙西招呼一行人的村长夫人,山神庙里告诉她“别怕”的妇人,即便在她投敌缴械时也无半点异议的亲卫,朝五晚九忙活采办的王姑,做得一手好烧鸡的张婶,腰背不好却还总抢着干活的李伯……
如果她能早早决断,这些人还会无辜枉死吗?
在心底自问出这一句的刹那,她记起自己曾对微生说过的话: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却要继续努力活着。
她自顾自点点头,对,要努力活着,她江凭阑的字典里没有“如果”,只有“向前”。
她仰起头,忽然也便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问。今夜这柄刀子太锋利,划在心口的位置,她已经那么疼了,何须再做一遍确认,何须去求一个“为什么”?
背叛就是背叛,任何理由都是借口,她最后的尊严是选择坦然接受。
她在漫天风雪里笑起来,笑得那样灿烈,艳如桃李的唇瓣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她站在那里,看着停在三丈之外的那人缓缓道:“我的眼里容得下杀戮,容得下仇恨,容得下血雨腥风,容得下骇浪滔天,唯独容不下的,是背叛。真正能伤到我的,从来不是异世里这些居心叵测之人。他们对我赶尽杀绝,逼我到走投无路,我会反抗,会还击,总有一天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但到头来不过一笑置之,我能原谅。对,我能原谅他们,但是你,江世迁。”
她脚尖一踢,阿六腰间的佩剑倏尔飞起,“我江凭阑,自这一刻起,与你恩断义绝,从此天高海阔,各走各路,再无瓜葛。”她拔剑出鞘,剑光一闪,将高束的长发生生割裂,“此心此言,断发为鉴。”
☆、离间计
她一字一顿,几乎呕尽心血才说完这番话,对面的人却始终静默,看不出丝毫动容,当那些被割断的发丝因风卷着飘散到他跟前时,他甚至连眼都不曾眨一眨。
两相对峙里,江世迁缓缓抬起手撕开了易容,露出那张江凭阑熟悉到闭着眼也能描摹的脸,随即他一拂衣袖,恢复了因缩骨术变得窄小的身形。
他要她亲眼看清楚。
江凭阑惨笑一声,可真是不留情面啊。
她望着对面人此刻全然陌生的神情和目光奇怪地想,自己认识阿迁多久了,二十年吗?原来,看清楚一个人,竟需要花上二十年的时间啊。
江世迁微微垂眼,漆黑的眼底不再倒映那人惊心艳丽的脸容,忽然伸手往半空里一招,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砰”一声砸在江凭阑脚边。
她低下头去,忽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衣袖样式她再清楚不过,是十七的。
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将她所有的自我保护全线击垮。
她不明白江世迁为何要做得如此决绝,只觉得小腹痉挛得厉害,似是再难支撑,一个踉跄跪倒在雪地里。
她头晕目眩,连带耳朵也嗡嗡作响,眼前的景象忽然成了潭水的倒影,有人朝里头投了一颗石子,那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从模糊到清晰,再从清晰到模糊。
她用力眨眼,晃了晃脑袋,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第一次了,微生皇宫里有过一次,皇甫废宫里也有过一次,自她穿越异世便奇迹般能够看见一个地方过去曾发生的事,每当她受到过度刺激时。
她勉力抬起头来,眼前成了两刻钟前的宁王府。
整座王府的府兵亲卫们都朝那人围拢去,长风卷起他烟灰色的衣袂,他掌心一翻,无数细小的冰碛激射而出,大片的人未及靠近便无声倒下。
冰碛在刹那间凝固了他们的伤口,以至没有血流出,可他们的心脏却被贯穿致命。
横尸遍地,他的衣袂却干净得不染纤尘,一步步杀人于无声、无色、无形。
江凭阑咬着牙,攥紧拳头,缓缓站起来,再看。
阿六和十七端着枪从后院冲出,朝他扣动扳机,一刹间他隔空运石堵住枪膛,“砰”一声大响,阿六、十七的手鲜血淋漓,瞪着眼大惊后退。
她想,她读懂了他们眼底的惊愕。
阿六摇着头喃喃,“不可能!不可能有别人知道如何让枪炸膛……你是……”
他话未说完,江世迁忽然趋近,与此同时十七暴起,生生替阿六受了这毫不留余力的一掌,几乎一瞬便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