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皇甫弋南淡淡一句,“风大,我没听清,你说陛下拨来的人手如何了?”
他愕然转头,这得多大一段话没听清啊?主上的耳朵怎么了,被奸人暗害了吗?宁愿相信自家主上的耳朵聋了也不敢想象理智英明如他也会失神的人讷讷道:“风是有些大,属下替您把窗子关了吧。”
“不必,”皇甫弋南摆手回绝,目光掠过窗子外那山大王似的扛着个男人的女子,“你说你的话,我吹我的风。”
李观天低低“哦”一声,又将刚才的话一字不漏重复了一遍。
“你们能对我的决定提出异议,很好。”他淡淡解释,“十七年了,我累了,无心再陪他们做戏,此次归京力求大刀阔斧雷霆万钧,如何快如何来,只要干净,不留余地。”他垂眼默了默,手指抚在心间一落,半晌后低低道,“怕只怕……即便如此,还是来不及。”
李观天骇然抬头,望见他平静眼底一闪而过的淡淡寂寥,讷讷道:“主上,您说什么来不及?”
……
皇甫宫密阁,帷幕深处,明黄正襟之人敛眉冷笑,目光锐利破风而至,惊得帷幕外的人立时伏地。
“陛下息怒。”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与他,一个管不住朕想要的人,一个杀不了朕想除的人,如今还教这两人联起手来对付朕,你说,朕如何不怒?”
“属下确实未料到皇甫弋南与江凭阑会生情,可是陛下,这情之一字如利刃,使得好能伤着别人,使不好却是要伤了自己的。”
“如此说来,你已有主意。”
“既是利刃,便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属下以为,陛下何时须得用江凭阑,这刀子,便何时割下去。”
“如何割?”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属下有太多法子令他们互相猜忌,至于最关键的那一环……喻妃娘娘,想必已在去宁王府的路上了。”
上座之人眉间阴云散尽,笑起来,“来年冬至,朕等你的好消息。”
……
“小姐,小姐!”
“嘘——!”伏在床榻边的人朝来人作个嘘声的手势,“小声点,阿迁睡着。”
“世迁哥又不会跑,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吧。”阿六拎着半只烧鸡进来,笑得粲然,“商陆那丫头给你留的。”
江凭阑笑笑,商陆可没那么大主意能叫后厨留夜宵,这半只鸡想来是皇甫弋南的手笔。先前她为了给阿迁察看处理伤势拒绝了他的晚膳邀请,当时也没在意,现在仔细想想倒有点过意不去,毕竟他从不与她一道用饭,难得主动一次却被她冷眼相待。
她揉了揉发酸的胳膊站起来,“皇甫弋南呢?”
阿六一指东面,“书房点着灯。”
“那我去书房吃。”
她转身走出轻轻带上房门的一刻,床上人平静睁眼,一刹间眼底清明,似乎从未睡去。半晌后,惺忪烛火间传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决定去书房吃鸡的江凭阑先吃了一碗闭门羹,书房点着灯,可门却从里边被牢牢拴上了。
“矫情什么。”她嘟囔一句,一脚踢开窗子爬了进去。
守值的护卫嘴巴长成鸡蛋大,却又立即很老实地闭上了。主上交代了,如果王妃来了,就装作看不见。
皇甫弋南从如山公文里抬起头,不惊不怒淡淡看她,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街边的乞丐。
江凭阑从不在意这些,拎着鸡理直气壮爬进来,用手肘将窗阖上,然后悠哉往里走,走到书案前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着,“哎呀”一声向前倾去,与此同时她手一滑,刚卸下来拿在左手的一只鸡腿直直地飞了出去。
直直地朝皇甫弋南飞了过去。
鸡腿飞到不过一刹那,他于这刹那间做了两个动作,手一动阖上公文,扯来一叠纸垫在桌案上。江凭阑也做了两个动作,手掌往桌案上一拍,然后打了个响指。
原本要落在那叠纸上的鸡腿,准确无误飞进了对面人的嘴里。
江凭阑一手拎着鸡,一手抱着肚子笑起来。
皇甫弋南的脸终于黑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短短一刹里,他作出判断,觉得咬住鸡腿应该比被鸡腿砸一脸要优雅,然而看到对面人笑成那样,他就知道,咬住鸡腿也不是什么很优雅的事。
他活了二十一年,从来没吃过鸡腿。
今日后厨为了给两人接风洗尘,准备了一桌子好菜,他看见那些菜里有只烧鸡,一面觉得这菜不上台面,又一面叫后厨给她留着当夜宵。
现在他后悔了。
他后悔了,并且决定要彻查,谁告诉后厨王妃喜欢吃烧鸡的,立即办了。
他的手抬起来,又停在半空,似乎在思考从哪个角度拿走嘴里咬着的这只鸡腿最稳妥。
江凭阑努力憋笑,一边啃着鸡一边含糊道:“不许吐。”
他还保持着半含鸡腿的姿势,用眼神问她:为什么。
她相当理直气壮地解释道:“一只鸡只有两只腿,这里只有半只鸡,那这就是唯一的一只腿了,你看,我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都让给了你,你怎好意思浪费?”她瞧着他,忍不住又笑起来,一面感慨道,“哎呀,要是有相机就好了。”说罢又自顾自嘟囔,“其实我的眼睛就是相机,好了,皇甫弋南,你准备好被我笑十年吧。”
皇甫弋南停在半空的手一僵,不是因为她笑他,而是因为……十年。
江凭阑坐在桌案对头埋头吃鸡,因此也就没察觉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异样,催促道:“快吃。”
那只僵了很久的手终于准确无误地抓着了鸡腿,他蹙着眉满脸嫌恶地咬下一口,不像在吃肉,倒像是在吃药。但事实是,他吃药时的神色从来淡定自如,再苦再难喝都是。
“好吃?”他有些艰难地将肉咽下,问她。
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点点头,连眼睛都在发光。
他似乎笑了笑,展了眉一口一口细细将鸡腿啃完。当然,江凭阑觉得,他那种吃葡萄似的优雅姿态根本不能用“啃”这么接地气的词描述。不过这辈子得见皇甫弋南在自己面前吃鸡腿的别扭模样,她便是立即穿越回二十一世纪也没有遗憾了。
她吃了一半,有些遗憾地咂咂嘴,“倒是很久没人一起吃夜宵了,还差罐啤酒,和一场世界杯。”
皇甫弋南虽听不懂什么是啤酒什么是世界杯,却也知道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里没有,也不可能有,默了一默道:“我不喜油腻,以后书房里不允许带进这些东西。”
江凭阑笑嘻嘻看他一眼,“好的,殿下,我保证每天晚上都来您书房吃夜宵。”
“明日起书房不留门也不留窗。”
她指指上头,“那我只好掀屋顶了。”
他瞥她一眼,“乘风,先将王妃送走,再回来加固书房屋顶。”
窗子口立刻倒挂下来个人,木着一张脸毫无平仄地道:“主上,送去哪。”
江凭阑瞪对面人一眼,愤懑道出一句“小气”,转头对李乘风道:“走,去看看喻妃娘娘。”
皇甫弋南闻言垂了垂眼,这下倒叫住了她,“等等。”
她停步转身,“怎么,要一起?”
“不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他以眼神示意书案,“有你的信,拿去。”
她转头回来用一双油手拈起那封本就沾了鸡腿油渍的信一看,立刻瞪大了眼睛:“这字迹是……微生?”
如水月光自瑰丽九天肆意倾洒,将整座甫京城照得敞亮。月过竹梢,温润的光铺了满满一窗纸,映射在白玉琉璃墙,照出隔墙人蜷膝侧影。平躺在床的人微微偏头,似在用眼睛读那轮廓。
美至惊心的轮廓。
这女子最初给人的印象便在轮廓。
认识她不算太久,可即便只能看见一个影子,他也能猜到,她是在笑着。
薄薄一墙之隔外,江凭阑点了盏烛,用干净的手小心翼翼拆开了信封。这信纸似乎是用特殊的方法制成,隐隐约约闻得着从内里散发出的花香,她不喜欢花,正如不喜欢一切太过女气的东西,却不知怎得对这气味有好感,或者是因为,这花香令她想起那个明净如玉的人。
她轻吸一口气,正想去辨这是什么花,却煞风景地闻着股烧鸡的味道。
江凭阑恶狠狠咬了咬牙,在书房她拿鸡腿戏弄皇甫弋南,当时他随手拿了叠纸铺在桌案上以避免弄脏他的公文,那最上头一张纸的下边正是这封信。
她因此推测,他原本根本没有要将这信交给自己的意思,要不是她无意说了句去看看喻妃,他才不会良心发现。
花香注定是不能好好嗅了,她怀疑,这也是皇甫弋南故意的。
信纸只薄薄三张,她借着烛光看起来,第一眼却是一愣。
“尊敬的九殿下,您在看这封信吗?”
她眨了三次眼,将信翻来覆去半天,确认信封上写的是“凭阑亲启”无疑,便愈加不解起来,这开头称呼为何是“九殿下”?
她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若您看到了这里,那么我要恭喜您一件事:这信封口处火漆以特殊纹路点成,一经拆封纵大罗神仙也难以复原,凭阑晓得这图案,所以您可能很快便要倒大霉了。”
江凭阑笑了笑,那图案是藏龙军兵符的模样,她的确是晓得的,刚才拿到信时也看了一眼,确认没有被拆封过。她觉得,不是皇甫弋南有涵养,而是因为他原本并不打算将信交给她。
“您此刻是否在想,既然如此,毁了这信便是?若您当真如此想了,那么我要提醒您一件事:凭阑答应过要给我回信,我若收不到,便是因为殿下您了。我想到时,我有一万种法子令殿下倒霉,比如最方便的,托人千里驱驰来甫京给凭阑传个话。”
她白了那信纸一眼,似乎在白微生玦,她好像只答应了回个“已阅”吧?
“看到此处,您是否又有了点子,预备找人模仿凭阑的字迹给我回信?若您又被我猜着了,那么我不得不感慨,我真是殿下您肚子里的蛔虫,您莫不如将我也接到甫京一块住?哦,作为您的蛔虫,还是要提醒您一句,要模仿凭阑的字迹的确不难,但我家凭阑的思想岂是您能揣测亵渎的?倘使有日,我以凭阑口吻写了封信给殿下您,想必您一眼便能看穿真相,所以我也是一样的。待我看穿之际,结果同上一条。”
她翻过一页信纸,忍不住暗骂,一共也就这么几张信纸,给皇甫弋南的就占了这么大篇幅,微生玦是不是看上他了?
“综上所述,我奉劝您,若您当真拆了这信,不如老老实实去跟凭阑认个错,或许她还能原谅您。好了,殿下,接下来就是我跟凭阑浓情蜜意的时候了,为免煞风景,劳驾您先行回避。”
江凭阑“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想给皇甫弋南看看这信啊,光是想便能知道他的脸会有多黑。
“凭阑,一别一月,卿安否?只此一月,却似辗转春秋度日如年,每每念及你,念及过往,竟觉恍若隔世。望你亦如此,却又望你不曾如此。周虑之,惟愿此般相思苦,我知,而你不知。”
她轻轻“嘶”一声,哎呀好酸,牙好酸,微生玦吃错药了,写这么肉麻的东西给她。她匆匆看过这几行,被酸得再不敢回头重读,心里暗暗算了算信中提到的时间,想来这信其实是在他和皇甫弋南到甫京之前便寄来了,但因彼时王府未落成,信也无处可去。
“凭阑,老实告诉我,读完刚才那几句,你是不是‘嘶’了一声?别不承认,我虽不在你身侧,可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你不喜欢肉麻,我也就肉麻前头那几句,接下来再不会酸你了,你放心看。”
她笑了笑,一刹眼底神色温软。
“写这信给你,一来为了报个平安,二来也为了感谢。普阳至西厥这一路本该诸多凶险,却出乎意料相安无事,想来是你的功劳。顺带也替我谢谢皇甫弋南吧,不论他是出于何故如此,他放过我这一次,来日我也必将放过他一次。昨日方至西厥,本道是蛮荒,却不想风光无限好,高原很美,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草是绿的,牛羊成群,湖泊明净,你该来瞧瞧的,改日有机会我来接你好不好?”
她翻过一页信纸,目光闪了闪,一瞬间似看见天高地远处天青一点,月朗风清无限,却觉那一日太远,远到她无法说出一个“好”字。
“还没有你的消息,但于我们而言,彼此若没有消息,那便是好消息,对吧?自明日起我便得忙起来了,或许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写信给你,倒不是真抽不出闲暇,而是怕一写起信来便无心再做正经事,毕竟你的魅力那么大。况且我想过了,我若总是缠着你,隔三差五写信给你,你反倒不会惦记我,阿瓷说了,你们女孩子特别吃欲擒故纵这一套。为了走战略,我这信也就写到这里戛然而止了……凭阑,凭阑,愿你一切都好,愿我归期不远。”
☆、湖心一吻
信到此戛然而止,连句“止笔勿念”的套话都没有。江凭阑盯着最后那行“归期”两字良久,慢慢叹出一声。
不敢想归期。她本是敢想敢做快意恩仇的人,却在这杀机重重的诡谲异世不得不小心翼翼,无法纵情。阿迁当真救出来了吗?没有,远远没有。半年酷刑折磨给他留了一身的伤,如今他一天几乎要有八成的时间睡觉,否则便不能承受猛烈的药性,生生痛死过去。要想恢复过来,起码得悉心调养一年,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不落下病根。而在这一年里,若再遇危机,稍有不慎便只有死路一条。
江凭阑也想带着他离开甫京一走了之,去寻找回家的路,可以她现下之能,不可能与一国帝王抗衡。她因此必须留下来,留下来,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
而微生意图从收束西厥入手,那复国之路又何其艰难?他已不是纨绔风流随性而为的微生三皇子,与她一样,甚至比她更难。
他与她,所谓归期,从来就看不见尽头。
不然,比起这步步惊心的甫京,她倒也很想去高原看看的。
她从床上下来,翻箱倒柜找了笔墨,在桌案上铺开三张信纸。墨是作画用的,她选了红色,在信上做起批注来。
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何老会来看母妃,你替我招呼他老人家。”皇甫弋南这一句语气淡淡,没使内力,她停了笔回头看一眼,这墙真是一点隔音效果也没有啊。
她有些狡黠地笑笑,“殿下怎得这么晚还不睡?”
皇甫弋南连说起玩笑话来也是一本正经,“没有王妃侍寝,本王有些不大习惯。”
她嗤笑他一句“不要脸”,埋头继续写字不理他。
半晌后,“凭阑。”
她又停了笔,偏头去望琉璃墙,看到他平平躺着,没有起伏没有波澜,像根本没有在呼吸。
“为官吧。”
她默了默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你知道躲不过,且宁王妃的身份护佑不了你,也不能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为官吧,爬上去,哪怕是踩着我。”
江凭阑笑了笑,“朝中派系如此复杂,你又如何确定,待我爬了上去仍会与你站到一起?”
良久后,皇甫弋南淡淡道:“无妨。”
她不大清楚他这个“无妨”是指她威胁不到他,还是即便威胁到也并无所谓,过了一会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不会为皇甫做事,你也好,神武帝也好,对我来说,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我不属于任何一个王朝,但如果要我选择,我愿意帮微生对付皇甫。皇甫弋南你……从我遇见你第一天起,我们就是敌人,你擒我,而我要逃。我们同生共死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