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觑了一眼言离忧复杂面色,抬手拍了拍小女孩的头,一脸温和仿佛邻家体贴的大哥哥:“快要下雨了,不尽快回家可是会被浇头的。喏,抱好篮子,这么多果子都装满了,不用再去拾了对吗?”
想到意外收获的成熟野果,小女孩龇着一派洁白牙齿笑成朵花:“嗯!可以给阿弟煮甜甜的果子汤喝了!那我走了,哥哥姐姐也要小心走路,地藤会划破脚腕的!一定要好小心啊!”
小女孩儿提着篮子哼着乡间小曲,瘦小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而言离忧尚未从纷乱思索中回神,默立许久,语气低沉莫名:“是铎国的孩子吗?”
“应该是吧,面相上看不出,毕竟都是同一个种族,不过会叫阿娘阿弟的肯定不是大渊人。”
楚辞平静回答换来言离忧几近无声的叹息:“那孩子说的也就是真的喽?曾经铎国百姓遭灾想要逃难到大渊,大渊的戍守士兵们却粗暴对待把他们挡回去,就连君子楼也跑来干涉?”
“是。”楚辞的回答依旧干脆。
言离忧有些失望。
国之领土不得不防,百姓的江山不容侵犯,可那些都是统治者与侵略者的事,遭了灾为求生计四处逃难的百姓何其无辜?他们不想要抢掠别人,并非是为了夺走他国土地,只要给他们一口饭吃、一口水喝,给他们一处容身之地度过难关,他们就会心满意足、不停感恩了啊!为什么非要驱赶他们,甚至凶残地夺走他们的性命,为什么连她所尊敬的君子楼也如此无情?
似乎这一天,她认知中许多事情都颠覆了。
纤长如玉的白皙手掌突兀伸到面前,言离忧茫然抬头,精致如画的男子面庞逆着斑驳暗光,微微挂起浅淡而怜悯的笑意。
“前面的路,需要楚某为言姑娘指引吗?”
※※※
“霍斯都和狐丘、南庆结盟的事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本宫?”
被宁静笼罩的朝泰斋内,气势汹汹的蓝芷蓉踢开房门。
连嵩正半躺摇椅中,拇指在翠玉扳指上反复摩挲着,听得吵嚷微微一顿,而后仍是悠悠闲闲地惯性动作。
“你说与他国联盟会阻碍你的计划,不惜折了平贵妃这颗棋子离间大渊与南庆国的关系,这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南庆国跑去找霍斯都撑腰,你还不肯有所行动吗?假如霍斯都国跟那群愚蠢的小国联盟攻过来,就凭皇上那副德行怎能抵挡?皇上若是倒了,你我哪还有如今权势?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怎么想的,是想要把皇位和江山权力都拱手送给什么二皇子、四皇子甚至是温墨情吗?”
等蓝芷蓉喋喋不休一顿质问都发泄完,连嵩终于肯抬抬眼皮有所反应,阴柔面容上露出的却是嘲讽冷笑:“我就知道你会跑来问些蠢问题。没有脑子就别去操那个心,要如何安排各国势力我自有打算,你要做的就是装好你的贤妃,少背着我做蠢事。”
连嵩一向对蓝芷蓉轻蔑瞧不起,蠢是他经常用来形容蓝芷蓉的词,对此蓝芷蓉自是恼火异常,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从冰冷语气中听出连嵩心情似乎并不太好,进门之前的嚣张气焰在畏惧下渐渐消散,蓝芷蓉咽了口口水,不情不愿,仍耐着性子压低音量。
“好,前朝的事我不参与,可是有关言离忧的事情你总不能瞒着我吧?月初时你说言离忧和温墨情悄悄返回帝都去见二皇子,之后根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难道你打算对他们不理不顾放任自由?温墨情如何我不管,言离忧绝对不能放过!我不想再听谁说言离忧怎么怎么逍遥自在,又是如何如何跟谁在一起的,只有这件事你必须为我办到!”
“说句老实话,言离忧那女人比你有趣多了,而且她也比你聪明,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会多关照她。”连嵩起身,抽出书案厚卷中夹的一张纸条晃了晃,“这会儿言离忧和温墨情已经不在帝都。十多天前言离忧和楚辞先一步乘车离开,五日后温墨情也从住处消失,根据他们启程方向判断,极有可能是去了漠南。”
“漠南?他们去漠南做什么?莫非是去了南庆国?”
连嵩哼笑:“漠南不只有南庆,比起一个难成大事的小国,妖山可要有价值多了,至少妖山之行可能带给二皇子一线生机,不用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
“二皇子?你的意思是,漠南那边有人能救二皇子?”蓝芷蓉一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无所谓,你不是说言离忧不会再与二皇子在一起么,那二皇子的死活就没什么意义了。”
“就算言离忧选择了温墨情,二皇子依旧会做她的屏障,换句话说,只要有二皇子在你就别想妄动言离忧。”
连嵩一向目光毒辣看事极准,况且作为男人他应该比蓝芷蓉更了解温墨疏等人想法,是而蓝芷蓉对他的断言毫不怀疑。回想自己两世遭遇,再想想言离忧如今的幸福状态,蓝芷蓉心里愈发憋闷,总有那么一股火气抓不住、发不出,烦得想要杀人。
在她看来,世上最该承受不幸的人非言离忧莫属,是言离忧抢了她心爱男人,为什么她在水深火热之中,而言离忧仍然能得到那么多男人的怜惜保护?
越是嫉妒便也是憎恨,又因憎恨,平添更多的嫉妒。
扑通一声闷响回荡在空旷明间内,连嵩雪白眉毛不着痕迹一动,靠着藤椅俯视蓝芷蓉屈膝卑微之状。
“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只要你能让言离忧痛苦……”心口一阵碎裂似的剧痛,记忆里曾经许下山盟海誓、天长地久的那张脸庞不时闪现,依稀又带着谁决绝离开时的残忍眼神。蓝芷蓉用力捂住胸口,深吸口气,森寒目光后,是越来越冷厉狰狞的语气:“我要她活着,要她眼看自己喜欢的人离她而去,若是我抢不走她珍爱的东西,那就把一切都毁掉好了!这世上只有她……只有她言离忧不可原谅!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连嵩皱了皱眉。
疯狂如斯的蓝芷蓉他见过许多次,每一次愤怒与憎恨爆发时都会比上一次更加癫狂。尽管他觉得这不失为一种乐趣,心里却也明白,这种可以摧毁所有光明的可怕情绪不能维持太久,一旦蓝芷蓉感到绝望,这颗放在棋盘上无用却会带来许多乐趣的棋子就算是废掉了。
若不想弃子,他得给她一些甜头,一些让憎恨更加浓郁的希望才行。
“起来吧,再不济终归是个贵妃,你这一跪于我岂不是要折寿?”连嵩围着藤椅绕了个圈,重新半躺椅中,单手懒散撑腮,“我既然承诺过会对付言离忧,自然不会食言。你刚才也说了,你的目的不是让她死,而是要让她生不如死,体会失去至亲至爱之痛,那么你的目光就不该集中在她身上。温墨情是君子楼的人,以目前定远王在朝中威视和君子楼在江湖中的地位,对他下手亏多盈少,相比之下,没有楚辞在身侧护佑的二皇子就好对付多了。”
如连嵩预料,听到这番话后蓝芷蓉喜出望外:“先对付二皇子吗?也好,言离忧回来看他就说明她对二皇子仍念念不忘,倘若二皇子有个三长两短,对她来说也是痛苦一桩。那……要找人动手还是孤水去一趟?”
“我并没有说要派人去杀他。”连嵩闭上眼,唇角一抹冷然,“二皇子还不能死,想让言离忧痛苦就必须让他活着,能治愈他那娘胎里带来的痼疾最好不过。眼下正是虎狼相争、百兽伺机而动时,二皇子这颗过于高贵有价值的棋子在如此背景下,可以走出一步很有趣的棋呢。”
第227章 深入险境
“铎国的历史很短暂,百多年前他们还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一族,在漠南建国后也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字文化;军事方面,铎国尚武,全民皆兵,几岁的孩子都会骑马射箭,只有毗邻大渊的部分村落稍弱——敢在大渊边界附近舞刀弄枪的话,很有可能被戍边士兵当做乱匪击杀。”
“刚才那孩子看起来很普通,不像会骑射的模样。”言离忧下意识回头,望向小女孩儿离去的方向。
乌云开始攀爬酷烈炎日,天色渐暗,楚辞抬头看看头顶密密麻麻的枝叶,干净汗巾轻缓擦去头上汗水:“三年前铎国东部与大渊接壤的地方爆发一次大雪灾,几乎所有庄稼都在那场持续半月之久的大雪中冻死,近万居民被饥饿驱赶,不得不到富庶的大渊求生。先帝年轻时曾周游列国,喜欢历史底蕴浓厚的狐丘,厌恶崇尚武力的铎国,是而下了十分冷硬的命令,禁止任何铎国百姓跨越边线来到大渊土地。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戍守漠南边界的副将之一是夜将军。夜将军为这条命令与先帝争执过,还因此被罚了半年的俸禄。许是常年戍守寂寥边界令得人心浮躁,除了夜将军外,戍边军没有一个人觉得禁令有何不妥,甚至当铎国难民拖着妻儿老小哭求而来时,他们可以谈笑间挥刀砍杀。”
“那些将士都疯了吗?!只是逃难的流民而已,他们有什么错?想方设法活下去也是罪吗?”言离忧本不想插嘴,可是听了楚辞的叙述,心底那抹悲凉与愤怒无论如何也无法压制。
“大概这就是因果报应吧,毕竟当年铎国扩张土地时也伤过不少大渊百姓的性命。”楚辞垂下眉眼,艰涩笑意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为谁悲悯,“那一年约有七八千的流民涌到大渊边境,其中半数被阻拦后失望返乡,剩下的一半人中大部分死在戍边军刀枪之下,只有最后留下的一千多人得以通过阻碍进入大渊国内,这还是某位大人物数次哀求先帝才得来的结果。”
言离忧心里是喜是悲混沌不明,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孩子说是一个好心的仙子赶走戍边军救了一众灾民,在你口中却又成了某位大人物。说什么仙女当然不可信,但这种刚过去几年的事情,铎国灾民们不至于记错到这般离谱地步吧?”
“我哪有说他们记错了?如此重要的恩人,就算是我错了那些灾民也不会记错。”方才些许黯然的表情再复亮色,楚辞浅笑,又是满眼满身的雅致风华,“言姑娘不妨想想,假如我说的和铎国灾民说的都没有错,那么当初帮助铎国灾民渡过难关,被他们奉为仙女的人,最有可能是谁呢?”
聪明人都有喜欢卖关子的臭毛病,温墨情如此,楚辞亦是如此。言离忧满腹恼火一扫而空,翻了翻眼皮表示不悦,随后还是屈起手指抵在唇边苦苦思索起来。
一心忙着生计的铎国百姓对大渊不会太了解,他们把救命恩人成为仙子,一是表达尊敬感谢之意,二来也能说明这位“仙子”颇有些容颜姿色且年纪不大,不然顶多是“仙姑”、“女菩萨”一类。年轻貌美又是楚辞口中的“大人物”,这样的人在大渊近期历史中绝对不多见,包括骁勇飒爽的桑英将军都难列其中,那么除此之外还会有谁呢?
“能说服先帝的人,也是言姑娘认识的人。”楚辞适时提示道。
思绪稍有混乱,言离忧急忙闭上眼努力理清思路,顺着楚辞的提示继续推测。
刚愎自用,贪图享乐,昏庸无道,这些都是百姓对先帝的评价,似乎很少听见温墨情等人提起先帝信赖谁、倚仗谁,若说关系极其亲近足以说服先帝改变喜恶的,除了当年号称百士之首的楚辞外,也就只剩下……
突兀想法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言离忧倒吸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瞪圆双眼:“难道是……青莲王?!”
这样的回答言离忧实在不愿相信也没道理相信,可是偏偏楚辞点头了,干干脆脆给予肯定回应。
“没错,劝阻先帝并为铎国灾民求情的人,正是青莲王。”
“这怎么可能!”言离忧想也不想,几乎是条件反射版抗拒着令人震惊的真相。
青莲王言离忧,那是被天下唾骂的祸国妖女啊,人人都说她媚惑君心致使大渊前任皇帝浸淫声色犬马不思朝政,更有诸多她进献谗言、祸乱天下苍生的传闻漫天飞舞,这样一个充满谜团,让温墨情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女王爷,怎么会是拯救可怜灾民的善良仙子?!
楚辞并不意外于言离忧的大惊失色,倚着湿漉漉的树干稍作休息,柔软巾帕仔细擦去长笛上几点污泥,面色一如既往从容淡然:“言姑娘对青莲王的事了解多少?只限于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传闻吗?也许有些话听起来很奇怪,但不得不说,看似距离青莲王最近的言姑娘却和普通人一样,根本不了解青莲王其人。”
“一个人、两个人说,或许是不实传言,但天下人都说她的恶,她岂有冤枉的可能?”言离忧固执摇头,“我不了解青莲王,却也不会相信她是好人这种荒唐说法,至少我知道,定远王妃和大公子的悲剧都是青莲王一手造成的。事实胜于雄辩,纵是青莲王出于某些我所不理解的原因帮助了铎国灾民,那也不能说明她就是好人。”
与青莲王有着酷似的容貌声线,至今身份不明还背负着嫌疑,这番话由言离忧说出来实在有些微妙之感。
楚辞不知为何叹了一声,低下头怜惜地轻抚长笛:“别人的话言姑娘可以不信,殿下的话,言姑娘也打算当做谎言吗?如果言姑娘稍加留意就该记得,殿下先前不止一次提起,他所认识的青莲王并不像传言中那般恶毒不堪。”
当温墨疏被抛到面前作为佐证,言离忧再一次哑口无言。
她相信温墨疏,从心底里信任他的每一句话,所以她无法坚持说青莲王就是恶人——她的确想起来了,温墨疏是第一个为青莲王感到惋惜,是第一个说青莲王不似传言形容那样该死的人。
矛盾时该以谁的话为准呢?众口一词?还是温墨疏一个人的徒劳辩解?
言离忧忽然发觉,太多太多的事她自以为很了解却根本不了解,从宫廷到江湖,从爱她的人到她爱的人,就连她如迷雾般无法揭开的身份一样,谁也说不清,谁也撇不明白。
楚辞没有再多说什么,默默起身继续穿行于没有现成道路的密林,直至细雨飘洒拉开灰暗夜幕时方才再度开口,两只颜色略淡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透着幽邃。
“前面应该就是妖山主峰,为了尽可能不触怒老怪,余下的路我便不再陪送言姑娘,言姑娘务必多加小心。至于白日里我说的那些事情,此时言姑娘不必太多纠结思虑,待顺利取药治愈殿下沉疴后,楚某自有将所知真相尽数相告的一日。”
天大的事也不如温墨疏性命重要,言离忧抬头看看不远处雕刻“妖山”二字的古旧石碑,深吸口气点点头:“多谢楚公子相助,我一定竭尽全力为殿下取回鬼蟒株。”
“嗯,我相信言姑娘。”楚辞笑笑,没有惯常的含而不露,眸色温和而真挚。
作为拥有异族血统的“访客”,妖山主峰是不可触及的危险领域,哪怕楚辞知道那石碑之后潜藏了更多危险与变数,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目送言离忧身影消失,而后寻一处宽敞干燥之地安坐,横起长笛幽幽吹奏。
漫长而轻缓的笛声余音悠扬,尾调落地时,长眸蔚瞳陡然一抹冷光。
“去往妖山那位是君子楼贵客,破军少主就在后面不远处跟着,我想,铎国应该不愿与名震天下的君子楼为敌吧?”
※※※
妖山主峰高了些,山势却不险不陡,行走起来十分容易,在到达山腰之前,言离忧没有遇到任何困难阻碍,这多多少少让她感到有些意外。
决定到妖山求药后,言离忧分别向温墨情和楚辞打听许多关于妖山的信息,虽然其中没有太多值得注意的线索,但二人均提到,想要到达妖山顶峰见老怪,必须智勇双全且意志坚定才行。
智,跟温墨情和楚辞比,不多说,说多了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