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我正提着水壶要往厅堂走,看得千真万确,吓得我赶紧躲到墙角蹲着,水洒了我一身……我不知道她看没看到我,反正她又进厨房了,我趁机回去换衣裳。后来绿松被打得半死撵出府去,我才想起来,那天就我跟绿松穿的官绿色袄子,可我又换了湖水蓝的,二姑娘可能看到我了。绿松是替我死的,她迟早会找我索命。”
“别说了,绿松死是她身子骨差,没捱过去,”碧玺声音越发狠厉,“你记着,东西我拜托干娘给你送出去,可这事不管真假都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否则咱们两人都得死。”
那人语无伦次地说:“多谢姐姐成全,我不会跟别人说,谁都不会,做梦也不说……可是我怕,每次二姑娘盯着我,我心里都发虚。姐姐有所不知,二姑娘她,她素日看着可亲,私底下极是严苛。”
“别说了,出来太久怕有人找,”许是见她吓得可怜,碧玺舒缓了语气,“快回去吧,等吃过夜饭空闲时,你偷偷把东西给我。”
就听见衣裙悉悉索索,两人渐渐远去。
杨峼惊得说不出话,呆呆地站在原处,脑子里一片空白。
魏明容过世时,他已经开始记事了。
记得魏氏一左一右搂着他跟杨娥温声道:“以后就住在祖母这里,有祖母在,谁也欺不了你们两个去。”
他跟杨娥都住在松鹤院,魏氏亲自喂养他们,细心周到,不曾有半点疏漏。他长至七岁要搬到外院去,魏氏特地将她身边的王嬷嬷拨给他伺候,还当面对杨远桥说:“我不管你以后会不会再有子嗣,阿峼是你的嫡长子,二房院就该是他的,你好生给我看顾着,别让人欺哄着阿峼不长进,也别短了他的吃喝委屈了他。”
魏氏对他已是如此,对杨娥更加用心,五岁给她开蒙,六岁请夫子教她写大字,七岁特地找了个手艺好的绣娘专教她女红。不管是大姑娘杨婉还是三姑娘杨娇,都是跟着杨娥沾得光。
而平常的衣裳首饰更是不间断地给杨娥添置。
魏氏恨不得把心都掏给杨娥,杨娥怎么能这样……罔顾人伦狼心狗肺?
明明是七月半的天气,还正热着,可杨峼却觉得背心湿冷一片,两眼发黑,双腿也好像面团捏成一般软绵绵地动弹不得。
微阖了眼靠在树枝上歇了片刻,终于积蓄了些力气,杨峼下意识地不想往松鹤院去,回转了身往后走。
迷迷登登地也不知身在何处,忽见有人向他行礼,“见过三少爷。”
是两个身穿湖绿色比甲,面相很生的丫鬟。
杨峼一个激灵醒来,发现自己走到空水桥边,穿过柳林就是杨姡淖〈Α
看看手里提着的点心包,杨峼定定神,朝晴空阁走去。
刚走近门口,便听里面传来欢快的说笑声。
“青菱姐姐,你也不说说碧荷,就会躲懒,姑娘吩咐她挑拣花瓣,这都半下午了,一篮子素馨花还没挑完……顺便帮我倒杯茶,嗓子快冒烟了。”
接着是个稍带稚气的声音,“还好意思说我呢,连杯茶都懒得倒,就知道支使别人。青菱姐姐,别理她,让她自己倒。”
“你们俩都消停点儿,姑娘还在这里呢,叽叽喳喳地没个正形儿。赶紧把手里活利索了,后头晾的衣裳该收了,再有姑娘玉佩上的络子戴了两个多月了,总得打两条替换着,别总指望红芙……三少爷,啊,三少爷来了。”
青菱迈着碎步急急地迎出来,曲膝福了福,“三少爷安。”
杨姡崃巳菇歉懦隼矗拙坏牧臣丈瞎易盘鹈来烤坏男θ荩叭绺纭!
曾几何时,杨娥见到他也是这样匆匆地迎上前,满含着期待。
杨峼心里一动,提起手中纸包,“你要的点心。”
“啊,太好了!”杨姡断驳亟釉谑掷铮庥用髁粒靶量嗳缌耍笕鹊奶炫苷庖惶耍烊テ悴琛!焙笠痪淙词嵌郧嗔馑档摹
被她的盛情所感,杨峼不由踏进门槛,目光一扫已将院子看了个大概。
跟杨府其他姑娘们的住处一样,都是三间小院。
西边墙头爬了一排蔷薇,虽已至暮夏,仍开得非常热闹,团团簇簇的,引来许多蜂蝶闻香。正对西次间是十几竿翠竹,竹竿上缠绕着青蔓绿萝,绿意生凉。翠竹影里摆着石桌石椅,桌上摊了半桌素馨花,另一半放了只竹编的绣花绷子并针线笸箩。
院子东边靠墙三间厢房,墙角零星种着月季花,不甚名贵却是生机勃勃。
趁他打量的工夫,杨姡哑愫昧瞬琛
青菱端来铜盆,伸手绞了帕子半跪着递给杨峼,“三少爷擦把汗。”
盆里兑过开水,帕子热乎乎的,覆在脸上只觉得热气透过毛孔渗进了五脏六腑,适才的冷汗一消而尽。
等到暖暖的热茶入口,整个人完全活了过来。
杨峼长舒口气,捧了茶盅慢慢啜着,忽而道:“毛峰味道重,五妹妹沏茶时别放这么多,我那里有些恩施玉露,回头给你送些来。”
“我不懂喝茶,”杨姡倬跤行┺限危⌒囊硪淼乜冢笆瞧愕锰寺穑俊
杨峼温和地解释,“我喝正好,五妹妹年纪小,怕受不住这么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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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杨峼看着冷淡,却并非不通人情,假以时日,应该能和睦相处吧。她不求他像杨峻对待杨姵那般纵容疼爱,至少别当成陌生人,两不相干。
想到此,杨姡咽掷镄寤ū磷拥莨ィ拔腋宓呐磷樱缇醯萌绾危俊
杨峼扫一眼,见是素白绢面上数茎佩兰,说不上精巧倒也算雅致,便点点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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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峼含笑拒绝,“不用……书院里都是公子少爷,不好带出去让人看见。”说罢起身,“多谢妹妹清茶,我还有事不便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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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走几步,杨峼突然想起两包点心都落在了晴空阁,不由转身回望,就见青砖粉墙的晴空阁被晚霞照着,像是笼了层金色的薄纱,安详静谧。
有几株翠竹越过了墙头,衬着盛开的蔷薇,清雅而不失热闹。
清风徐起,隐约又传来小丫鬟清脆的笑声。
想起那条温热的帕子,杨峼眸光渐深,涌出晦涩不明的意味。
大夏天,寻常人该用清凉的井水绞帕子,而杨姡从幸舛伊巳人氡厥强闯鏊牧成缓美础
也不知是她的主意还是她身边丫鬟的主意,到底安了什么心?
念头闪过却又哂笑,她才九岁,便真是存着坏心,怎可能瞒得过自己?
怕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一转念,恍惚又记起树丛后面听到的话。
杨峼心顿时沉了下去,匆匆自二门走出内院,没回自己的住处,径直寻到府医,开门见山地问:“前阵子,祖母生病到底是因何而起?”
☆、第23章 脾性
府医沉吟一番,“因我去时老夫人已经吐过两回,脉相摸不太准,估摸着厨房不当心混了葱兰等物,或者误沾了绿萝、滴水观音的汁液。幸而二姑娘当机立断,给老夫人催吐,否则病情没那么容易好转,恐怕还得缠绵些日子……我已叮嘱过老夫人,日后入口之物需得慎而又慎,老夫人年纪在这儿,不若年轻人恢复得快。”
绿萝?
刚才在杨姡鹤永锞涂吹讲圃谥裰ι系穆搪埽巡怀苫崾撬
可碧玺她们说得明明是杨娥。
杨峼心中五味杂陈,谢过府医去了杨远桥的书房。
晨耕笑呵呵地迎上前,“老爷还没下衙,三少爷有事?”
杨峼淡淡道:“记得父亲这里有几本药书,《佰草集》还有《神农本草》,我想借来一看。”
“三少爷稍坐片刻,我这就找来。”晨耕引了杨峼至案前坐下。
趁着晨耕找书的空当,杨峼打量了下案旁的滴水观音。
滴水观音长势极好,根茎挺直,叶片油亮,因盆里水汽足,叶尖上慢慢沁出一粒水珠,水珠愈来愈大,颤巍巍地挂着,片刻落在盆中土里,发出细微的扑簌声。
杨峼顺着水珠往下看,不由愣住,盆口附近一杆枝茎不知缘何少了片叶子,只留光秃秃地枝干,茬口不算新,却也并非太久。
“找齐了,还有本《天宝本草》,二姑娘才还回来不久,不知道三少爷需不需要?”晨耕抱着一摞书自书架后绕出来。
杨峼心头又是一跳,“二姑娘什么时候来借过书?”
“有阵子了,不过半月前才送回来,正好我还没放回原处就一并拿过来。”
杨峼挑出三本连并那本《天宝本草》道:“先看这些。”
晨耕“嗯”一声,找出本册子,提笔将这几本书名及出借日期记上,让杨峼画押。
杨峼趁机扫了几眼,果然看到前面几行有个“二”字,字迹秀气端正。杨峭基本不往杨远桥这边来,这个“二”不是杨娥又能是谁?
杨峼的心重重地沉到了谷底……
**
一夜急雨,天蒙蒙亮时,放了晴。
雨后的花园草木葱翠空气清新,低垂的枝叶上滚着雨珠,被晨阳照着,折射出五彩的光芒。青石板路面的石缝里冒出无数青苔,嫩绿湿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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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进门,先听见杨娥不紧不慢的声音,“今儿六妹妹来得可早,见玛瑙吩咐人炖燕窝,帮着挑了好一会子燕毛。”
接着是杨婧脆生生的声音,“平常没起这么早,都是那几个响雷把我吵醒了,就想着过来看看祖母睡得好不好?正好见几位姐姐都忙着,以前我总在祖母这儿蹭吃蹭喝,早就该尽尽孝心。”
魏氏嗔道:“祖母知道你们的孝心,不过婧丫头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合该多睡会儿,那些个活计自有下人做,别纵着她们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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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娥一眼瞟见她手里的桂枝,笑道:“又来了个孝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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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花瓶供起来,”魏氏仔细瞧了眼桂枝上鼓胀胀的花苞,吩咐玛瑙拿去插瓶,笑呵呵地重拾刚才的话茬,“都是好孩子。”
杨娥接话道:“是因为祖母教导得好。”
魏氏听了越发欢喜,满脸的皱纹舒展了许多。
背完《女诫》,姑娘们陪魏氏用过早饭,又插科打诨说笑了会儿才各自散去。
魏氏要虔心诵经,杨娥回到自己屋里,捏一把馒头屑,逗弄瓷缸里的金鱼。馒头屑落下,金鱼蜂拥而至,瞬间吃了个精光,然后舒展着宽大的尾鳍摇摆而去。
“姑娘,”采茵走近,轻轻唤了声,“申婆子刚来复命。”
杨娥“嗯”一声,将手中馒头屑尽数洒到瓷缸里,眼看着金鱼争抢一光,抬头问道:“她怎么说?”
“前天夜里就送过去了,因昨儿她有差事脱不开身,直到这会才来回姑娘……是章嬷嬷亲手接的,说老封君心里有数,让姑娘放宽心,二房院的内宅容不得别人兴风作浪。左右就这三五日,先让那头兴几天。”
说到此处,采茵顿一顿,不见杨娥回应,稍犹豫,又开口,“听园子里剪枝的婆子说,昨儿下午三少爷往晴空阁去了,待了有一阵子才出来。”
“三哥去那里干什么?”
采茵答道:“应该去送点心,进去时三少爷手里拎着两个油纸包,出来时没有。”
杨娥心中一梗,没好气地道:“知道了。”
采茵觑着她脸色不太好看,踮起脚尖悄悄退了出去。
平白无故地,三哥给那贱人送什么点心,自己这个亲妹妹还没有呢?
杨娥气恼,抓起手边雕刻成狮子模样的玉石镇纸“啪”一声重重拍在长案上,瓷缸里的水晃了晃,金鱼惊得四散,纷纷藏到水草从里。
采茵隔着门帘听到,偷偷探进半边脸瞧了瞧,对旁边采芹使了个眼色。
采芹心领神会,挪着细碎的步子飞快地离开,少顷提了水壶回来。
水是刚烧开的,壶嘴呼呼往外散着热气。
采茵已备好了茶壶茶盅,又找出个绘着美人观月的瓷罐,低声问:“这是上次三少爷送的恩施玉露吧?”
采芹点头,拔开塞子,捏出一小撮,散进茶壶里,不过数息,清幽的茶香伴随着水汽氤氲开来。
头一道洗茶的水倒掉,采芹重新续上水,斜着茶壶注满了茶盅,用托盘端着,在门口唤了声,“半上午了,姑娘口干了没有,我沏了新茶来。”
停了停,撩开门帘进去细声道:“水稍稍有点烫,姑娘且待会儿喝。”
杨娥已铺开一张宣纸在抄经书。
采芹识趣地将托盘放到案头,伸手拿狮子镇纸将宣纸一角压上。
杨娥再写两个字,待得笔尖墨干,才淡淡地道:“我这里不用伺候。”
采芹应声退下,对采茵摆摆手,无声地道:“没事了。”
杨娥的脾气,她们都清楚,最见不得别人比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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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是因为三少爷送了杨姡阈亩⑴詈玫姆椒ň褪翘嵝阉顛z送过茶叶来消气。
点心有什么好,府里厨子都能做,而茶叶却是三少爷的同窗千里迢迢从湖北带过来的。三少爷尝过之后觉得更适合女子,特地转送给杨娥。
论起来,茶叶岂不比点心贵重得多?
采茵她们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二门有个婆子正奉杨峼之命,将半包恩施玉露送到了晴空阁。
平静无波地过了三日,明心法师终于到访,罗嬷嬷亲自往二门将人迎进松鹤院。
明心法师见到魏氏,拂尘一甩双手合十,含笑问道:“有二十年没见了吧,老安人身体可好?”
魏氏笑应,“法师好记性,早先给德安皇太后贺寿时候见过,算起来真是二十年了。托法师的福,大病没得过,可小病没断着,勉强还能再活几年。”
明心法师又笑,“老安人从面相上看可是有大寿数的,也有财运,以后且等着享儿孙福吧。”
魏氏“呵呵”地笑,“借法师吉言,要是儿孙不孝顺,我可找您讨说法。”
明心法师志得意满地道:“我看相批卦二十年,刚进府邸就感觉紫气氤氲,一路过来只见人兴草旺正是财运茂盛之气,这会再看到您这福相,万万错不了的。”
杨家建府时,杨文英着实下过功夫,曾寻访到一位隐世高人前来指点过,府中几处主要建筑互为依附,恰成聚宝态势。
数代下来,杨府面上不显,家底确实一代比一代雄厚,魏氏虽不清楚具体有多少家财,但从祭田每年都增加便可见一斑。
听到明心法师这般说法,魏氏已自信了几分,笑叹声,“不瞒法师,往常年家里还算顺遂,今年不知为何纷争颇多,古语说‘家宅不宁破财招鬼’,所以才请法师前来看看到底何处不妥当,怎生化解才好?”
“老安人睿智,知微见著,有多少人就因为小处不重视,从而酿及大祸,”明心法师称赞一番,沉吟道:“老安人住处正气极盛,便有魑魅魍魉轻易也无法近前,容我到外头一看。”
魏氏道声好,亲自引着明心法师往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