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子,将锅一分为二。
还在忸怩的微生玦动了动鼻子,突然不忸怩了,因为他觉得,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这么香的美食过不去。
喻南看一眼坐得浑身不自在的南烛和夕雾:“坐下了便安心吃,服侍好江姑娘就是。”
“公子,奴家方才已另外准备了吃食,您是要现在吃,还是一会回房……”
“不用,今日就吃这个吧。”他语气淡淡,倒叫问话的南烛愣了一愣。
其实江凭阑也愣了愣,认识喻南以来,他从来不用外人的吃食,一日三餐都是南烛另外准备,也不知吃的究竟是什么稀罕东西。今日喊上他吃火锅,纯粹是为了一视同仁,以免他和微生玦再生矛盾,倒没想到他当真愿意吃。
“小姐,菜都上齐了,这些涮羊肉怎么分?”
“哦,我这边要两盘,你们那儿四个大男人就给三盘吧,中间留一盘,他们俩病号,荤腥还是少碰些好。”
微生玦明明少吃了一盘肉,却笑得一排牙锃亮锃亮:“我家凭阑就是懂事。”立刻换来江凭阑和阿六、十七三个眼刀。
喻南看对面一眼,亲自夹了片羊肉到微生玦那一半锅里涮,淡淡道:“殿下还是多吃些肉吧。”
微生玦笑眯眯看着给自己涮肉的喻南:“有劳喻公子。”然后也夹了片羊肉放到对面那一半锅里涮,“您也多吃些。”
两位从没吃过火锅的人将一片羊肉涮得像模像样,江凭阑摇着头笑了笑,也自顾自涮起肉来。三位主子动了筷,几位下属也便吃了起来,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吃到后来什么下属什么主子都已忘得干净。
“答对我手中这盘调料里头所有食料者,再奖一盘肉!答而漏答者,罚酒!”
“我来我来!香油蒜泥小米椒,麻酱生抽韭菜花,还有一味……还有一味……”
“还有一味豆瓣酱!”
“哎!你小子怎么敢抢我词!”
“不管不管,主子罚酒,罚酒!”
“有伤者不宜酒,三大碗白水替!”
“凭阑,你这是要撑死我呀!”
“主子愿赌服输啊!”
“三大碗白水便难倒了殿下?”
“是也,如此难事,喻公子也来试试?”
围炉聚炊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中。深冬里,梅枝携香,偶有几束光打进这偏院里来,照见席间袅袅烟气里或是谈笑之人,或是其人手中银筷夹着的肥美晶亮的涮羊肉和片黑鱼。
许是日头太过和暖,佳肴太过诱人,席间人无酒自醉,以至于多年后,再回忆起今日的火锅宴时,心中竟唏嘘不已:这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来不及顾念尔虞我诈的共饮。
……
日暮时分,曲水县西面一处无名山坳,几名黑衣男子正趴在地上仔细察看着什么。久未逢雨的泥土干冷而稀松,走得远些的一名男子目光扫过一处塌陷,蓦地停住,俯身捻起一小撮泥土嗅了嗅,脸色一变,赶紧将四周泥土细细翻看了一番。西斜的日头渐沉,那男子举目四望,眼前忽然一闪,是夕阳照到金属表面引起的反射。
金属?他奔过去,捡起地上的物件,瞪大了眼睛。
“这里有个弹壳!”
其余几人匆忙奔来一看:“MP…443的弹壳,是世迁哥的枪没错。”
“那边的血迹与弹壳的距离刚好吻合,你们去村里问问情况,我去写信通知小姐。”
“好。”
……
夜凉如水,砭人肌骨的寒风绕过山石,吹败了园子里开得最好的一枝腊梅。
无星无月之夜,只闻琅琅玉子声轻响。一方棋局难分伯仲,乌墨华裳的男子手中黑色玉子悬而不落,忽然问对面人:“三殿下也在这沈府住了几日了,当真不回朝主持大局,替陛下分忧?”
天青锦袍之人笑了笑:“朝中大有人在,还轮不到我微生玦出头,更何况,宫中太平,朝局稳定,父皇何忧之有?”
“天牢失守,左将军被劫事小,其麾下风雷、飞虎两军变节事大,此其一也。”喻南收回手,将黑子换了个位置落。
微生玦垂眼从手边拣了枚白子,仍旧笑:“风雷、飞虎两军已于宫变当日投诚,军中将领依法调离要职,戴罪营中,何足惧哉?”说罢将手中棋子落下。
“左将军败落,已是日暮西山,太子病弱,空有兵权而不得人心,右将军必要乘势而上,借机做大,此其二也。”
“左将军逃亡在外,右将军即便要做大也得先将他擒回来,武丘平既然有能耐再次煽动风雷、飞虎两军,那便由他与右将军拼上一拼。”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一亡,到头来,受损的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是往微生王朝日益衰微的国力上撒的一把霜,此其三也。”
“舍小而为大,为政者要看见‘利’,也要看见‘远’,必要的牺牲换来朝局的制衡,值当。”
“若当真如此轻易便能换来朝局的制衡,殿下也不至于在来了杏城之后又急急赶回去处理左将军留下的烂摊子了。”
微生玦脸色变了变,一句“你究竟是谁”险些脱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若会答,“喻南”这个名字和他脸上那张面具便失去了一开始存在的意义。眼前的男子,初见便知他不简单,但现在看来,自己仍是低估了他。
“我倒想听听,依喻公子所见,此事当如何?”
“这事不由别人说了算,得看殿下您的取舍。朝中并非只有两位将军这一个变数,右相与左将军交好,同属四皇子派系,而左相则将宝押在了二皇子身上,眼下四皇子一派出了如此变故,他还能耐得住多久?殿下玲珑心思,早已将微生朝局中长年积累下来的弊病瞧得一清二楚,此时再要藏拙,怕已不合适了。只是,且不论您眼下回朝能否挽回局面,即便您成功了,此后,您的母妃和妹妹也必将落入有心人眼中,她们的平安全系于您,您为她们委屈了这么些年,前功尽弃怕是可惜。”
微生玦脸色越来越难看,向来行事分寸得当的人竟一时控制不住心绪外露,将手中玉子碾成了斎粉。沉默半晌后,他重新拣了枚玉子搁在棋盘上敲了敲:“若我有把握挽回朝局,也有把握保得我母妃与妹妹平安呢?”
喻南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他将棋罐端在手里,从里边千挑万选出一枚黑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
微生玦霍然抬头:“你……”
“正如殿下所想。”
☆、聘礼
夜过三更,天忽然下起雪来,风从大开的窗子里呼呼地往里灌,雪落了窗边人满头,他却似毫无知觉,面对着一盘残局一动不动。
两位护卫第一次见自家主子这么严肃,都踌躇着不敢上前。
“你去关窗。”
“你怎么不去?”
“你去……”
“你数三下,我们一起去。”
“三……”
数还没数完,他们的主子却开口了:“柳暗,柳瓷,你们过来。”
两人一个箭步飞似地从屏风后边蹿出来,一眨眼功夫便站到了微生玦跟前。那叫柳暗的人看一眼窗外鹅毛大雪道:“主子,天冷,我替您把窗关了吧。”
柳瓷也上前去:“主子,我替您扫扫头上的雪,别冻着了。”
他没说话,算是默许,沉默半晌后忽然道:“十二年前春天,有一日我从宫外书院逃出去玩,误入了老虎洞,被当时正在山中采药的柳家人所救,带回了柳家。我骗柳家人说自己是山里农户的儿子,柳老门主……”他顿了顿,改口道,“师父分明一眼就看穿了,却还是将我留了下来,你们可知是为何?”
柳瓷将他头上落雪一点点捻去,一边笑:“主子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我当时还小,隐约记得祖父夸您是百年难遇的旷世奇才,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留下您的吧?”
他摇摇头:“我根骨虽好,却谈不上什么旷世奇才,这些话只是说给柳家其余人听的罢了。”
柳暗阖上了窗,转头好奇道:“那究竟是为何?”
“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师父与母妃原是故交,而那年五岁的我同母妃小时候长得有七分相像,他老人家一眼便认了出来。”
柳瓷惊得瞠目结舌:“故……故交?可……可祖父比贤妃娘娘年长了近两轮……”
“师父年轻时曾遇世敌追杀,重伤之际误入母妃家中,当时七岁的母妃正在院子里玩泥巴,看见满身是血的师父竟也没有害怕,将他藏进了井中,用泥巴抹去了地上的血迹。她担心血腥气从井底传出来被人发现,又去鸡笼里逮了只鸡杀。那些江湖人追来时,正看见一个小姑娘揪着鸡脖子,朝屋里喊‘爹,鸡血放完了,快来给鸡褪毛吧’。”他笑了笑,“其实那日,家中除了母妃空无一人。”
“贤妃娘娘好智慧!”
“那些人也没想到一个猎户人家的丫头能有如此智慧,便没进来仔细察看,师父因此逃过一劫。自那以后,他每隔半年一年便来看望一次母妃,给母妃家中送些家用,十年过去,两人竟成忘年之交。只是后来,母妃入了宫,江湖朝堂天隔地远,两人再无来往。”
“贤妃娘娘救了祖父,祖父的后人又救了主子您,也算是因缘巧合。难怪在宫中,贤妃娘娘一直对我和师兄照顾有加。”
柳瓷听得入迷,一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倒是柳暗先反应过来:“主子为何突然同我们说这些?”
“师父临终前曾问我,‘玦儿,以你之能,若想做储君是易如反掌之事,你想吗?’那年我八岁,璟太子十三岁,我反问师父,‘太子哥哥已经是储君了,我为何还要与他争?’师父告诉我,‘太子病弱,活不过二十,这储君之位迟早是要换人的。’我仍答,‘那又与我何干?我不想当皇帝。’”他沉默片刻,“‘生在帝王家,诸多不由己,即使你不想,你的身份、你的才干,落在别人眼中便已是威胁,你改变不了自己的身份,便做个无才之人,如此,你可洒脱一生,你母妃也可平安一世。’这是他在世上,留给我最后的话。”
“主子……”柳瓷摸了摸发酸的鼻子,素来男装扮相的女子难得显出女孩子家的一面,“我们知道您的,贤妃娘娘也知道您的,这些年来,您被陛下训斥,被众臣唾弃,被世人嘲笑,苦了您了。”
“我无惧一生庸碌,只怕老天要我在父皇、母妃和微生王朝之间作出选择。”
“一个查不到来历却知道微生王朝太多秘密的人,一步棋就将主子推入了两难的境地,实在可怕。”
柳暗不过无心感慨,柳瓷却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棋……刚才那最后一枚黑子难道是……!”
“是凭阑。”他转过头,沿窗柩望向东厢所在的方向,眼底倒映的飘摇烛火忽明忽灭。
“既然他敢用江姑娘的性命要挟主子,那您何不带着江姑娘一起回朝?他的手再长,难道还能伸到宫中,伸到主子您身边来不成?”
微生玦摇摇头:“他刚才那些话就是在告诉我,微生皇宫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他的手,怕是早已伸到了我,甚至是父皇身边,带凭阑回去无异于将她往火坑里推。再者,她是微生王朝的敌人,父皇若知晓她还活着,你想结果会如何?更何况我很清楚,凭阑的心不在这里,不在我身上,我又怎能要她放弃一心要找的人,陪我去赴这场腥风血雨?”他笑得坦荡,“我不是喻南,做不到将她当成一枚棋子捻在手中,控她生死,控她来去,这盘棋,我输得心服口服。”
……
雪下了一夜便止,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江凭阑若无其事地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微生玦踢着腿挥舞着大袖子在走廊上穿梭。
哦,用他的话说,那是跟江凭阑学的,做早操,锻炼身体。
她把肩头的包袱卸下来,丢回了屋子里,笑得牙咯咯响:“怎么是你?还有一个呢?”
微生玦朝院子里努努嘴,她看过去,喻南正平静地坐在石凳上平静地喝着茶。
“早啊,”她冲那边挥挥手,“喻公子这早茶喝得真早,鸡都还没打鸣呢。”
“这我就不高兴了,凭阑,你怎得不问我早?”
“早早早,你们都早。”她打个哈欠,“我突然有些困,再回去睡会。”说完转身就走,进屋,关门,拆包袱。
微生玦跟了进去。
江凭阑没想到他会来,停下手中动作,颇为不满地看着他:“擅闯女子闺阁,该当何罪?”
“我进我未婚妻的房,何罪之有?”
她立刻飞过去一个眼刀,不得不说,在这方面,三殿下的脸皮倒是比喻南要厚。
微生玦早已习惯被江凭阑瞪,在他眼里,那眼刀不是刀,是温柔似水碧波荡。他不客气地坐下来,指着她手里的包袱道,“凭阑,你想一声不吭溜之大吉,这可不道义。”
“这不是没走成吗?”她笑得无奈,“我就知道,有你们俩阴魂不散的瘟神在,我是走不成的。不过,我倒是不太明白,殿下您放着好好的三皇子不当,总追着我做什么?”
她这番话说得很不近人情,微生玦却懂了她的意思,只是面上仍嬉笑:“我追着我的未婚妻,理所当然。”
“微生,”她收了笑意,“我与你两人,也就别打什么马虎眼了吧。”
这是她第一次不喊他“殿下”,也不连名带姓地叫他,微生玦再怎么嬉皮笑脸的一个人也知道了收敛,正色道:“凭阑,我真希望这马虎眼能一直打下去。”
“你知道不能。”她看一眼窗外慢慢变亮的天光,“回去吧,我不管微生王朝究竟出了什么乱子,会有多大的麻烦,你是皇子,你有能力也有责任,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这样追着我,我倒觉得知微阁的人或许说得没错,我当真是微生王朝的祸害。”
“凭阑……”
她竖掌打断他:“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喻南非要帮我不可。我知道一定有原因,却实在想不出,我初到这里,究竟有何可让他利用的。现在我明白了,他要利用我掣肘你。”
微生玦笑得几分苦涩:“我倒宁愿你笨些。”
“之前是我不知道,现在既然想明白了,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为我陷入被动。你几次救我,我已经很感激,也希望你信我一次,我能自保,我比任何人都更想在这诡谲的异世活下去。”
他默然,良久才轻轻道出一个“好”字,然后伸手入怀,拿出一个物件来笑了笑:“我人可以走,见面礼和聘礼却须得留下。”
江凭阑一愣,这小子还记着这茬呢?她接过东西一看,是个小巧而精致的玉坠,玉是上好的和田玉,精雕细琢成龙的模样,尾端与首不相接,正是“环而有缺”。
忽然便记起初见,那人回眸朗声笑道:“在下微生玦,‘环而有缺’谓之玦。”
她直觉这东西有些要紧,很可能是他身份的象征,收了似乎不好,但再看他此刻严肃的神情,又觉得,要是不收,他说不定一置气就不走了。她只好将玉坠捏在手里:“无功不受禄,这么名贵的玉若是送我,我是不敢收的,不过倒是可以暂且替你保管,待你解决了宫里的麻烦,再来问我要回。”
微生玦心里想着给出的东西怎么还有要回的道理,面上却不动声色:“看在你与我约定相逢之期的份上,便不计较你是保管还是收下了。我一会便走,不过柳暗与柳瓷得留下。”
“你的护卫自然要跟着你,留下做什么?”
“我堂堂一个皇子,身边还缺护卫?”他笑,“留下来,自然是为了替我照顾好未婚妻的,这也是他们身为护卫应尽的职责。哦,对了,你们女孩子家那些不方便的事,可以跟柳瓷讲,她是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