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贺完了景元帝,聂子陵又转向百里婧的方向,笑道:“陛下听闻荣昌公主在西北战场上的英姿,很是钦佩,为大兴有这样一位公主而倾慕不已,奈何荣昌公主已有驸马,直感叹相见恨晚,生不逢时,遂命在下将这些珍宝转赠荣昌公主与驸马,希望公主与驸马不嫌弃。”
这话里包含了太多含义,殿内的人都很意外,照西秦大帝的意思这是在表达对荣昌公主的思慕和求而不得么?
百里婧从未见过那位西秦大帝,也从来没想过会与他有什么瓜葛,只不过他的暴行她一直有所耳闻——弑父夺位,平复叛乱,嗜杀成性,最近的一件,就是坑杀了十万突厥士兵,人命在他的手里草芥一般,她绝不会真的以为那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西秦大帝会惦记她的生辰,以及夸赞她在战场上的鲁莽事迹。
她看着那些珍宝,沉着微笑:“本宫与驸马谢过西秦大帝的美意。”
聂子陵见她虽然在笑,却很冷淡,心里有点没底,听薄相的意思,这是位难缠的公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要不然怎么会把大帝迷得晕头转向,什么奇珍异宝都往她家送呢?聂子陵不敢看她身边的男人一眼,怕出什么纰漏,但在男人的眼皮子底下唱戏,他时时刻刻都有点慎得慌,这使臣太难当了。
那些奇珍异宝撤下去,宴会开始,景元帝与聂子陵说着话,一边看着殿内的歌舞,也算其乐融融。墨问在一旁为百里婧夹菜,在一起生活久了,他已掌握了她的脾性,知晓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再不会犯曾经一无所知的过错了,他学着做别人的夫君,努力体贴她关心她,他已日渐做到,然而,只怕好景不长……
百里婧也为墨问布菜,夹了些荤腥,他摇头,握着她的手写道:“今晚又得药浴,吃了会吐的。”
很难想象这个男人的一日三餐除了药就是素食,尤其是每月初,从不沾荤腥,像个吃斋的和尚似的,然而他却比和尚要贪色,真不知他在床上哪里来的好体力。
丝竹声声中,墨问偷偷在百里婧手心里写:“小疯子,待我药浴过后,晚上陪我一起泡澡,好么?”
墨问果然是个不知餍足的,与平日里的他毫无差别,百里婧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什么异常也没有,她咬着唇别开头,嗔道:“你自己洗,我才不陪你。”
墨问笑。
聂子陵不经意地一瞥,看到男人笑得那般温柔宠溺,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想起薄相临走时说的话,要想让主子高兴,只需要一个劲地夸他的女人,这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最好的法子。
聂子陵打算锦上添花地试试,待歌舞停了,他便笑道:“陛下,见荣昌公主与驸马如此恩爱缠绵,在下想献丑吹奏一曲。”
“聂大人请。”景元帝当然欢迎。
聂子陵起身,手执碧玉箫,面带笑容地吹奏了起来。
曲子才起了个头,墨问的身子一僵,百里婧的眉头微微蹙紧……
箫声空远缠绵,仿佛瞧见了奔腾的草原上辽阔壮丽的景、一轮皎洁的月,还有密密绵绵的情,并非男女之情爱,是驰骋许久,终于找到心之归属的喜悦……箫音在大殿内久久回荡,让听者无一不沉醉其中。
“这首曲子叫什么?”百里婧最先开口,直视着聂子陵问道。
见她的面上带着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吹奏,聂子陵笑道:“这曲子叫《苍狼白鹿》,是我大秦世代相传的名曲。众所周知,大秦是苍狼白鹿的后人,白鹿是苍狼一生唯一的挚爱,找到了白鹿就像找到了苍狼的归属,因此,看到驸马与公主恩爱,在下不自禁想起这首曲子,献丑了。”
百里婧转头看着墨问,笑起来,眼里却灰暗一片:“原来,是叫《苍狼白鹿》啊,我还以为它有别的更好听的名字呢。驸马,你说是不是?”
☆、第221章
墨问也看着她,心里一痛,他不会说话,他无法解释,该来的总算是来了,机关算尽总还有算不到的种种,他栽在自己手上。
然而,除了他们夫妻,谁都不知道百里婧话中的意思,聂子陵还以为她喜欢,忙应道:“正是《苍狼白鹿》。已传唱了百余年,在下以为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名字了。”
“是么?如此古老,是我见识浅薄了。”百里婧冲他一笑,没再看墨问一眼。墨问的手在桌下攥住了她的手,她没躲闪,也没回握,掌心冰冷。
“的确是首好曲子啊!”景元帝感叹,看向司徒皇后,笑道:“我大兴倒无传世名曲咏赞世间真情,朕毕生所爱,只有一首西北民间歌谣《离离原上草》,却未能称得上举国称颂。”又望着聂子陵:“贵国地杰人灵,聂大人在箫上的造诣颇高,想来贵国大帝对乐理也十分喜好,有机会朕想与大帝切磋切磋啊。”
聂子陵弯腰行礼,得体寒暄,视线偷偷瞥向对面的男人,却见他主子的眼睛阴测测地盯着他,虽然不是那张人神共愤的脸,也不是那双狭长冰冷的眸,而是一张陌生且平淡无奇的面容,聂子陵还是被吓得差点失手打翻了面前的酒杯。他预感到自己刚才似乎做错了什么,但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他左思右想,实在没有头绪。全都是照着薄相的意思来的,表达与东兴的结交之意,把那些数不清的珍宝毫不心疼地悉数搬到这位荣昌公主面前,再花言巧语地吹捧他主子与荣昌公主恩爱有加天作之合……
将大秦的颜面都拍在了东兴跟前,只差没匍匐在荣昌公主的跟前说,请与吾皇结为连理,请把这个病驸马休了吧。
难道是他主子觉得他说得太过了,丢了大秦的脸?可是薄相说,丢脸没关系,他主子为了这位荣昌公主只差没把命奉上了。或者是他刚才的言语里太不尊重他主子如今的身份,他主子怪他没把他放在眼里?
天可怜见,他聂子陵难道这么倒霉,一不小心踩中了深坑,摔死得不明不白?
聂子陵泪流满面,他就知道,薄相不会给他安排什么好差事,那温润如青瓷的男人在出发前还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是个顶好的机会,若能哄得陛下高兴,他日后在聂家的地位那就是蒸蒸日上,谁还敢看不起他曾是御膳房掌勺的大厨?
这下好了,全完了,薄相只说了如果做得好,他没说假如事情办砸了,让陛下龙颜不悦了他会怎样!他后悔极了,悔不当初——当初他不该去招惹那只九命猫,不该拿各色好吃的当诱饵,哄得九命猫死粘着他不放,还说要跟他回家当他媳妇儿,天天和他在一起啊!
他后悔没信哥哥们的话,他们说薄相笑里藏刀,小气且护短,爱记仇且有仇必报,外表如青瓷般完美令人赏心悦目,内里恶劣得只剩“黑”这一个色,而所有他的恶劣品性里,第一个不能碰的,就是他的九命猫啊!
宴会后半段,聂子陵的话明显少了,他在做深刻的自我反省,差点没当场在他主子面前跪下来请罪,他妈的他居然敢跟他主子平起平坐一起喝酒赏歌舞,他大爷的他居然敢在他主子面前秀才艺各种卖弄!无论他主子拿捏住哪一条来治他,他根本都是死路一条!
打碎牙齿和血吞,这话何解,来东兴之前聂子陵不知,现在他可以提笔撰写一部洋洋洒洒几万言的忏悔集……
可怜他还不能跪下,不能忏悔,只能如坐针毡地等着宴会结束。
然而,聂子陵不知道他主子此刻没比他好多少,他心里简直拔凉拔凉的,他的妻没当场在宴会上揭穿他的伪装,已经给了他莫大的面子。可她越是不说话,他越是紧张,他在心里将所有可能到来的兴师问罪都理了一遍,越理越是没底……
终于,初更时分,宴会散了,景元帝命人护送聂子陵等西秦使者去休息,百里婧率先离座,也不管墨问跟不跟得上她,她径自走她的路,墨问追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参加宴会的朝廷重臣都略感奇怪,平日里婧公主与驸马从来寸步不离,今儿个怎么像是闹了别扭,生疏得很。聂子陵眼睁睁看着他主子从他身边走过,也不敢出声叫他一句,捧着项上人头凄凄惨惨地走在这异国他乡的冰冷皇宫里,东兴的大臣们还对他很礼貌有加,他还要强颜欢笑一一回复,这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啊,好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百里婧乘轿子来的,而墨问是坐马车入的宫,往日两人定然会选择同乘一车回相府,这回,却是各走各的,她入了轿子,墨问没法跟上,只得上了马车。马车比轿子快,却未敢刻意走在前头,在大队禁军的护送下,墨问又不能做什么,身上系着披风还是凉飕飕的,江南刚入冬的夜湿冷异常。
往日他的妻还会与他说几句话,一会儿就到了家,如今周围寂静,只听见车马的声响,等到漫长的路途总算到了尽头,墨问匆忙下了马车,追上了正走在台阶上的他的妻。他想握她的手,又怕,但不握他心里更是痛,心一横捞起她的手攥在手心里,好像平日一样毫无芥蒂地跟她回屋。
本以为她会去“有凤来仪”,可百里婧却径自入了西厢偏院,刚转过院内的假山石,她折身对身后的禁军道:“你们在院外守着,不许进来。”
禁军虽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却不敢违抗,止步于偏院门口。
走过桃林,涉过小溪水,他们一直牵着手,然而,等到进了小屋,将那些下人都屏退,百里婧一把甩开了墨问的手,在墨问手心空洞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抽出墙上挂着的那把剑,用明晃晃的剑尖指向他,面上一丝笑意都不剩:“我一直以为你想要什么,才如此不遗余力地讨我欢心,母后说你聪明,父皇夸你诚心,原来你竟是西秦的细作!”
墨问沉默地注视着她指过来的剑,有段时间她爱练剑,每日都要拿起,便将剑挂在了他的房里,他曾在她离开期间多次把玩过这把剑,也想过它插入他胸口是什么滋味。如今,就快要应验了,他所有的担心和忐忑终于都要来了,他的妻认为他是西秦的细作,她要亲手杀了他。
见他默然,他的妻冷笑:“西秦出使大兴是为了什么,是觉得我大兴太过愚蠢,随意被你这细作玩弄于股掌之中?上朝堂,议政事,插手边防,我大兴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秘密?可惜那使臣不知你耍过什么把戏,将西秦的名曲当成哄骗的工具来卖弄,难怪你当日要说并不知那曲子叫什么。你到底是谁?!”
她往日黑亮的双眸中不带一丝感情,质问他时剑尖跟着颤动,抵上了墨问的胸口。他没躲,也没出声,他无法迫使她相信他这细作留下来的原因,他无法在她对西秦存着如此重大偏见之时承认自己的身份,如果连西秦的皇帝都如此厚颜无耻不择手段,那他的国家、他的子民又能好到哪里去?而且,由一国皇帝亲自来当这细作,西秦对东兴的野心和觊觎再无法说清。
他不发一言,好像已经默认了她的说辞,然而,他痛苦,眼睛沉沉而无奈地望着她。四目相对中,他想起昨夜还有今晨他们如胶似漆的缠绵,她温顺地贴服在他胸口,说着她的担忧和害怕,他不知她的妻是否也想起了那些甜蜜的时候,所以她的双眸越发黯沉,再没了一点光亮。
两人对峙了许久,男人看着眼前的剑,忽然不做挣扎地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已做好了赴死的姿态,他愿死在她的剑下。
男人的眼睛闭上,再看不到她,耳中却听着她的动静,他听到她收回了剑,心里苦笑,正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惨痛一刺。忽然,他觉得不对劲,猛地睁开眼睛,凭着本能闪身上前,以千钧一发的速度打掉了她刺向她自己的那一剑!
“叮——”的一声,长剑落地,她的人被他搂在了怀里。
百里婧看着那把被弹飞的剑,开始笑,笑得流出了眼泪,她抬头仰视着面前的男人,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她笑得咳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原来你真的会武功,木莲没有骗我,你不仅会,还这么厉害,我真傻,太傻,你太聪明,太厉害……真的太厉害……”
她想起新婚之夜他的虚弱,想起蹴鞠赛上他的笨拙,想起他在她面前一直以来的所有可怜模样……病秧子这个身份如同摧枯拉朽般被她亲手撕开,成亲七个月,两百多个日夜,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她的夫君,从没有停止欺骗她,她为他受过伤,为他伤了别人,到如今居然发现他是个骗子,他好好的,在一旁看着她伤人伤己……
☆、第222章
男人慌了,彻底慌了,如果他没有出手及时,她早已伤了她自己,她一早知道他会武功,所以来试探他。她知道他不怕伤不怕痛,知道他用惯了苦肉计,知道哪怕剑抵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躲闪,于是,她用自己来试探他——他一出手,就暴露,他若不出手,她就身受重伤。
呵呵,她聪明多了,懂得拿捏他的软肋。可如果她真的聪明,知晓用自己来试探他的身手,她又如何想不到他对她的心?假如他真的是个只记功勋不论感情的细作,又怎么会在乎她的生死?
但是,他这些清醒的认知在她的情绪崩溃里完全无法维持,她说的都是真的,他的确从新婚之夜起就在做戏,他曾冷眼旁观她的维护,曾以弱者的姿态骗她保护他,她曾为救他在蹴鞠场上受伤,为他与她的母后争吵,在未央宫门前跪到昏厥……所有种种,是他那颗铁石心肠一步一步沦陷的过程,现在却成了她兴师问罪的证据。
他不该的,的确不该,如果早知会有今日,他爱她如斯之深,又怎么会舍得让她受那些苦痛?只可惜,世间的爱,除却骨肉亲情,其余的都并非一蹴而就,这是他无法言说的隐痛。她也许懂这个道理,但她不想明白。
看着怀里笑得那么绝望的她,男人的心已被狠狠撕裂,他无法笑出来,连一个温和的表情都扯不出来,他抱紧她,想要在她的手心里写字,他至少得告诉她,他爱她,他至少得做这最后的挣扎。
“别碰我!”百里婧大力挣开他,所用力道之大生生将未做防范的男人逼退了三步,后背撞到一旁的书架上,架子上的那些典籍散落一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百里婧已经不笑了,虽然她的眼角还有泪痕,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不带任何感情,再没了当初的怜惜和温柔:“我已经知晓了你的秘密,为什么不杀了我?以你的身手我讨不了便宜。若是等我离开这里,你的身份就会暴露,从前你伪装的一切都将被揭开,连带着西秦的使者都没有好下场,现在,杀了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她刚说完,便将那把剑踢给他,长剑在空中转了几圈朝男人的方向飞去,然而,男人仍旧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躲闪,也没有伸手去接,剑擦着他的头颅飞过去,他束发的白玉簪顿时应声而断,长发狼狈地披散下来。若是剑锋再偏了一点,他的咽喉就会被割断。
那发髻,是清晨时她为他束的,她的掌心有茧,可还是很柔软,捋过他的发,就像拂过他的心头……
男人知道,以后,她再不会为他束发,再不会用柔软的手滑过他的皮肤,她想杀了他,可她到底没能下得去手,她心底有他,这让他看着她的眼神越发怜惜。
这个男人的定力一直都比她好,他比她聪明,比她厉害,比她有心机,如今再见到他的怜惜哀伤眼眸,百里婧却只觉嘲讽,于是,她狠狠地讽刺他:“不躲?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杀我?到底是西秦高明,连细作也弄了个哑巴,一问摇头三不知,只会恶心地写写画画,或者,你并不是哑巴,连这口不能言也是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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