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听到赶路二字,言离忧的神识陡然清明,猛地伸手抓住温墨情衣衫,两只尚看不清楚的眼焦急万分,“药呢?药在哪里?”
半晌沉默,小臂长的木盒被塞进言离忧怀里。好不容易捱到能够看清东西,言离忧急急忙忙将木盒打开,亲眼看见木盒里十株药草安然无恙方才舒口气。
鬼蟒株,整整十株雄株,这是她拼尽性命才求来的,是救回温墨疏的最后希望。
宝贝似地将木盒紧紧抱在怀中,言离忧忘了旁边还有个大醋坛站着,冷不防一个爆栗炸开在头顶。
“光顾着这些烂草根,你就不问问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温墨情挑着眉梢,仍是惯常那副面对言离忧才有的懒散模样。
“自然是不放心追来的,就算你进不了妖山也一定会在外面等我,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出事。”言离忧拉住温墨情手掌,温暖在她掌内化开时,脸上的笑意也柔若晨光,“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活着回来。”
温墨情眉梢轻动,打量怪物似的看着言离忧,总觉得她好像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主动开放了?”
“拉个手而已,又没有非礼你。”言离忧听出温墨情话中揶揄意味,咬牙瞥了一眼。仔细收好药盒,言离忧忽然想到什么,急急抬头问道:“对了,楚公子呢?我下山时是奔着与他分别的地方去的,也不知怎么就失去意识了。”
扯起言离忧盖着的薄毯披在她身上,温墨情挤了挤,极其自然地坐到长椅上:“天下着雨,你冒雨在山上没命地跑,只是发热昏倒已经算是万幸,还想着那只狐狸做什么?不过这次可以暂时饶恕他,毕竟是他一步步把你背下山的,这会儿正在旁边马车里抱怨腰酸背痛。”
言离忧记得自己得到药草匆忙离开木居时的确正下着大雨,原想着可以熬到主峰下与楚辞汇合,没想到竟然因为发烧倒在山石不远处,当时眼看楚辞就在前面却无法动弹的痛苦感觉,又是平生一个首次。
才说了没几句话,车门外一阵轻响,打开门,公孙彦玉探头探脑偷偷打量,手中捧着烤番薯一脸喜意:“咦,言姑娘醒了吗?正好番薯烤透了,快趁热吃些。”
“多谢。”言离忧轻声道谢,接过经由温墨情手掌递来的番薯,那股香气愈发浓郁,饥饿之感也更加强烈了。
公孙彦玉很有眼力,见二人之间仍有许多话未说似的,送来番薯后又冒雨匆匆离开,言离忧一边吹着滚热的番薯一边好奇看向温墨情:“他不是楼阁主的人么?楼阁主派来帮你的?”
“浅寒跟我一起来的。他事忙,你回来后他便先走一步,留下公孙彦玉和几个机灵的手下一路护送我们回帝都。”夺过言离忧手中番薯用力掰开吹凉,温墨情终于正经几分,“这趟取药很辛苦吧?传言中能从妖山顺利得到灵药仙草的人少之又少,都得经历一番考验才行。”
言离忧坐着出了会儿神,最终还是将实情原原本本道来:“其实我并没有通过试炼,最后一关时失败了,这条命和这盒子药都是仗着别人施舍才保住的。那鬼蟒株我从未听过见过,根本不知道是雌雄双生同根,而最后的考验是要从有雌雄两株内选择一株服下,我运气不好,偏偏选中了有毒的雌株。”
“你又不是神仙,不可能通天晓地无所不知——等下,你中毒了?”难得温墨情后知后觉,还不等言离忧开口讽刺,长而有力的手指已经将她下颌攫住,“说明白,现在怎么样了?”
温墨情手劲儿极大,捏得言离忧下颌生疼。倒吸口气猛低下头,言离忧稍稍错开半寸一口咬在温墨情虎口上,娥眉斜飞:“没解毒我敢跑回来吗?凭你这臭脾气,还不放火把妖山烧个精光?”
“知道就好。”温墨情收回手,低头看着虎口一排浅浅牙印,皱着眉若有所思,“有人帮你?”
“嗯,算是机缘巧合,也多亏老怪冷面热心肠。最后一关试炼失败后老怪没有任我毒发而死,他让古河帮我解了毒又悉心照料。后来古河的徒弟丁三跟我做了个交易,只要我帮他往东川老家传句话,这十株鬼蟒株便算作报酬。”指尖抚过打磨光亮的木盒盖子,言离忧笑得柔和明亮,“我明白,这定是老怪的心意,如果他不点头应允的话,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拿到鬼蟒株的。”
隐者多脾性古怪,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举动都是正常,言离忧平安归来已让温墨情十分满足,对那些细节也就没有过多追究的打算。不过,言离忧叙述中提及的某个名字,还是让他不得不倍加注意。
“那个古河是个少年么?他也来自东川?”
“嗯,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白白净净的有些瘦弱,至于来自哪里我就不清楚了,他到妖山两年多,之前的记忆都不记得。怎么,你认识古河?”言离忧清楚温墨情为什么会对古河如此关注,回答时不禁带上几分好奇。
温墨情沉吟少顷,面上一丝惋惜掠过。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东川钟离家小公子就叫古河,少年聪颖、天资过人,一手双剑出神入化,师父曾动心将其收入君子楼中培养。只可惜三年前他因为受祖父一辈恩怨牵连身中奇毒,自那以后钟离老前辈和钟离古河便销声匿迹,再没有人见过。如果你说的那少年正是钟离家小公子倒不失为一件好消息,至少他还活着,没有被这无聊透顶的江湖害死。”
“假设古河就是钟离家的小公子,那丁三……莫非丁三就是钟离老前辈,因为舍不得孙子才隐姓埋名留在妖山中的?”古河身子瘦弱看起来的确像大病初愈之状,而他在雪冷峰不畏寒凉的表现可以看做是内功护体,完全符合钟离家小公子的猜测。言离忧倒吸口气,转眼又连连摇头:“不对,丁三虽然很照顾古河却要管他叫师父,世间哪有给自己孙子当徒弟的老人?”
温墨情耸耸肩:“没什么不对劲。当年钟离老前辈诨号‘野童子’,行事作风与稚童无异,古怪而又不循常理。若不是因为这种性格得罪了人,也不会让钟离家独苗遭受牵连。这些江湖上的事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喜欢也好、厌烦也好,就当故事听吧。”
江湖,听起来遥远而又神秘的名词。不知为什么,言离忧对这个词隐隐有丝期待,不仅仅因为讨厌前朝后宫的权势之争,也因为温墨情属于江湖中人。
与温墨情相关的事情,她都有着极大的探索兴趣。
突然安静下来的言离忧轻靠温墨情肩头,马车外簌簌雨声未歇,车内却有温黁暧昧的气息无声流淌。言离忧说不清自己是倦了还是困了,总感觉闭上眼依偎在温暖怀里特别舒服,一点都不愿再挪动;倘若这时温墨情舒展手臂将她圈紧,又或者低下头温柔摩挲,她大概是不会躲闪的。
不过,温墨情似乎没那个心思,漫无焦点的目光与沉闷语气都在说明,此时他心中欢喜根本压不过忧虑。
“离忧,安静听我说,不要心急——楚辞手下传来消息,北边流匪作乱,皇上下旨派二皇子挂帅赶赴戍边军营,两日前已经启程。”
第235章 相对猜测
仍旧是杜家老店,仍旧是角落里那方木桌,只是这日宁静弱了几分,更多的是食客们杂乱闲语。
“前几个月那些小国还派使者来大渊面圣,这才过多久,怎么说反就反了呢?”
“两国之间的事儿,那还不是说变就变?要我看啊,这也不能全怪那些小国,前番人家派使者来示好结盟,咱们皇上是怎么做的?”端着酒的食客轻蔑冷笑,吞酒下肚,啧嘴叹息,“好好的太子妃让人糟蹋了,换做是你你能不气?闹出这么大丑事,其他国家看着也是别扭,谁知道哪天这等倒霉事就会落到自己头上呢?所以啊,聪明人都会选择另寻靠山,远好过提心吊胆伺候不靠谱的主子。”
“什么主子不主子的,咱们大渊强盛是不假,可那几个小国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们看,现在不就显示出来了吗?人家那几国结盟,唯独把大渊甩在一旁,这不就是打算要开战嘛!”
“得嘞,你可别在这儿胡扯。就算把那几只蚱蜢捏在一起也拼不过咱大渊,你当戍边军那些将军是吃素的?这回连二皇子都派到北陲去了,打得那些弹丸小国跪地求饶还不是三五天的事?”
意见不同难免要争执,三三五五的食客们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谁也没注意角落里低着头手掌紧握的女子。
“战事一起,多少黎民百姓都要遭殃,他们就没有半点危机感吗?有时间在这里磨牙扯淡,为什么不去想想自己能做什么?北陲的戍边军缺粮少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不见哪个富商大贾慷慨解囊,都是那些边陲的穷苦百姓省吃俭用支撑着,他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这些人就没想过吗?”
温墨情淡淡扫了一眼,一大块梅肉夹进言离忧碗里:“吃饭,少说话。”
心中憋闷,言离忧自是吃不下去,抢过温墨情手边的酒杯一口饮下,呛得连连咳嗽。
去年言离忧被流放时就是随着夜皓川的北征军去往边陲,那边艰苦生活她最有体会;如今历尽千辛万苦带着救命之药赶回,却被告知温墨疏拖着病弱残躯赶赴北陲去抗击流匪,想想他可能缺衣少粮连最基本的药都用不上,心头一阵阵绞痛酸涩。
放下筷子又倒酒满杯,温墨情小口啜饮,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言离忧愤懑表情上:“你在这里发火着急有用么?有用的话随你怎么发,自己也觉得没用的话就安心吃饭,我自会想办法带你去见他。”
“你不是还要赶回定远郡吗?王爷那边也不太好过吧?”言离忧悄悄看了温墨情一眼,语气颇有些空虚。
事实上除了温墨疏之外,包括定远王在内的几位重要皇亲国戚都被重新分配任务。定远王年岁已高侥幸逃过被派往边陲的苦差事,圣旨下来后却不得不接手定远郡邻近三个州郡灾民救济与安抚工作,表面看来这并不算什么难事,也只有那些了解国库如何空虚的重臣们才明白,皇帝温敬元是把最难办的一摊任务撇给定远王了。
“国库里没多少银两可用来救灾,皇上又迟迟不肯下旨开放地方粮仓解燃眉之急,眼下只能靠朝臣和富庶商贾们募集钱粮。这些事我会让无念帮忙处理,毕竟他腰缠万贯又结识许多富商大贾,游走斡旋起来比我更得心应手。”
对于担忧程度明显偏向外人的言离忧,温墨情没有给予不满抱怨,眉宇间却也不是那么轻松。
半年前大渊还是国泰民安,谁能料到短短数月后战事将起?倘若大渊真的与霍斯都为主的盟国开战,以大渊目前状况很难长久坚持,除非温敬元能戒了声色犬马的毛病重振威势,否则必败无疑。
大渊的盛世江山,眼看就要遭受战火洗劫了。
“温少侠,这是藏了二十几年的晟湖佳酿。眼看东西多带不走,小的就假装大方一番送与温少侠了,多谢这些年温少侠的照应。”杜老板提着一坛酒放到桌上,眼中几许不舍之色。
“杜老板要搬店吗?”言离忧不解问道。
“店铺盘出去了,过两日就跟贱内收拾东西回老家。”杜老板苦笑,抬手揉了揉眼睛,“家在大南头呢,爹娘老小都等着我们回去。这些年出来赚钱极少回家,也不知爹娘过得怎么样,眼看老人家走不动了,趁着仗还没打起来之前赶紧回去团圆团圆,就算是尽尽迟来的孝道吧。”
又是战争。
言离忧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垂首一片心凉。
“常在这里吃喝,杜老板总是送些小菜好酒,多得照顾的是我才对。”温墨情迟疑一下,自腰间解下一样东西递给杜老板。
言离忧本以为是银子或是银票,仔细看去才发现,那不过是象征君子楼子弟身份的一块普通腰牌。
“世道正乱,我也没什么能送杜老板的。这东西杜老板权且拿着,遇上强人土匪亮出来,或许能顶些用处。”
拿名动中州的君子楼吓唬土匪,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言离忧想了想,又觉得这样比直接送金银更好——如温墨情所说,世道正乱,倘若真打起仗来必然少不了贼人强盗,太多金银掌在手中反而是祸害,莫不如一块能吓跑坏人的腰牌来得实在,好歹君子楼的名号在江湖和贴近江湖的地方还是叫得响的。
在杜家老店稍作休息后,言离忧和温墨情按照约定时间入宫直奔天阙殿,殿内春秋还在忙碌收拾,楚辞则坐在角落里凝眉沉思。
“爷,这两条旧衣衫还带吗?”春秋满头大汗,表情似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怯懦小心。
楚辞看也不看,语气平淡得仿佛在同陌生人说话:“你不是很有主意么?何必问我?”
言离忧和温墨疏对视一眼,心里满是无奈与同情。
温敬元趁楚辞不在匆忙下旨将温墨疏调去北陲,春秋因为担心楚辞回来后无人在左右侍奉,犹豫下竟放弃对温墨疏的保护留在帝都等候,没想到这件事惹恼了楚辞。
言离忧从没见过楚辞发脾气,那晚从漠南匆匆赶回天阙殿是第一次,虽说楚辞对春秋没有任何责骂,但那抹失望眼神让人看得心颤,春秋连连解释自责都没用。那之后一整天,楚辞都不怎么理会春秋,好不容易说了这么一句话,却是带着冷冷质问在其中。
“春秋,你先去收拾外面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柔声支走一脸委屈的春秋,言离忧似是不经意对楚辞说道,“春秋也是一片忠心,要不是担心你胜过担心殿下,他也不会置你的命令于不顾。他那样木讷敦厚的人,想到的都是怎么保护怎么付出,脑子里是不会有害谁这种想法的。”
“纵是没有拳脚功夫我也能保护好自己,之所以让春秋留下就是为了防止殿下有什么闪失。我所安排的一切都有其目的,春秋不是不知道,他这么做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乱了我的谋划。如今殿下身边只有高医官随行照应,有什么突发情况我都不能及时得知,这份疏漏总不能为着忠心二字就当做不见,适当的惩罚才会让他牢记教训。”
难得楚辞有一本正经的长篇大论,听起来还颇有道理,言离忧咀嚼半天竟找不出可以反驳之处,反倒是温墨情一声“故弄玄虚”不咸不淡丢回去,换得楚辞不置可否耸肩。
“鬼蟒株我已经让御医馆的人帮忙处理好,大致可保证一个月内不会枯萎,所以你们的行程要抓紧时间,路上尽量不要耽搁。”楚辞搬出装有鬼蟒株的盒子放到桌上。
温墨情眉梢微斜:“你不同行?”
“风风雨雨都是前朝后宫折腾出的,靠近暗流中心才更容易寻找出路。再说我还有些私人的问题急需处理,最近一段时间会经常外出,送药这种小事,交给二位我还是很放心的。”顿了顿,楚辞将一张对折的纸压在药盒下,精致凤目微挑,面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么,作为约定的报酬,世子想要的答案楚某都已经写明,希望世子也能遵守约定,不要把这秘密轻易对外人提起。”
不动声色将药盒和纸一并收好,温墨情顶着言离忧询问目光朝楚辞点点头:“自当守诺。告辞。”
言离忧并没有插口二人的对话,等到跟在温墨情身后离开天阙殿,这才横起胳膊用力捅了温墨情一下,眉梢吊得老高:“说,你跟楚公子私下许什么约定了?多重要的事情,居然还要背着我?”
“私定终身而已。”温墨情表情平静,平静到言离忧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竟觉得也许这句话不是玩笑。
不过当然,温墨情确实是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