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和蔼地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吃过饭没有,都用了什么,要不要再添一些?”
杨峼含笑一一作答,“孙儿自二房院来,夜饭跟父亲一道用的,突然想起几件事需跟祖母商量,”说着瞥了杨娥两眼。
魏氏知其意,笑着对杨娥道:“累了一整天,你回去歇着吧,夜里灯盏不比白天亮堂,别看书或者做针线免得伤了眼。”
杨娥恭声应着,退至门外。
门帘垂下,她有意停了停,听到屋里魏氏的笑声,“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小娥的面儿讲,你们俩是嫡亲的兄妹,不比别人。”
杨峼沉着地回答:“因跟小娥有关,当面讲多有不便……头一件,我想是不是让小娥搬到园子里住比较好?”
杨娥闻言,身子一颤,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裙边禁步,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魏氏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并非突然,上次明心法师前来我就有此打算了,今日在外祖家跟阿璟聊过一阵,觉得小娥还是搬出去好。”
魏氏“哦”一声,杨娥屏住气息正要侧耳细听,却见玛瑙端了托盘过来,忙掩饰般抻了抻裙角,急步离去。
回到住所,只觉得酸楚不已。
杨峼到底是怎么想的?
别人都削尖了脑袋拼命往松鹤院挤,他却怂恿魏氏让她搬出去。前阵子明心那个出尔反尔的阉人刚散布出她与魏氏属相对冲的流言,他这样做岂非就证实了明心所言非虚?
而且,待在松鹤院,不用出门,府里大小事情一件不落地都会报过来,她还时不时地拿个主意裁定点是非,所以府中下人对她多有敬畏从不敢怠慢。
再者,家里姑娘们的亲事都有魏氏决断,她费心经营这些年才巩固了自己在魏氏心中的地位,倘或搬出去又有人顶替了她该如何是好?
不管从哪点来看,她搬走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还是她的亲哥吗?
杨娥越寻思越觉得生气,伸手一拂,长案上纸笔器具俱都扫落在地,当啷作响,迸出无数碎片。
采茵与采芹哆嗦了下,片刻才鼓足勇气,赔笑道:“灶上备着银耳羹,姑娘暖暖地喝一盏吧?”
杨娥面黑如铁,厉声道:“出去。”
两人面面相觑,刚走几步,又听杨娥道:“把冬明叫来,我有话问他。”
采茵叫苦不迭。
现下天色已黑,各处门户都着人值守,进出比白日更严。就算她们能出得二门将冬明叫了来,冬明也进不到松鹤院来,难不成杨娥还要黑灯瞎火地出去问话不成?
这可是在魏氏的眼皮子底下,魏氏又最注重规矩。
两人满心为难,又不敢当面抗拒招起杨娥的怒火,只得喏喏应着在院子外头溜达。
时已八月,正午虽仍炽热难当,早晚却是凉,更兼夜风徐起,吹得两人缩首溜肩叫苦不迭。
好在杨峼在松鹤院并没待多久就出来,采茵忙迎上前,支支吾吾地说:“三少爷,二姑娘想叫冬明来问话,许是想打听您的事情,眼下实在不方便喊人……”
杨峼一听就明白,温声道:“二姑娘还没歇息?你进去通报吧,我在这里等着。”
采茵如闻天籁,忙曲膝行礼,“多谢三少爷,”提着裙子急匆匆往屋里走。
杨娥仍在生闷气,听到采茵禀报,心中郁积才散了些,抓起条披帛往肩头一披,吩咐道:“把屋子收拾了……就说你清扫时候不当心。”
采茵咬唇应道:“是!”
这两个月来,杨娥已经发过好几次脾气,每次都是丫鬟“不当心”打碎了,赔偿的银子也从她们头上出。
杨娥心情好时,会拿出银子补给她们,可有几次却是忘记了。
她们也不敢提,只能忍着。
杨峼来回踱着步子,极有耐心地等,昏黄的烛光自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透射出来,将他的身影拉得时长时短。
杨娥姿态优雅地踱步出来,及至近前,仰头娇声问道:“三哥跟祖母说了什么,为何非得避开我?”
杨峼亲热地拍拍她的头,帮她拢紧披帛,“说来话长,今天太晚了,等明儿我散学回来就告诉你。”
“那你还特地叫我出来?”杨娥撅着嘴不依不饶地说,“三哥不告诉我,我睡不安生。”
杨峼勾唇宠溺地笑笑,“别想太多,三哥总是为你好。”
杨娥沮丧道:“哼,你不说罢了,待会儿我就问祖母去。”
“你呀,”杨峼无奈地叹,却仍未松口,“今天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我也回去睡了,明儿要早起去书院。”
杨娥没办法,又不敢真的去打扰魏氏,只得悻悻回了房,辗转反侧许久才渐渐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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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是在冬日的玉屏山,一处偏僻的农家小院。
身材高大的男人举着火把,毫不留情地从窗口扔进去。
火点着糊窗纸,呼啦啦就着起来,里面传来女子惊恐的叫声,“青枝,青枝!”
又有人喊,“门封住了,出不去,救命啊,快来人!”
她衣着单薄,躲在水缸后面,牙齿冻得吱吱作响。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没有人进去救人,也没人冲出来。
借着火光,她看见男人垂着的右手,大拇指上戴了只祖母绿的扳指……
☆、第29章 争论
仍是在玉屏山; 春光明媚碧草茵茵。
薛梦梧揽着她的细腰; 指了山脚好大一片地; “盖座三开间的两进院落,头一进我带着儿子读书认字; 第二进你教给女儿梳妆打扮。院子里; 东边养竹; 西边种花,再养一缸金鱼; 女儿家多看看游鱼,眼神会格外灵活明亮,还架一座秋千,我抱着你荡……”压低声音,贴近她的耳畔; “与你共赴巫山。”
薛梦梧说一句; 她赞一声,只听到最后却是羞红了脸; 俯在他肩头; 压抑不住的心跳。
便在那时,有破空声传来; 薛梦梧急忙推她一把,竹箭直直地从她心口穿过……
又好像是在杏花楼; 宽大的雕花木床,雪白的细棉布床单上柳眉赤条条地躺着,颈间一条大红撒花汗巾子铺在她胸前; 魏剑啸端着烛台,嘴里是淫邪地笑,“来啊,三舅舅疼你。”
又似在二房院,杨峼跪在廊前台阶上,空中飞着一把竹尺,竹尺“噼里啪啦”不停歇地抽在杨峼身上,殷红的血顺着台阶流了满地,她青蓝色的绣鞋被洇得通红,眼看就要没过她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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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乱哄哄的,脚步声远了又近近了又远,面前暗沉沉的,人影晃来晃去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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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血流满地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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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桥“嗯”一声,拿棉帕拭去她额间细汗,温柔地道:“做噩梦了?不怕,爹爹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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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桥微怔,忽地红了眼圈,哑声道:“好,爹爹再不打了。”
“看你,就是那天把姡抛帕耍较衷诙济换汗矗闭攀闲∩止咀牛瓶钤肚牛丈锨拔实溃骸皧|儿,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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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申初了,一整天没吃东西,怎么会不饿?”张氏回身吩咐青菱,“都起来吧,去厨房给姑娘要碗白米粥,再两碟小菜。”
待丫鬟们离开,杨姡踉牌鹕恚孔拍躺空砩希裆俚匚剩骸拔沂窃趺戳耍痪醯蒙。褪巧ぷ犹邸!
“还说呢,”张氏在床边坐下,“昨天半夜三更开始闹腾,不是喊救火就是嚷救命,要不就拳打脚踢,谁也不让近身,府医开的安神汤也不喝,洒得满床满被。你爹又吩咐人请太医,费半天工夫熬的药也没灌进去……弄得府里人仰马翻的,再不好你爹就得去护国寺请大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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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桥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乖巧贴心的话,顿时感慨不已,长叹声,摸摸杨姡⒙业姆Ⅶ伲涛律溃骸澳阆然还律殉缘愣鳎岫倮辞颇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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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桥忍俊不禁,又站片刻,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丫鬟们抬了热水进来,红莲伺候杨姡执植亮松砩媳『梗砘簧细删灰律选
青菱也端回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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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抿着嘴笑,“过不多久就该吃晚饭了,到时候少不了你吃的。”
吃完饭,杨姡裢泛昧诵矶啵蚣攀涎垌簧傺浚愕溃骸拔颐皇铝耍镆估锒ㄈ幻凰茫厝バ岫伞!
张氏自觉精神颇有些不济,正要出去,钱氏领着杨姵来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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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你话多,”钱氏忙喝止住她,“小娥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哪里就当真了。”说着转向张氏,“昨天在那府园子里睡了,许是冲撞了花精树精,我让张嬷嬷过那边往各处都烧纸上了香,咱们园子四处也拜了拜。可见真是管用。”
张氏连声道谢,杨姡牛诘溃骸拔一褂ψ排獬f宙至缴硪律眩锎崛萌怂凸グ桑俊
杨姵道:“不用了,我娘赏给她两匹上好的料子,足够做好几身衣裳。”
钱氏苦笑声,因见杨姡娜芳茫攀鲜垢鲅凵
张氏会意,嘱咐杨姡骄洌澳忝橇┖蒙娑鸢枳斐臣埽呈强腿耍愕糜械阒魅说淖跃酢!
杨姵笑道:“婶婶放心,我跟阿姡裁词焙虬韫欤课也挥盟茫一崛米潘!
钱氏嗔道:“亏你还好意思说,你是姐姐,不该让着阿姡俊庇侄V隽饺朔胝攀弦磺耙缓蟮搅硕吭骸
分了宾主坐定,钱氏低声道:“母亲今早商议我,说在园子里给二姑娘找个住处搬出来,我问过二姑娘的意思,说哪儿都相不中,就看好了晴空阁。”
张氏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什么意思,是想让阿姡诔龅胤嚼矗俊
“也未尝不可,这样就可以让阿姡〉剿珊自喝ァH硕际窃阶叨角捉仪谱虐|有主见,要是把母亲笼络住了,以后也可结门好亲。”
张氏犹豫不决,她虽是杨姡哪锴祝诮吹那资律纤祷叭疵皇裁捶至俊L然蛘嫦袂纤裕搜願|一辈子的幸福,的确应该去讨魏氏欢心。
而且杨姡厦骰崽趾萌耍獠帕礁鲈碌墓し颍丫蜒钤肚耪飧銮椎缱×恕
可从内心来讲,她还真不舍得让杨姡ニ珊自骸
正思量,忽地又想起一事,“老夫人怎地想起让二姑娘搬出来了?”
“说是该议亲了,少不得有媒人进出,二姑娘在跟前不方便。”钱氏端起茶盅浅浅啜口茶,“魏府那头十有八~九给拒了,母亲还让我打听京都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呢?”
张氏歉然道:“辛苦嫂子了。”
按道理杨娥的亲事该由她来张罗才是,可魏氏跟杨娥肯定都不放心交给她,只能麻烦钱氏。
钱氏无谓地笑笑,“不碍什么,原本二少爷也到了年纪,正好一并打听着。”
二少爷就是叶姨娘所出的杨峭,今年十七。
张氏便道:“腾屋子的事情不着急吧,我考虑考虑,明后天就给你答复。”
钱氏笑应了,也便告辞。
送走钱氏,张氏看天已不早,便熄了小憩的念头,对着镜子稍稍梳理了头发,又往晴空阁去。
隔着老远,看到杨峼正跟杨娥在空水桥边说话,杨娥一径说一径跺着脚,想必是不太如意。
张氏不欲打扰两人,遂拐个弯绕了个大圈避开了。
杨峼看到张氏了。
上次他在树后听到草丛里两个丫鬟说话之后,就有了戒心,特地选了此处与杨娥会面。空水桥地势高,且四周没有遮挡,但凡有人经过他都能看得清楚。
而两人的谈话,正如张氏猜测得那般,非常得不愉快。
杨娥几乎都快被杨峼气疯了。
通常杨峼大约申正就能到家,到家后稍坐休息就去松鹤院给魏氏请安。所以杨娥申正时分就准备好茶点等着了,谁知,杨峼却使唤个丫鬟告诉她到空水桥来。
她匆匆赶到,正好瞧见杨峼笑容满面地自晴空阁出来。身后跟着的杨姡残τ模掷锘沽嘧诺阈摹
点心肯定是杨峼买的,因为只有荣盛斋的点心才用那种略带赭色的麻绳捆扎。
荣盛斋就在书院旁边。
杨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劈头就道:“三哥说散学回来就找我,我足足等了两刻钟,岂料竟是给别人送点心耽搁了。”
杨峼失笑,“五妹妹怎么成别人了?她昨夜生病,我顺路探望一下也是应当。先前你嫌荣盛斋的点心不够甜不爱吃,要不我也一并给你买两包。”
“五妹妹,五妹妹,叫得倒是亲热,她算哪门子妹妹,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杨娥撅着嘴不以为然地盯着杨峼。
杨峼笑叹一声,虚揽了她的肩,“我当然知道,这府里只有我跟你才是最亲的……可五妹妹也是父亲的女儿,如果听说她生病却不闻不问,也是我这当兄长的失职。”
杨娥含酸带醋地道:“三哥真是个好兄长,我可没忘记,是那个贱人占了父亲的心,还生下个小贱人,你认她做妹妹,我却是不认的。”
话音刚落,就见杨峼沉了脸,揽着她肩头的手忽地用力,将她抓到跟前,冷冷地说:“小娥,谁教你这样口出秽言?这还是个大家闺秀说出来的话吗?你要知道,张氏嫁过来的时候娘已经去世了,即便父亲不娶她也会娶别人,即便没有个五妹妹,兴许会有个四弟或者五弟。张氏进门十余年,并不曾苛待你我,也不曾挑唆父亲疏远你我……”
“怎么没有?”杨娥尖叫,“父亲的心已经长偏了,你知不知道?前几天,父亲给那人买了一整套头面,昨天又在她床前守了大半夜。以往我生病,父亲可曾到床前看过一眼?又几时给我买过首饰?有句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前两天你才挨了板子,伤疤还没好利索吧?”
“小娥,”杨峼缓了声音,劝慰道:“五妹妹年纪小,父亲多疼她一些也是应该。你身为姊姊,不能处处计较,再者五妹妹乖巧懂事,便是你我也应该好好照看她。”
杨娥冷笑一声,“好一个尽职尽责的兄长,你处处为她说话,怎么就不替我考虑考虑?我本在松鹤院待得好好的,你为何撺掇祖母让我搬出去?你说别人知道了会怎么看我?”
杨峼耐心地道:“我是为你好,你往日与妹妹们来往得少,搬出来正好多走动走动;再者,松鹤院断不了人来人往,你个闺阁女子在旁边多有不便;还有,你马上要及笄了,快的话一两年就要出阁,正应该把物品准备起来,有了自己的住处岂不方便得多?即便我来寻你,也无需再惊扰祖母,你觉得呢?”
“好!”杨娥咬牙道,“就算你是为我好,可你……以前我最敬重三哥,觉得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