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墨情下意识摸了摸隐隐作痛的侧脸,剑眉微皱:“她人呢?”
“在房里,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放心,浅寒那孩子做事有分寸,他只是想吓吓言姑娘而已,并没有真动手。”
不管温墨情在别人眼中是多么神秘的角色,在童如初看来,他就如同透明一般,所思所想不必费力便能猜得透彻。料到在楼浅寒离开后温墨情会赶回来,童如初特地在房中等候,也不等温墨情追问,率先开口简单明了地把言离忧的情况如实道来。
心中大石总算落地,温墨情松了口气,这才发觉浑身上下酸痛不已——他是人,不是怪物,拼尽全力在崇山峻岭间奔跑疾行也是会累的,更别提腹中空空响如擂鼓。
童如初见温墨情焦急稍解,明亮眼眸完成新月型,轻声笑道:“你现在这般狼狈像极了当年我追求阿英时的模样,只冲这点我这个当叔叔的也得站在你这边才行。不出意外的话过段时间秋楼主会来这里向我抱怨,我尽可能帮你说和,你就安安心心忙正事吧。”
“师父那边就交给童叔叔了——离忧她有对童叔叔说些什么吗?”犹豫再三,温墨情还是把急于知道的问题低声提出。
“我向言姑娘保证过,与她的交谈内容绝不透露给你,能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童如初神神秘秘眨了下眼,笑容愈发明晰,“好好珍惜她,她值得你付出,不过万万不可急躁,是你的,总不会跑掉。”
温墨情耸耸肩:“她能跑得掉才行。”
知道温墨情急于去看言离忧,童如初没有耽搁他太多时间,为躺在藤椅上熟睡的初九盖好薄被后熄灯就寝。温墨情摸黑走到邻间木屋,轻手轻脚推开房门,柔和灯光拉扯出长长身影,在门板上晃来晃去。
言离忧朝内躺在木榻上和衣而卧,半旧薄被只盖到手肘,整个人动也不动,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睡着。
温墨情是不需要去看的,嗤笑一声,伸手添了几滴灯油:“等了大半夜,现在却要装睡么?”
话音落地,房中悄无声息,言离忧仍是一动不动。
抱肩静立片刻,见言离忧摆明装睡不肯理自己,温墨情眯起眼眸:“再装睡我可不客气了。”
怎么听这句话都是极其可怕的威胁。言离忧有些动摇,偷偷睁开一只眼盯着墙壁上单薄人影,并没感觉温墨情有所行动,索性闭上眼继续装睡。
与童如初的交谈让她明白很多事情,也有许多事情越来越困惑,现在的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对温墨情开口,在心底某处发生变化后,在发觉自己早有不同后,她实在不知道应该露出什么表情去面对,不装睡还能怎么办?既然打定主意避开,那就装到底吧。
可是把头埋进沙子里的笨鸵鸟很快就后悔了。
一阵凉风灌入,言离忧明显地感觉到覆在身上的薄被被人掀开,正当她以为这是温墨情对她的惩罚方式打算顽强忍耐时,温温热热的身躯竟然贴了上来!
紧接着薄被重新覆盖,一只修长手臂也懒洋洋越过直接搭在言离忧身上,一瞬间让言离忧彻底溃败。
温墨情嘴毒,但也有说不过言离忧干瞪眼的时候,唯独他的杀手锏不要脸这点是言离忧无论如何也破不了的,换做其他人谁会这么做来逼她说话?男女授受不亲啊,来自开放时空的她都不好意思挤进别人被窝里,温墨情这个生长在礼教严苛时代的男人是怎么厚着脸皮做到的?
言离忧头皮僵硬脸颊滚烫,什么凄苦心思都飞到九霄云外,真恨不得回头狠狠一拳砸在温墨情脸上,可是想想自己的实力,想想每次对温墨情武力相向的悲惨结果,最终言离忧还是选择了忍气吞声、继续装睡。
温墨情再不要脸至少有个底线,绝对不会对她做什么不该做的事,言离忧信不过他的脸皮但坚信他的品性,索性咬咬牙,以不变应万变。
果然不出所料,温墨情除了赖到床榻上之外再没有进一步动作,躺了片刻见言离忧还是一声不吭,嘟囔了一声“无趣”后便安静下来,似乎心安理得地陷入沉睡。
他是想就这样睡到天亮吗?!
言离忧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之感,僵着身子躺了足有半个时辰,仍不见温墨情有离开的意思,耳畔反倒传来均匀浅淡的呼吸声,好像……好像温墨情睡得很舒服、很香甜?
可她根本没办法睡!根本没办法让怦怦乱跳的心静下来啊!
言离忧恨不得化身猛虎咆哮一番再把温墨情抓个满脸花,然而她能做的只有忍耐,咬牙切齿继续忍耐,忍到再忍不下去时小心翼翼抬起温墨情沉重手臂,无声无息翻身。
面对面更显得尴尬了。
借着油灯将熄未熄的微弱光芒,言离忧悄悄打量温墨情近在咫尺的面庞,有些消瘦,带着几丝疲倦,却还是那张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贯穿她重生后大半人生的清俊脸孔。
看着看着,慌乱的心渐渐平静,视线触及温墨情侧脸青紫瘀恨时,言离忧的心重重一沉。
能伤到他的人不多,这次又是楼浅寒打的吧?记得上一次在青莲宫时他就为她被楼浅寒打了一顿,而她却在他没有醒来之前偷偷离开跑去找温墨疏,那时候,他的心情是怎样的?生气,还是失望?
言离忧不想再逃避,如童如初所说,温墨情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执着且辛苦地付出着,可她回报给他的是什么?不管温墨情是出于什么心思才会对普普通通的她动情,如今的她不该再选择自欺欺人,对温墨情来说,那才是最残忍的伤害。
白皙手指轻轻伸到清瘦脸颊上方,犹豫许久才小心落下,贴着那片恼人的青紫痕迹柔柔抚过。
言离忧想要牢记心里的酸涩感觉,她明白,自己是担心温墨情的,会为他的伤自责,会心疼,只是以前自己从不肯承认,所以才让他一而再再而三为她受伤,为她恼火,为她白白付出。
就在言离忧觉得心口酸痛快要抑制不住时,相距不过一拳的脸庞上紧闭双眼忽然睁开,手掌也被猛地抓住,吓得言离忧浑身一抖,心脏狂跳。
“……你装睡?!真无耻!”
温墨情精神饱满,不以为然:“你不也在装睡么?彼此彼此,半斤八两。”
被紧攥的手传来滚热温度,初刻惊慌后言离忧嗵地涨红了脸,避开温墨情目光拼命想要缩回手,只是温墨情抓得紧,任她使尽力气仍是白费。
言离忧最不希望发生这样状况,过于接近的距离本就容易滋生暧昧尴尬气息,偏又是在这种时候,在他脸上还留着为她挨揍的痕迹,在她心乱如麻徘徊在两难选择中无从取舍时。
温墨情静静看着言离忧野猫似的乱蹬乱踹,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唇边笑意浅淡得难以确定是否存在,却有着罕见的暖意。
原本压在脑后的另一只手忽然伸到言离忧后颈,眉峰斜挑的刹那,温墨情用力把胡乱晃动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两只手臂如同结实麻绳将言离忧紧紧束缚,安然满足地闭上双眼。
他想这么做已经很久很久。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得言离忧彻底放弃抵抗,脸颊隔着衣衫紧贴温墨情温热胸口,甚至感受得到他的心脏规律跳动,被拥紧的安全感让僵直如木的身子渐渐放松,渐渐适应,渐渐不想挣扎离开。
一起走过的数百个日日夜夜,就是这具紧拥他的身躯沉默着筑起屏障,将她隔绝在危险与伤害之外,而他对她近乎自欺欺人的做法从来都是无声包容,不求回报。
这种时候该说谢谢还是对不起,又或者该红着脸表明心迹?
言离忧总觉得那样粉红温馨的气氛不适合自己,更不适合温墨情,况且喜欢二字,现在的她没有勇气说出口。
令人心安却又尴尬的沉默充斥眉间眼角,言离忧数次咽下口水想要打破宁静,可嚅动的唇瓣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倒是有某种奇怪闷响一阵阵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温墨情睁开眼,似是有些小恼火:“我饿了。”
如果此时只有温墨情的腹鸣声,言离忧还能板起脸假装严肃,然而在温墨情难得丢人的时刻,最想要落井下石的人偏偏也发出可耻肚叫,于是准备好的嘲讽语气不得不化为忧郁叹息。
“还有剩饭,一起吃吧……我也饿了。”
第205章 骨肉相聚
一大早起床就闻到令人食指大动的菜香,初九连忙穿衣洗漱冲到厨房,只见童如初坐在轮椅中忙碌于灶台和饭桌间,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已然上桌。
“九儿,快来帮忙,还有几道菜没做完呢!”
看着童如初忙得满头大汗,初九不禁好奇:“童叔叔,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好吃的?”
“今天啊……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不过我也说不出哪里好,总之是个好日子。”童如初笑着颠锅翻炒,含义不明的话说得初九愈发糊涂。
饭菜都盛好摆桌,言离忧和温墨情恰好循着菜香进门,两个人脸上一模样的疲倦,一模一样的乌黑眼圈。
“姐夫,你回来了?”初九并不知道前一晚温墨情归来,欣喜之余忙添置碗筷,开开心心地坐到言离忧身旁,“童叔叔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做了这么一大桌好吃饭菜,红莲姐快尝尝,比姐夫做的还要好吃呢!”
童如初仍是笑若春风:“小情的手艺都是我教的,自然不如我,不过拿去跟那些名动天下的酒楼比也不至于逊色——九儿,来,坐叔叔这边。”
之前几人在一起吃饭时初九都是坐在言离忧和温墨情中间,桌子是圆桌,就那么大点儿,四把凳子不多不少,初九往童如初身边坐去,温墨情和言离忧自然就要挨到一起了。童如初对二人之间依然存在的那一点点缝隙还不满意,咳了一声,让初九换了一把大椅子过来,硬是将言离忧挤得紧贴温墨情身侧。
“嗯,这样看着才舒坦。”童如初终于心满意足,笑呵呵夹菜吃饭。
上梁不正下梁歪,守着童如初这么个不靠谱的长辈,温墨情能做个正经人才怪!言离忧满是被人合伙欺负的委屈感,闷闷不乐横扫饭桌,许是因那饭菜实在太过可口,饱食之后也就忘了那些不爽快的事,拉着初九到后山去采野菜。
被迫充当主妇的温墨情没半句废话,撸起袖子擦桌洗碗,童如初则坐在一旁悠然自得:“谈妥了?”
温墨情头也不抬:“什么都没谈。”
“没谈也罢,未必是坏事,至少昨晚言姑娘没把你赶出来——深更半夜跑到姑娘家房中,也就你这小子能做出这么不守规矩的事。”
“当初是童叔叔告诉我凡事不必恪守陈规的。”温墨情不以为然,目光越过房门,有意无意追随着那道不时出现的身影。待一切收拾妥当,温墨情把童如初推到门口阳光最盛处,自己也懒洋洋躺在旁边草地上,语意慵懒散漫:“师父每次挑选弟子都要经过童叔叔审度,童叔叔对君子楼人事最是了解,那童叔叔能不能猜到,我回楼中那天发生过什么?”
童如初轻笑,颇为清淡:“发生过什么我猜不到,但我知道,一定与碧笙有关。”
沉吟少顷,温墨情长出口气:“楼中很多人质疑过师父的决定,当初童叔叔让师父立碧箫为少主,而非天资更优秀的碧笙,那时童叔叔是不是就已经看出碧笙的问题?”
“秋楼主最懂得鉴赏,无论山川楼阁、书画珍宝,他都能一语道出其价值;而我最擅长的是识人,所以在挑选少主时秋楼主才会屡次前来询问意见。”童如初没有直接回答温墨情的问题,唇边笑容慢慢隐去,“我记得那时秋楼主也提出过同样问题,为什么我不让他选择更加聪明的碧笙,我告诉他,因为碧笙气量狭小、多疑善妒,一旦惹事必然是大祸。这些年秋楼主刻意怠慢碧笙,为的就是洗去她心性里骄傲急躁的一面,可惜……”
“可惜她不知悔改,越走越错。”
温墨情的语气有些冷,听起来全然不像在讨论有婚约在身的未婚妻,童如初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碧笙那孩子本性不坏,走到今天地步都是被你那几位师兄惯出来的,加上她对你一往情深几近痴迷,一旦被人怂恿迷惑很容易铸下大错。”童如初对温墨情的冷淡颇感好奇,沉吟片刻追问道:“碧笙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清楚,总之我不想看见她。”阳光漫上云端,温墨情抬手遮住刺眼光芒,语气微带不耐,“她说是碧箫告诉她我在安州的,可是以碧箫的性格以及对我和离忧关系的了解,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我回楼中时也不知碧笙对宋子界那书呆子说了什么,几个人竟备好花酒逼我成亲,如果不是浅寒出手,谁都不知道事情要到多大。还有一点我很怀疑,碧笙和钧白一起失踪,为什么只有碧笙回来了?如果真的如她所说是和友人在一起,那么钧白失踪后为什么她连问都不问一句,一点都不担心钧白出事么?”
“的确可疑。不过找到钧白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况且除了逼婚一事碧笙暂时没有其他动作,你这个师兄还是要有个师兄的样子,否则受连累的无外乎又是言姑娘。”
大好天气谈这些不愉快的事实在浪费,温墨情主动结束话题,起身时不小心碰到剑,剑穗磕打剑鞘发出清脆声响。
童如初看着那剑微微出神,眸中一抹惋惜悄然流过:“小情,你没必要强迫自己卷进权势漩涡。我说过,我不恨任何人,对先帝所作所为也没有报复的打算,倘若连你都因昔年旧恨被恩怨束缚,我这辈子欠下的债就多到还不清了。”
“没什么债不债的,童叔叔是被离忧熏染了么?”温墨情不动声色收起长剑,“先帝已死,旧日恩怨一笔勾销,我只不过是在做我该做的事而已,心甘情愿,也不觉得不自由。童叔叔非要认为自己有责任的话,不如帮我个忙好了。”
童如初无奈,半是苦笑:“犟不过你。反正我一天到晚无所事事,你尽管把言姑娘放心寄托这里,定不会饿到、累到她。”
不需要开口拜托,童如初对温墨情的心思了如指掌,直接允诺会照顾言离忧,温墨情也不多废话,简单叮嘱些言离忧的喜好习惯后起身离开,奔向后山寻言离忧和初九。
在谪仙山这些天,言离忧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快乐,尽管每天都是粗茶淡饭,吃喝起来却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香甜。一直在醉风雪月楼干杂活的初九也是一样,童年时期该有却未能享受的愉悦尽数补足,十四五岁的少女整日跟稚童一样采花扑蝶,乐此不疲。
温墨情把二人叫回木屋时,言离忧和初九还有些恋恋不舍,转眼见到童如初也在,立刻忘掉不舍开始围着童如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先别吵,听我把话说完。”两个爆栗分别赏给二人,温墨情表情自然地把言离忧拉到身旁,“楼中的事还没处理完,今天我就得回去,之后一段时间你带九儿在这里暂住,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旁边屋子书架上有各类书籍,闲时你和九儿可以跟着童叔叔一起读写认字,老老实实等我回来。”
得知温墨情还要离开,言离忧有些失望亦有些轻松,带着复杂神色点点头,目光始终不肯与温墨情对视。
有些话尚未挑明时最是煎熬,离他又近又远,感情若有若无。
温墨情仍保持放任姿态,对言离忧的踟蹰不前只作不见,抬手拍了拍初九头顶:“九儿,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初九用力点头,青涩脸蛋上露出最干净无邪的笑容。
“既然喜欢就不要走了,留下来还能替我照顾童叔叔。”专属于初九的好爹爹目光迅速掠过言离忧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