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坡一处避风深坳,温墨情终于见到穆兰荷与马巧儿两位长辈如今所居之处,那是极其破旧鄙陋的一间草房,掀开破布门帘,一股霉腐污浊之气扑面而来。不等双眼适应昏暗光线,温墨情匆匆钻进低矮草屋中,白净而宽厚的手掌像床板上模糊人影摸索去。
“马姑姑……”
“巧儿妹,快看谁来了!是咱们的小混蛋啊!”穆兰荷扶起瘫痪的马巧儿,一手拉住温墨情,两眼泛起泪花,“你看,咱们的小混蛋长大了,来找咱们了,他还记得叫你姑姑……巧儿妹,你抬头看看,你看小混蛋长得像不像咱们童将军?一样的俊朗……”
床板上枯槁嶙峋的女人艰难抬头,晦暗目光缓缓打量弯着腰的年轻男人,许久,浑浊眼眸里两大地泪水滚下,费力嚅嗫的唇却摩擦不出在心头翻滚的那个名字。温墨情悄悄握紧拳头,蹲下身轻轻捏了捏马巧儿手臂,已经枯瘦得如同竹竿。
“穆姑姑,离忧懂医术,得带马姑姑下山让她看看,这病越拖越糟。”不等穆兰荷反对,温墨情不由分说将马巧儿扶起驮到背上,手中长剑塞给穆兰荷。
剑是武者半条性命,尤其对谨慎的温墨情来说,那是他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将剑交给别人无异于卸去自己大半防御,足见对穆兰荷的信任。
穆兰荷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看马巧儿说不出话却已经泪水涟涟,叹口气摇头,最终没有阻止温墨情的行动。简单收拾一下草屋中寥寥无几的东西,穆兰荷跟在温墨情之后带马巧儿下山,走到与言离忧分别地点时,不远处迎着山风孤单站立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担心我,不可能一个人回客栈。”温墨情早已料到般浅笑,平静目光意味深长,“穆姑姑,墨情不求您能对离忧毫无芥蒂,只希望在她面前莫再提起青莲王——那些恩怨纠葛,受伤最深的人不是你我,而是她。”
穆兰荷犹豫许久,到最后也没说同意或是不同意,仍旧跟在温墨情后面步步走去。
如温墨情所说,言离忧怎么也放心不下他,在忍着委屈往安州城走了还不到百步时便掉头折返,原以为要在这里等他几个时辰,谁知半个时辰不到温墨情就再度出现,身后还背着一个骨肉如柴的残者。对病患言离忧始终抱有一份奇妙的责任感,不理会旁边穆兰荷怎样横眉冷目,言离忧一直尽心帮助温墨情背负马巧儿行路,直到客栈内方才松口气。
“脊骨受伤治愈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这些褥疮我还是能处理的。等下你帮我去药房买些常用药,我先给她擦下身子。”一到客栈言离忧就开始忙碌,她明白穆兰荷与马巧儿在偏僻山坳隐居是为不教人发现,因此也不提去医馆给马巧儿看病,写了满张纸的药材交给温墨情,而后便一头扎进房中为马巧儿清理。
穆兰荷对言离忧极其不放心,要不是温墨情硬把她拉到客栈外,许是她要留在房中监视言离忧一举一动,纵是被强行拉走仍满口抱怨。
“穆姑姑对离忧可以交付信任,我愿意以这条性命保证。”温墨情轻描淡写地为言离忧正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青莲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触到的,但有关青莲王的传言无人不知,她高傲,她张扬,她目空一切,她奢靡浪费,绝对不会做出替人清洗身躯、治疗褥疮这种卑微仆人才会去做的事情。穆兰荷眼见言离忧这一路上对马巧儿照顾无微不至,猜想她可能真的与青莲王并非同一人,尽管表面上仍不理不睬甚至鄙夷,心里却缓和许多,再有温墨情从旁解释,之后便再没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至二人购药归来,言离忧正好刚为马巧儿清理好久违沐浴的身子,除去水盆里几块沾染脓血的肮脏布片外,屋子里也发出阵阵腥臭气息。
瘫痪的人不能自理,长期卧床更会导致褥疮溃疡,穆兰荷对马巧儿照顾有加却不懂护理瘫痪病人需要注意什么,多年来难免耽搁了马巧儿病情。
温墨情看了看漂浮着血渍的水盆,又看看满头大汗的言离忧,与穆兰荷对视时未发一语却目光深邃。马巧儿许久没这么清净舒服过,早就闭上眼微鼾睡去,穆兰荷站在床边呆愣半晌,而后缓缓抬头看向言离忧。
“多谢。”
言离忧也是少顷愣怔,旋即低下头,细微笑容绽放唇边:“医者天职,穆姑姑客气了。”
“我看着巧儿妹睡会儿,你们先出去吧。”
短暂友善示意后,穆兰荷直白地将二人赶出房外,仿佛这房间属于她而非言离忧。对此言离忧并没抱怨什么,长长舒口气离开房间下楼,在前堂被温墨情用力拉住。
“心里还不舒服么?”
言离忧淡淡叹口气:“本来难受得要死,刚才她道谢时就好了大半,现在只是有些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该死的身份。”
只要是有人认得青莲王相貌的地方,这种误会就不会杜绝,毕竟小小的言离忧鲜有人认识,而青莲王早已扎根在人们心里。温墨情没有做任何安慰,抬手指了指门口:“该去接九儿了,顺路散散心。”
王员外宅邸距此不远,那段不算长的路途说不上几句话,偏偏温墨情又是不喜欢闲聊的人,是而行走的大部分时间里,两个人均沉默相对。
直至宅邸巷口时,温墨情方才突兀开口。
“穆姑姑说,当年桑将军的确逃过一劫,没有在乱战中丧生;可她哀思成疾、病症缠身,终是没能熬过,在六年前一个雪夜撒手人寰。”
言离忧脚步顿住,心头一抹哀凉仿若刀割。
“那九儿怎么办?要告诉——”
“离忧,”温墨情似是有些恍惚,不等言离忧一句话说完便低低打断,语气里透着让言离忧莫名心痛的味道,“我这辈子最大愿望,再也没有实现的机会。”
第190章 意外渊源
相处一年有余,言离忧见过温墨情很多面。
起初他是冷漠绝情几近残酷的,而后随着接触加深,她看到了他温柔的一面,睿智的一面,时而气势凛然,时而毒舌幽默;在她得知有关巾帼军的往事时,她也曾看到温墨情自责、悔恨的表情,然而他此时这般沮丧失落,却是言离忧从未见过的。
人靠什么活着?名利,权势,金银,爱恨?
总结起来不过是愿望,对期盼之物的追逐。于每个人而言心中所向往的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完全统一的——当希望破灭时,人的心,会痛。
言离忧很了解那种痛是如何钻心蚀骨,她很想伸出手臂抱住温墨情,想要用指尖轻轻抚平他眉梢那抹痛楚,想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心痛之后还可以找到更多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她不敢,不敢靠近,不敢碰触,不敢做任何可能会让温墨情误会的举动。
“你的心愿,是什么?”
最后,她能做的只有装作什么都不懂,像个蠢蛋一样提问。
沉默半晌,温墨情忽而放弃沉重表情淡淡苦笑:“罢了,反正都是些与你无关的事。走吧,去接九儿,之后我们还得去苍梧郡一趟。”
“苍梧郡?”言离忧在脑海里搜索一番,终于从角落中隐约记起这么个地名,不由三分惊讶,“苍梧郡不是在大渊边陲吗?离这里很远吧?那边人烟稀少、贫瘠落后,带九儿去合适吗?”
“就算是刀山火海,那里毕竟有她该见的人。”
温墨情回答得隐晦不明,也没有详细解释的打算,突然拉住言离忧,将她的手紧攥于掌中,大步向王员外宅邸走去。
柔软,微凉,那是温墨疏的手掌。
干燥,温暖,这是温墨情的手掌。
言离忧无意识地做着对比,到了宅邸门前才猛然醒悟红着脸抽回手,用力瞪了温墨情一眼。
换来“你奈我何”的不屑目光。
初九只在王员外家待了几个时辰,乖巧懂事模样却教王员外和员外夫人疼爱不已,听言离忧说初九是个孤儿便委婉表达想要收养之意,却立即被温墨情一口回绝。临走时初九认认真真向王员外夫妻二人道谢,王员外硬是塞了一大张银票当做见面礼,出手阔绰让言离忧大为感慨,叹息自己怎么没这好命。
“人丑,性格差,除了我谁还能受得了你?”温墨情毫不吝啬给予尖锐讽刺。
言离忧自然不甘示弱,凶狠表情恨不得把温墨情生吞活剥:“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以前你怎么对我来着,都忘到脚底板了吗?阴狠狡诈,冷血无情,我可消受不了温少侠您的关怀体贴。”
温墨情微微扬眉,唇角一翘,伸手轻抚初九头顶:“九儿。”
“九儿在呢,姐夫。”
“嗯。”温墨情也不说什么事,斜斜瞥了言离忧一眼,眼瞧着那张粉白细腻的脸被赤红铺满。弯下腰将不知从哪儿掏出的一包蜜饯塞给初九,温墨情笑容更深:“再叫一声,九儿。”
“……姐、姐夫。”
初九对温墨情的要求摸不着头脑,言离忧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恼火地去捶温墨情,却遮不住越来越红的脸颊。
带着初九打打闹闹回到客栈,马巧儿还没有醒,穆兰荷坐在房中发呆,听见开门声回头,看到初九的刹那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孩子……”
“她叫初九,十五岁了,几年前被人卖到烟花之地当小奴,恰好遇到离忧。”温墨情没有直接说破初九可能身份,淡淡目光与穆兰荷相遇,也让穆兰荷立即明白,目前他还不打算让初九知道太多。
眼见天色不早,温墨情又要了间房让初九先去洗漱休息,待房中只剩三个揣着一大堆话的人,这才开始谈及许多秘密和重要之事。
“那孩子真像童将军,鼻子,眼睛……眉毛倒是与桑将军别无二样,又浓又黑,说起话来同样脆生生的。”见过初九之后,穆兰荷的话匣子便止不住了,只是语气里揉进太过感慨悲伤,纵是笑着也难以掩藏。
“这么说来,初九的确是桑将军和童将军之后?”温墨情沉眉,“当年桑将军是在何时生下九儿的?为什么要把她交给别人?”
穆兰荷深深吸口气,黝黑脸庞平添沧桑:“不能怪桑将军,当时情势所迫,实在是不得不把孩子送走。那时朝廷已经派人来围剿我们,桑将军挺着肚子带我们硬拼,就在乱战时把孩子生了下来。还不等桑将军给孩子起名,帝都那边就传来消息,说童将军已经处刑……”
时隔多年,再次回忆起昔日惨景,从数千士兵围剿中侥幸逃生的穆兰荷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泪水在生满老茧的指间纵横。
哭了小半刻,穆兰荷控制住情绪长出口气,抹抹潮湿脸颊:“桑将军一直坚守阵前,我们二百多个姐妹,在桑将军带领下硬生生拼掉朝廷一千多人,直至童将军处刑的消息传来,桑将军彻底崩溃。那时我们人马已经拼得所剩无几,想要杀出重围难如登天,桑将军说无论如何要让孩子活下去,不能断掉童家血脉,于是便趁夜将孩子交给朝廷大军中一位心善的老伙头,托他把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在那之后两天,我们实在抵挡不住了,我和巧儿妹以及另外十个姐妹扛着奄奄一息的桑将军突围逃走,剩下的姐妹们……她们都是血性的好姑娘,没一个人屈膝投降,不是战死就是自尽,没有侮辱巾帼军名誉半点。”
纵横沙场守卫家园边陲的女子军,她们舍弃相夫教子的安逸生活浴血奋战,最终结局却不是死在敌人手中,而是亡在朝廷无情围剿之下。
言离忧不清楚当年童如初到底因何获罪,巾帼军的悲剧却让她哀怒交杂。
暴君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怎有资格称得上天子?又有什么资格享受万民朝拜、荣华富贵?难怪温墨情不愿过多参与朝廷纷争,又难怪温墨疏总想摆脱皇子身份束缚,那些令人心寒的时局朝政啊,的确不是他们那种性格能够坦然接受的。
房中陷入漫长沉默,只听得穆兰荷低低啜泣,以及被吵醒的马巧儿呜呜哀鸣。
许久,温墨情打破沉寂:“穆姑姑,桑将军可有灵位或者墓碑?这些事我暂时不打算告诉九儿,但总该带她去拜祭一番,之后还得带她到别处去。”
“我们都是见不得光的叛军,哪敢光明正大立碑?”穆兰荷苦笑,从破旧包袱中颤颤巍巍拿出一块简陋木牌,“桑将军死后,巧儿妹刻了这牌位,我们之中只有她一个人识字,也不知道刻得对不对。既然找到了桑将军的女儿,这东西以后也不该由我保管了,小混蛋,从今天起,桑将军的牌位和九儿就都拜托给你,也不枉当年他们夫妇待你那般亲切。”
温墨情双手接过简陋牌位仔细收好,沉吟片刻道:“桑将军去世前可有说些什么?”
“自从把孩子送走,桑将军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开始两年她整日闭门不出,时常以泪洗面,后来也不知从哪里认识了几个不三不四的异族人,天天往外跑也不清楚商量些什么,她交待那些话实在让人没法理解,不说也罢。”
异族二字唤起温墨情警觉,与言离忧对视一眼,沉眉追问:“桑将军说些什么?”
穆兰荷见温墨情似是十分在意,只好一一道来:“因为童将军枉死,巾帼军含冤受屈,桑将军又被迫骨肉分离,所以那段时间她恨透了狗皇帝和朝廷。我记得那时桑将军总把报仇挂在嘴边,说什么要毁了大渊、让狗皇帝付出代价,可是除了与那些莫名其妙的异族人来往外,桑将军倒也没做其他事情。再往后那几个异族人突然消失,桑将军对他们的身份绝口不提,这档子糊涂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穆姑姑可有见过那些异族人?他们长什么模样,能看出是哪一族吗?”
“远远见过两次,看得不太真切,只感觉皮肤特别白,又高又瘦的。怎么,你认识这些人?”穆兰荷困惑于温墨情的反应,忍不住好奇问道。
温墨情收敛神色摇头:“没什么,想了解详细些而已。穆姑姑,马姑姑,天色不早了,你们早些休息,余后安排明日白天我们再商量。离忧,走了。”
穆兰荷看不出端倪,熟悉温墨情的言离忧却不会看不出。发觉温墨情在注意些什么后,言离忧刻意保持沉默,直到二人离开房间走到稍远处才卸下拘谨,望着温墨情若有所思:“那些异族人有什么问题吗?看你好像有心事。”
温墨情引言离忧到自己房间,屈起手指掐了掐眉心,似是有些烦郁。
“皮肤白皙、身材高挑,这正是霍斯都族的特征。我记得茗湮说过,她随父亲入大渊是为了见一个中州女子,而她父亲来到中州的时间,粗略算算,就在童将军被处死、巾帼军覆灭之后不久。”
第191章 思难无邪
渊国帝都凤落城潮湿多雨,每年夏秋两季时常一连数日阴霾,农户们或许会高兴于这一场场生命之水,皇帝温敬元却十分痛苦,年轻时落下潮湿骨痛的毛病总让他无法在某些事上尽兴。
整整四天没有迎来皇帝驾临的凤欢宫有些冷清萧索,却多了几分无声的自在,燕香和小亭子一个门前一个院中无聊地斗嘴打趣,对房中不时传来的声响充耳不闻。
连嵩在凤欢宫作乐,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
蓝芷蓉侧躺在连嵩身边颇为疲惫,对付正当盛年的温敬元绰绰有余的她,应付连嵩时总是很累。她不知道连嵩到底有多少精力,只记得每一次连嵩从头到尾都沉默着,甚至不去看她,仿佛只当她是卸除涌动之火的工具。当然,她也从没把他当成什么特殊之人,这辈子能在她心底沉淀到死、思念到死的,只有那个再也不可能相见的男人。
每每思及至此,对言离忧的恨便愈发深刻。
“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