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这边时,除了劝大哥的事情外,我还说过另有一事日后商量,大哥可还记得?”
燕北玄点点头:“自然记得。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根本没底,毕竟父王执政多年根基稳固,要用强硬手段逼父王让位,我担心之后会遭到朝臣和百姓的反对。不过事成之后我就慢慢放心了,果然如小辞你说的那样,许多大臣都表示愿意撤出联盟、躲开这场多国之战,对我大逆不道的举动也佯作不见。虽然这些日子来总觉得万分对不起父王,但能见到百姓们安宁生活,这份罪我倒也不畏惧承担。”
五国联盟阶段,狐丘国的突然撤出无疑令众人惊讶,除了身在事中了解内部的燕北玄和南凛外,世间再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一切都是渊国有着帝师之才的谋士楚辞一手促成的。
楚辞没有过多谈论已经过去的事,端起茶杯暖着手,细长精致的眉眼倒影在水中:“狐丘近百年来天灾不断,能坚持到现在十分不易,这种时候最怕的就是人祸。我先前劝大哥掌握朝政的理由是保狐丘不为人利用,而现在,我希望大哥做的事,一样是为了保护狐丘能够国运长久。”
“到底什么事如此重要?”燕北玄满腹好奇。
静了静,待南凛复杂目光从自己脸上离开后,楚辞才淡淡道:“说来讽刺,舅舅一直厌恨我的理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这也是我想劝大哥的理由。唇亡齿寒,狐丘国在中州屹立数百年而未受他国倾轧,一方面得益于沉积的基础,另一方面则在于中州其他几国并未惦记狐丘这方土地。眼下中州战火蔓延,霍斯都帝国大军步步逼近最强盛的渊国都城,一旦渊国灭亡,狐丘会落得什么下场,大哥就没想过么?”
“哪能不想?恨不得天天想、夜夜想,只是我再怎么想也不如小辞你那般看得清明。”燕北玄长叹,眉宇间几许忧愁。
回头去帮霍斯都帝国这种事燕北玄决计做不出,然而他很明白,撤出联盟的举动必然已经惹恼霍斯都帝国,若是渊国失守霍斯都胜利,那么霍斯都帝国大军下一个将要踏平的,必定是狐丘国。
哀哀小国,如何相抗?
楚辞不经意目光打量着燕北玄愁容,唇角轻扬,弧度淡然:“那么大哥是否有考虑过,为了狐丘国不成为下一个牺牲者,与大渊联手抗拒外敌呢?”
砰,燕北玄一抖,手中茶杯掉在桌上。
南凛不动声色扶起茶杯,回身把水鸳水鸯赶出房间,而后抱着肩一身冷肃:“你想把狐丘拉入战火?”
“不战,就只能等人来战。前番我反对舅舅与霍斯都联合,防的是霍斯都灭大渊后过河拆桥;现在我劝大哥做的,则是为了彻底杜绝这种可能——大哥也不信任霍斯都帝国吧?铎国也好,南庆也罢,若是霍斯都胜,他们必然成为继大渊之后的覆灭者;若是大渊胜,帮助外族侵略血脉同胞的国家,大哥觉得大渊会放过吗?”
事实上楚辞的分析,燕北玄也曾想到过,但他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毕竟从霍斯都的联盟国到与大渊为友反击盟国军,期间转变实在太大。
更重要的是,刚刚步入稳定的狐丘国,真的能经受起战火吗?就算他燕北玄有这个胆量站出来,行军打仗所需的物资又从何而来?向连年天灾、忍饥挨饿的百姓们索要?
似是早料到燕北玄犹豫的根源,楚辞轻敲一下杯沿,脆响后是清淡略带慵懒的嗓音:“百姓也是讲道理的,只要大哥针砭利弊说明形势,狐丘子民绝不愿意做贪生怕死的亡国之奴。另外物资粮草的问题大哥全然没必要担心,作为雪中送炭的援军,狐丘此次出兵所需军资花费,大渊会全部承担偿付。另外我可以保证,一旦大渊获胜,我会从大渊那边为狐丘争取足够缓解灾荒的粮食,这点,陛下不会不应允的。”
楚辞最后抛出的条件对燕北玄而言无疑是个巨大诱惑,在连续四年举国大旱的情况下,足够百姓度过灾荒之年的粮食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燕北玄甚至觉得,假如真的能让绝望的百姓们活下去,他的王位都可以送人。
燕北玄的动摇一点不差尽数看在南凛眼中,冷冷哼了一声,南凛忽地开口:“只这两点好处太单薄,至少再加上一条。”
楚辞面不改色,眉梢微挑:“南凛,我说你烦不烦?从小到大为难我的人总是你。”
“因为我没他那么傻,总被你牵着鼻子走。”南凛毫不留情揭开燕北玄老底,在燕北玄无奈苦笑中脸色更严肃三分,“这件事他说了不算,要出兵必须听我的。我只加一个条件,你同意,明日我就可以调动大军随你入渊国;你若不同意,门和路你都熟悉,别等我赶你走。”
说服燕北玄容易,要撼动南凛这根比石头更冷硬的木头,楚辞还真是束手无策。
少顷,楚辞一脸不开心表情:“好吧,说说你的条件,在可接受范围内我会尽可能和陛下商量。”
“不需要和渊皇商量,这件事只有你自己能做主。”微微垂下眼,南凛声音忽而轻了许多,“我会竭尽全力帮渊国取胜,而我的条件是,在渊国胜利后,你必须回到狐丘国辅佐北玄,从此不可再浪迹他乡。”
那一瞬,楚辞表情微有变化,许久沉默无声。
※※※
青岳国境内有座胭脂山,是整个青岳国风景最美丽且独特之地;在胭脂山内,一处富丽堂皇却略显空荡的宫殿刚刚竣工不久,雕梁画栋、琉璃彩瓦,丝毫不亚于渊国最负盛名的青莲宫。
“我想在此处开一个天井,种些花草再养几只鸟雀,夜里月色照进来时一定很美。太子觉得如何?”连嵩在宫殿外闲庭信步,不时与身后的南庆国太子交谈几句。
南庆太子早已不耐烦,被问得恼了,语气不免急促:“走了半个时辰,连大人要与我说的就是这些吗?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派个花匠来!”
“太子何必着急?目前大渊仍处于劣势,那十八万禁军营士兵的战力尚不如戍边军八万人,除了能拖延一段时间外,对局势起不了什么影响。”连嵩悠然不改,面色平淡如水。
“连大人话说得轻巧,结果你和芸贵妃不还是被赶出渊国了吗?”南庆太子冷笑,“我还听说连大人竟被个女人挟持,让人追了一路才逃回青岳,这些可都是真的?如果不是谣传,那我就得仔细考虑考虑与青岳国结盟的事了,想来除了那几万进退两难的士兵,青岳国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南庆太子一言一词满是嘲讽与轻蔑语气,然而连嵩并不因此恼怒,负手长立,雪色发端在微风中寂然飘荡。
“结盟这种东西,有或没有,区别何在?南庆国想要为太子妃报仇、洗刷耻辱,铎国妄图瓜分渊国土地扩张势力;一个被打了脸不敢说话,一个鲁莽无脑只知道强取豪夺,这结盟,于我而言不过是场笑话罢了。我想要的,不过是看山河染血、生灵涂炭而已。”
缓缓回身,始终站在无人之地冷眼睥睨的连嵩露出一抹冰冷笑意,一刹将人心冻结。
第316章 龙魂凤血
边关烽火余残烟,晚霞未落,哀鸿遍野,血染山川。
抬眼望去,天是红的,地是红的,手掌是红的,衣衫战袍也是红的。
恍惚间,言离忧曾以为是自己的眼被血色迷了,后来才明白,哪里是她的眼认错颜色?分明是这天地之间,是这惨烈沙场,每一寸都被鲜血染成了刺目深红。
肩头阵阵刺痛痛入骨髓,撑着同样被血染红的巾帼军旌旗,言离忧勉强站起,骋目四望。
荒芜,绝望,满眼都是。
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互相堆叠,有残肢断臂,也有失去光泽的兵器,偏偏不见任何与杀戮无关的东西。
言离忧的喉咙有些痛,鼻子也有些酸,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就是一场小战役的结局。
天地苍茫,寒鸦飞过,这样凄凉的景色过于悲壮,扯着视线与人心拼命敲击,几乎让言离忧忍不住掩面痛哭。
她不知道,这一天,有多少巾帼军的姐妹再不能相聚了。
“将军……红莲将军……”微弱呼喊低低传来,言离忧愣怔片刻,而后丢下旌旗循声而去,发疯似的在尸堆里翻找,终于看见一只向她无力伸出的脏污手掌。
“伤口不深,没事的,很快就会好。”撕开衣衫为伤者包扎好伤口,言离忧忍着心中剧痛柔声安慰。
一番忙碌后,言离忧又发现更多幸存者,也有人从远处战场奔来不停呼喊她的名字,集合起残存的巾帼军数一数,奇迹般地发现折损人员还不到四分之一。
“那些男兵们一直冲在我们前面,有人砍来,我们躲不开的,他们就硬生生用身体扛下……”年纪最小的巾帼军女战士哭红了眼,手里还紧紧握着折断的武器。
言离忧咬紧嘴唇。
她曾站在演练场上平静地说,战场之上不分男女老幼,每一个人都是战士,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那些同样满怀归家祈愿的戍边军士兵们,他们终是不忍看到女子在自己面前被砍杀,面对敌人的利刃和死亡,他们勇敢地选择了做一个守护者。
她们活下来了,代价是无数男子汉永葬沙场。
长长吐息抚平心头的痛,言离忧握紧拳头,目光如炬:“收拾战场,把所有还活着的兄弟姐妹都带回大营,死了的……看他们最后一眼,记住他们最后的表情,记住,这就是战争。”
率先背起断了一只手臂仍顽强活着的年轻士兵,言离忧以单薄身躯承担着沉甸甸负担,一步步往驻扎方向挪动。她不知道这种缓慢速度要走多久才能到达,也不知道背上的年轻士兵能否挺过这一关,现在她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
回家,哪怕死,也要尽可能让这些默默无闻的英雄安葬于故土。
“将军,我来!让我来吧!”
有些巾帼军士兵是知道言离忧身患怪病的,三五个人争先恐后从她背上抢下伤员,视线掠过言离忧苍白脸色时满眼疼惜。
肩上一沉,年长许多岁的中年战士朝言离忧摇摇头:“红莲将军懂得医术,这时候最该留在这里挽救更多人性命,而不是意气用事枉费了自己的才能。伤员我们会负责送回大营,红莲将军和几位年纪尚小的妹妹们就在这里继续寻找幸存者吧。”
言离忧了解自己有遇事易冲动的坏习惯,黯然点点头,接受了那中年战士的劝说。
回身望向殷红无际的焦土,太多凄凉景象触目惊心,那一刻言离忧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场醒来就会烟消云散的虚幻。
可现实,比任何故事都要残忍。
那之后,结束激战的北陲戍边军花了数日时间清算战况,最终得出巾帼军与部分戍边军共计两千三百一十九人击杀敌军四千余人的结果。
看似胜了,以少敌多,失去的人却再也补不回来。
而这,仅仅是言离忧独自带领巾帼军打的第一场仗。
在返回戍边军临时驻地的途中,言离忧又一次陷入昏睡,这一次的昏睡足足持续了四个时辰,远比第一次症状来得时间更长,且有越来越长的趋势。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睁开眼,言离忧看见夜凌郗正伏在榻边沉睡,脸上满是疲惫。
关心言离忧的人很多,夜凌郗可以算是最不幸的一个,只有她不得不眼睁睁看言离忧的怪病逐渐加重却束手无策。那种无力感言离忧曾有体会,所以她尽可能在夜凌郗面前表现得轻松开心,希望自己的好姐妹不要再为她担忧难过。
尽管,明知道自己的状况越来越糟糕。
“言姑娘醒了?”言离忧愣怔间,夜皓川披着一身风尘走进大帐。见被吵醒的夜凌郗揉着惺忪睡眼一脸迷茫,夜皓川沉沉叹息,温柔地敲了敲妹妹头顶:“要睡就好好睡,别将就着,白白浪费了休息时间。”
许是困得太狠,夜凌郗没有坚持留下,顺从点点头后打着哈欠离开,夜皓川则解下战甲坐到一旁,有意无意搓着手指吞吞吐吐:“那个……言姑娘应该看到了,最近敌人的攻击越来越紧促凶狠,想来是打算孤注一掷做最后拼杀。这次南庆、铎国和青岳国同时从三路出兵围剿,我们应付得很吃力,我想……我想为防止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少不得要退到城中坚守。”
“退到城中也好,有城池做防御,至少不用担心突袭。”言离忧凝眉想了想,又道,“离这里最近的应该是黎城吧?黎城百姓不算太多,真要打起仗来疏散也容易——”
“言姑娘,我是想说,到黎城之后,你就别再亲自上阵了。”终于忍不住,夜皓川轻声打断。
言离忧怔住:“怎么?巾帼军有什么问题?”
“不是巾帼军有问题,而是言姑娘你的身体,万一正与敌人交战时发病怎么办?战场上刀枪无眼,我不希望言姑娘受伤,那样以后我还怎么面对世子?”
低低垂下眉睫,言离忧攥紧薄毯,心中有千万个不愿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很多事情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能固执坚持的,如她体内的蛊,什么时候沉睡、什么时候清醒完全不受她控制;又如亲自率巾帼军上阵杀敌,纵然她可以不顾夜皓川的阻拦继续出战,可最后要遭受连累的不还是其他人吗?
不管是出于对温墨情这个新朝功臣的尊敬,还是出于对巾帼军统领的关切,言离忧毫不怀疑,一旦她在战场上蛊病发作,绝对会有人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把她安全送离。
如今她的存在,并没有比累赘好上多少。
沉默良久,言离忧无声一叹:“我明白了,明天起,巾帼军在战场上的一切就拜托给凌郗,我会在营中等你们归来。”
夜皓川心头大石落地,会心一笑,并未注意到言离忧眼底一抹黯然失落。
按照计划,夜皓川很快命令大军后撤直至黎城。
黎城两道城门南北对开,城外两面是耸立高山,整座城池易守难攻,可谓是天然屏障。有了黎城这个关口,青岳国、南庆国和铎国就没办法三面夹击了,而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的戍边军占据着优势,联盟军几次突袭都没捞到好处。
事实上北陲的防御压力远远小于南边宛峡一带,尽管这边有三个国家的精兵,但对方很显然缺乏夜皓川这样经验丰富的优秀主将,倘若把身在南边的萨琅调到北陲,大概夜皓川就要头疼一阵了。
僵持不下的局面持续整整一个多月,联军攻不进,大渊戍边军也赶不走侵略者。就在两方陷入对峙的档口,五万训练有素的精兵自南方赶来加入战局,成为大渊戍边军强有力的援军,而这一队精兵极其引导者,令得除言离忧之外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原来楚公子是狐丘国重臣,难怪当初狐丘国会突然撤出霍斯都盟军。”
“不过说真的,楚公子带的这些精兵简直可以说神兵天降,别看人数不算多,却足以扭转战局了。”
“几位再这么夸下去,楚某得意忘形的话可是会被皇上训斥的。”
宽敞明亮的书房内,楚辞与夜皓川及几位副将交谈甚欢,至少在夜凌郗苍白着脸色匆匆赶来之前,气氛都是十分融洽欢喜的。
“哥!军医去哪里了?”
见夜凌郗一脸慌乱,夜皓川也跟着紧张起来:“军医?军医好像是去复查了。怎么,谁受伤了吗?”
夜凌郗拼命摇头,焦急之色无从掩藏:“不是谁受伤,是离忧病了!也不知怎么,昨晚开始她就一直说头晕乏力,今早才给她弄了些清粥送去,谁知没喝几口就全都吐了出来。刚才我送午饭过去,看她脸色差得吓人,一问才知道,她从今早到现在就没停止过呕吐,胆汁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