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剑啸慢慢饮完杯中茶,进屋,瞧见陆氏穿着刚成亲时候的大红嫁衣,仰面躺在床上,手无力地垂在床边,腕间一条寸许长的伤口,有鲜血慢慢地渗出来,而床脚已积了一滩血,张牙舞爪地往四下蔓延着。
魏剑啸伸手探一下她鼻端,气息若有似无,而肌肤倒仍是温的。他默默站了片刻,转身出去,从炕柜抽屉里掏出个纸包,将里面药粉倒进茶壶晃了晃,没用茶盅,直接对着茶壶嘴喝了大半壶,复回内室,躺在陆氏旁边,将毯子拉高,把自己与陆氏连头带脚蒙在里头。
魏府真的是乱了。
这边毛氏倒在床上哼哼唧唧地离不开人,那边秦夫人忙着指挥仆从灭火,宾客们见主人家都忙着,也不方便过去打招呼,识趣地带着下人离开。
魏府的一些仆从也混在其中,逃了出去。
门房看见有些人脸熟,可一来是跟着其他贵客身后,他不便阻拦,二来是法不责众,他也没必要得罪人。
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到。
秋声斋里,承影焦急地望着天上浓烟,担心地问:“就是贺个寿怎么起了火了,也不知会不会烧到咱们这边来?”
泰阿仰头看了看,进屋找出把钥匙,将小门处的锁打开,“你去找斧头,咱们砍树。”
“这不好吧?”承影挓挲着手,“都是祠堂的树,哪能随随便便地砍,而且就咱俩人砍不了几棵,根本没用。”
“能砍几棵是几棵,这边迟早得平出一条路来,再说马上入秋了,砍了冬天烧柴。”
承影没什么主见,都是听泰阿的,闻言便找来斧头跟锯子,从离墙近的树木开始砍。
离魏府只有一巷之隔的杨府众人也瞧见了漫天黑烟。
杨远山等有差事在身的都上衙了,大管家是个能主事的,怕火势蔓延下来累及杨府,一面召集了二十几个小厮提着水桶往魏府跑,另一面却找人喊官兵。
直到半下午,火才算熄灭,整个魏府被烧得千疮百孔狼藉不堪,屋舍损坏了二十余间,人员倒是没伤亡,却偷偷跑了不少。
魏剑鸣气得吩咐管家及管事婆子把各处人数核对一下,准备将偷跑之人报官按逃奴论处。
名单呈上来,逃奴大都是三房院的人,还有几个来仪阁的。
这些人,留在府里就是死!
秦夫人有气无力地说:“算了,给他们一条生路吧。眼下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天色渐黑,魏府下人都累得筋疲力尽,早早就睡下了,又因怕再度起火,园子里灯笼未点,不过月光倒挺亮,照着大地一片银白。
杨娥自假山里探出头,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做贼似的溜回来仪阁。一整天,她在假山里没吃没喝,原以为惜芷会来接应她,岂止根本左等右等就是没来。好在,她臆想中毛氏会带着婆子来叉她的情形也没发生。
大家好似将她遗忘了。
杨娥又气又恼,也稍稍有点庆幸,进屋见桌上的点心,先在净房洗了手,忙不迭地吃了两块,等要喝茶时,发现茶壶是冷的,忙扬声唤人,“来人,倒茶!”
连唤好几声,才有个小丫鬟满脸倦色地提着裙子跑来,“奶奶,什么事儿?”
“别人都死哪儿去了,惜芷惜荷呢?”
小丫鬟懵懵懂懂地说:“不是奶奶吩咐她们出门?半上午的时候她俩还有惜苹一道出去了,还吩咐我们好生看家。我本来是在屋里的,后来夫人身边的钱妈妈让去救火……”
杨娥情知不好,拉开妆台下抽屉一看,果然少了三张卖身契,这几年她攒下的近百两银子也被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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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迟疑着道:“钱妈妈说今儿不便生火,一顿不吃饿不死。”
“夫人她们也没吃?”杨娥讥讽地问。
“厨房就只把中午席面没吃的菜热了热给主子们送过去,再没动过火。”
杨娥又是一阵恼,难道自己就不是主子,竟没人往这边送饭?可终是不敢闹腾,一边拿着碟子里的点心干噎了两块,一边心里纳罕: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按毛氏的脾气,早就急赤白脸地过来了,不可能这般沉得住气。
会不会晕倒时候磕到脑子不好了?
如果死掉就好了,或者变得神志不清,那么府里就没人知道自己的事情了。
她在假山里面听见了外头的说话声,约莫就六七个人,还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自己当时在暗处,又用裙子遮着脸,兴许没人看清自己的模样。
杨娥所料不错,毛氏眼下神志还没清醒过来,没机会跟别人说,而连接又爆出魏璟养着外室以及宅子起火,当时在场的夫人太太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说。
当然,她们都是有脑子的人,肯定不会当着主人的面说主家的丑事。
可这并不代表她们不会在外面说。
第二天,魏府这几件新鲜事儿就传遍了京都内外,其火热程度比昨天的大火还要热。
杨府众人自然也听说了,张氏倒没什么,除去大吃一惊之外,再没多话。杨远桥却红涨着脸,非要拿着棍子要往魏府把杨娥杖毙。
魏氏淡淡道:“这又何必,那府里又不是没人管教?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现在姓魏不姓杨。”话虽如此,声音里仍旧带着无限的悲凉。
钱氏猜度着魏氏的意思,对杨远桥道:“桔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二叔先回去,切莫再让人瞧了咱家笑话。”
杨远桥想想也是,现在外头传的都是魏府丑事,倘若自己贸然打上门,岂不是自己穿着干净鞋子往臭泥塘里踩,生生把龌龊事往自己身上扯。
心中虽然仍不忿,却丢了棍子往书房喝闷酒去了。
待他离开,魏氏立刻垮了脸,“那个孽障,我怎么就教养出这么个玩意儿,半点廉耻心都没有。以后真是没法出门见人了。”
钱氏也觉得脸上无光,方才劝杨远桥时候说得轻巧,可杨娥正儿八经是杨家的姑娘,从杨家门里出来的,再怎么掰扯也掰扯不开。
而且如果被有心人抓住把柄,质疑杨姵的品行,还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钱氏沉默片刻,强颜欢笑道:“也就这阵子传得厉害,过两个月就消停了。再者,咱家眼下就六姑娘尚未定亲,她年岁还小,等两年再议亲也不晚。”
魏氏叹口气,再没说话。
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魏府连着两件丑事还没消停,京都又有了新鲜事。
翰林院门口突然贴出了一篇文章,题目为:三问彦章公子。
大意是魏璟身为庶吉士要留馆当翰林,竟然养外室,养私生子,放任其家眷与叔父乱~伦,如此私德不堪之人如何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如何能参与史书编撰,又如何配在圣上面前应答?
写文之人辞藻得体对仗工整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激昂之情,刚贴出就被传抄出去,张贴在各大茶馆酒楼甚至笔墨铺子门口。
事情越闹越大,终于传到天启帝的耳朵里,天启帝问明真假,传了口谕,“褫去功名,永不录用。”
魏璟头上戴了绿帽子,死了亲儿子,连功名前途也没了,而且连门都没法出,出去就被人指指点点,只能闷在家里天天借酒消愁。
若是喝醉了倒好,顶多吐得满身满地睡一觉就行,若是喝得半醉半醒,就摇晃着身子回到来仪阁,撕扯杨娥的衣裳。
杨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正如同生活在地狱里。
秦夫人神情一片淡然。
事实上,自打听说毛氏晕倒的原因,知道了杨娥的丑事,秦夫人就非常冷静,既没有让她跪祠堂,也没有罚她抄经书,只把她关在来仪阁轻易不放出门,自然也没有人愿意探视她。
每天除了厨房定时往里面送饭,就只有魏璟可以进出……
☆、第132章 教训
每一次都是百般折磨; 每一次都是苦不堪言,杨娥哭着哀求,“你杀了我;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魏璟鄙夷地俯视着她,“杀你我怕脏了我的手; 你要真想死有得是法子,陆氏是切腕死的,你那个奸~夫是服毒死的,你可以上吊可以撞墙可以咬舌自杀,你舍得吗?你不舍得; 杨娥,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无情无义不知廉耻的贱人!活了这么大,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就是你算计了我,我不该置气答应娶你。真的; 我就是娶个婊~子回家也比你强。”
杨娥绝望地抬头,眼眸里燃着怒焰,忽地抢过旁边针线笸箩里的剪刀,对准魏璟胸口,“你放我出去; 否则我杀了你。”
魏璟又笑,“杀!尽管杀!我就算放了你,你又能到哪里去?你以为现在的杨府还能容得下你?家里先后出过这些事,杨家没一个人来问过你。如今四妹妹马上要嫁给瑞王爷了; 再有两个多月五妹妹也要成亲,他们会容你这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女人回去羞辱门庭?”
这些熟悉的名字勾起了杨娥刻意掩埋的回忆,她想起爽朗活泼的杨姵,想起漂亮动人的杨姡蚕肫鹉翘欤诨ㄊ鞯恼谘谙拢窖願|愤怒的话。
时隔多年,她竟是半点不曾或忘,那天杨姡蛔忠欢俚厮担骸拔揖褪侵碛兔闪诵囊膊豢赡芗薷悖绻惴且ㄇ祝夷苫沓鲂悦灰⒙淼弊乓恢诒隹偷拿娑训背醯氖虑樗党鋈ィ么蠹叶贾滥闶窃跹牡烂舶度灰鹿谇菔蕖!
那个时候的魏璟相貌清俊性情温和,不单是她,就是孟茜还有李家姐妹都暗地里爱慕他,独独杨姡唤旁谘劾铩
是不是杨姡辉缇椭牢涵Z有苛暴的毛病?
对了,魏璟亲口承认过对杨姡胁还熘伲隙ㄔ缰溃
所以,明明魏璟对她情有独钟,她却不想嫁,反而引~诱着自己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
杨娥眸中怒火更盛,咬牙切齿道:“杨姡阏飧黾鷡人害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杨姡
魏璟晃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这是杨五姑娘的闺名,以前他总是称呼“五妹妹”极少提起她的闺名。
想一想,自己有两三年不曾见过她了。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她与魏珞定亲,他去讨要说法,被她好一顿抢白与挖苦。
幸好她没跟着自己,否则这后半辈子岂不被人耻笑?
可是倘或自己真的娶了她,定然不会养外室,也不会苛待她,只会娇她宠她,把她捧在手心里疼。
想起那张如枝头石榴花般明媚的面容,魏璟心头涌起些许苦涩,很快掩去,冷冷地看着杨娥道:“你不会放过谁?这辈子你就老死在这里吧,除非你杀了我。嗯,杀了我也不成,你根本就没有机会离开魏府。”
说着,施施然离开,走到院子里,吩咐婆子道:“待会儿从外院要两条狼狗过来看着,免得偷跑出去。”
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屋里,杨娥绝望地瘫在了地上。
魏府出事的第三天,魏剑鸣不知从何处要来五六条大狼狗养在外院。然后叫人将魏剑啸和陆氏的尸身拖出来,也不装殓也不发葬,只用张芦席卷了并排摆在外院正厅门口。
阖府上下不管主子还是下人都在旁边看着,就连杨娥也被钱妈妈吩咐两个婆子架到了外院。
那些狗扑上去撕咬尸体,将尸体啃得七零八落。
很多人都恶心得吐,杨娥也不例外,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魏剑鸣冷冷地说:“这就是背叛的下场,死无全尸,终生不得轮回。”
说话时,秦夫人面色平静地看着她,虽然一句话都不说,可眼眸像是藏着刀子,冷且利,仿佛在告诉她,她也会是这种结局。
杨娥吓得浑身发冷,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现在魏璟让人把啃过尸体的狗牵到她院子来,万一狗狂性发作冲进屋里把她吃了,她还怎么活?
杨娥怕死,更怕的是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想起那天的情形,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可谁会来救她,谁能想着她?
杨娥眸中突然迸发出刺目的光彩,杨姵要作为王妃出嫁,三哥杨峼肯定会回来,只要他回来,就肯定来看她。
毛氏素来喜欢三哥,说不定就能让三哥带她走。
杨娥扒拉着手指头数,还差二十四天杨姵成亲,杨峼就快回来了。
杨娥所料不错。
九月十五,离杨姵成亲还有三天,杨峼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回府后,来不及更换衣裳,就风尘仆仆地去了松鹤院。
挈阔一番,杨峼提起杨娥,“……途径保定时听到外祖母府上各样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魏氏面色平静地说:“圣上亲发的口谕褫夺了阿璟功名,你觉得是真是假?当今圣上可不是偏听偏信之人。”
杨峼沉默片刻,开口道:“也不知小娥怎么样了,明天我去看看,如果……如果,祖母可允我将她接回来?”
魏氏突然就动了怒,“啪”一声拍在八仙桌上,震得上面杯碟“砰砰”乱跳,“阿峼,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越来越没有分寸了?”
杨峼一愣,本能地跪在地上。
“你经年累月不曾归家,好容易回来一次,不说先往雅正楼给你祖父请安,不说往二房院看望你父亲母亲,没提起给你生儿育女的结发妻子,也没问候过你亲生的闺女一句,开口闭口是那个不知廉耻不守妇道的外人。你是不是觉得咱们府上的日子□□生了?你到外面打听打听,淮南侯李家这些日子没少上蹿下跳地说咱府姑娘品行不好,家里人都约束着不往外头去,不掺和这些事儿,你倒好,刚进门就张罗接那个畜生。你四妹妹没得罪你吧,至于这么毁她名声?你愿意接就接回文登去,我眼不见心不烦。”
杨峼吓得冷汗涔涔,连声道:“祖母息怒,是我考虑不周,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魏氏怒气更盛,“我看你是翅膀硬了,觉得自己是官老爷,能够撇下你父亲母亲当家作主了。连四丫头五丫头这样足不出户的内宅女子都明白的道理,你读书十几年,身为一方父母官会不知道?若是这样,我看你的官也别做了,免得脑袋不清祸害一乡百姓。”
杨峼头压得更低,几乎匍匐在地面上,半晌不敢吭声。
魏氏见状,神情和缓了些,叹口气道:“你父亲听说之后,要拎着棍子去打死她,这个空当你别再在你父亲跟前提,真是惦记那畜生就等上一年半载,外头传言消停了,不知不觉地送到庄子上或者找家靠谱的庵堂安身……就当她已经死了……不是祖母容不下她,府里多少年得来的好名声不能让她毁了,再者你六妹妹还没说亲,再过两年阿沅也大了。”
杨峼“喏喏”应着,去二房院给杨远桥与张氏问过安,这才往芙蓉阁去。
齐楚已经知道他回来,早吩咐了丫鬟准备洗澡水,又亲自下厨炒了两碟菜,放在暖窠里温着。
杨峼穿好衣裳自净房出来,迎面看到的就是昏黄的灯烛旁,齐楚手里拿把剪刀正给杨沅修剪指甲,神情专注且认真。
烛光映在她脸上,格外多了些温暖。
杨沅则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打量着,她相貌随娘,肤色非常白净,越发显得那双眼眸乌漆漆得黑,像是墨染过一般,纯净透亮。
连日劳累的奔波在见到这个场景的一刹那顿时烟消云散,杨峼长长地舒口气,一边拿着帕子绞头发,一边缓步上前。
杨沅对他还陌生,好奇地望着他,却不害怕,仰头问道:“你是爹爹吗?”
声音甜且柔,带着小小女孩特有的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