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屋。”
看了一眼豆蔻无暇,颜绾低声说道。
对颜绾的眼神,无暇已是心领神会。
回屋是说给顾平听得,真正的含义应是去风烟醉。
厅外,月光被浓云遮盖,夜色愈发深沉。
满院覆着的白雪在灯笼下惨淡而凄然,寒风彻骨。
颜绾不自觉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她不放心……
宫廷禁卫那里有棠清平和棠遇,她可以不插手。
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还是得把从前留着的那一手拿出来。
第一三二章诏书
晋帝在除夕宫宴上吐血昏厥的消息被封锁,并未在民间大肆传扬开来;所以百姓们依旧是欢欢喜喜放着鞭炮;城中到处都是过年的喜庆氛围。
然而皇宫内院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上空仿佛凝着厚厚一团散不去的阴云。
雪已经不再下了,但风却没有停过,在死一般沉寂的皇宫城墙间恻恻穿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因为病重的缘故;晋帝并未歇在往日居住的乾清宫,而是移去了乾清宫后边的暖阁。
暖阁外本就有添火的火道,而暖阁内,青铜鎏金的熏笼燃着上好的红罗炭,温暖的仿佛不是腊月寒冬。
然而尽管如此,棠观望着龙床上面色青白的晋帝,却仍是感到了一丝冷意。
“肃王殿下;皇上长年以来一直忧思过度、郁结于心……今日又气急攻心,引发了旧疾,怕是……”
姜太医在龙床边跪下;额上沁满了汗。
棠观攥着的手紧了紧;薄唇微启;“京城中,你的医术最为高明。哪怕还有最后一丝希望,你也要尽全力为父皇诊治。若是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开口,无论有多难,本王都会派人去寻来。”
他已经在这暖阁中整整看顾了两日,两日未曾合眼,面上已隐隐有了疲意,声音里带着些低哑,但却依旧沉稳。
“……”
姜太医张了张唇,还是应声道,“微臣必当竭尽所能。”
两人正在一边小声交谈着,那龙床上却是突然有了动静。
守在一边的徐承德有些惊喜的唤了一声,“陛下?陛下您醒了?”
棠观眸色一亮,连忙转身疾步走到了床前,却见床榻上的晋帝依旧闭着眼,只是眉心却紧紧蹙成了一团,不自觉的喃喃道,“易安……易安……”
听清晋帝口中的名字时,棠观微微一愣。
易安……
听端妃娘娘说,他的母后,已故的皇后娘娘,就唤作华易安。
其实对于他的母后,他当真没有多少了解。
因为母后自生下他后便一直很虚弱,所以他一出生,便被皇祖母抱回了慈宁宫。
当他稍稍能记事的时候,皇祖母曾带着他回过一次母后的坤宁宫。
那时母后已经不在了,但父皇却夜夜醉酒宿在坤宁宫中。皇祖母无可奈何,所以才将他带到了醉得不省人事的父皇面前。
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见父皇。
他还记得父皇第一眼见到他时,那悲伤到极致的眼神,还带着一丝让他恐慌的怒意。
后来他大了些才知道,母后是生下他才落了病根最终药石难医,因此父皇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迁怒于襁褓中的他,再加上一直沉浸在失去母后的痛苦中难以自拔,所以他甚至不愿来慈宁宫看自己一眼。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幼年不仅没有母后的记忆,还没有父皇的记忆,只有时而慈祥时而严苛的皇祖母。
直到后来皇祖母病逝,他才被带到了父皇面前。
那时父皇对他的态度已经有所和缓,但却也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让人将他带到了端妃娘娘的昭仁宫。
他始终觉得,父皇对他一直是不喜的。
尽管他是母后唯一的孩子,尽管他一出生便被封为了太子,尽管他是这宫中最尊贵的皇子,他依旧是不受父皇喜欢的。
或许人往往是这样的,难以得到什么便最想得到什么。
他贵为太子,自小便拥有世间不少人艳羡的东西,但却偏偏十分执拗于父皇的慈爱。
再后来,他努力做好一个储君,一丝不苟的处理所有政务,虽然已经没有那么期待父皇的称赞,但却也唯恐让他失望。
……可棠珩和危楼毁了这一切,毁了他十数年以来的心血。他本不在意东宫之位,但却为父皇的猜忌和冷落而百般懊恼。
棠观也曾有过怨愤,也曾有过不平。
可如今……
他垂眼,定定的看着晋帝那斑白的双鬓,还有憔悴不堪的病容,心中一片怅然。
“咳咳——”
晋帝突然重重的咳出声,下一刻便睁开了眼,视线缓缓落在棠观的面上。
看清是他时,眸中难得多了一丝清明,眼神有些复杂。
皱了皱眉,他抬了抬脖子,像是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见状,棠观终于回过神,“父皇?”
说着,便俯身扶着晋帝坐了起来,随即转头看向还愣在那里的姜太医,“姜太医。”
姜太医只愣怔了片刻,便连忙拎着手里的药箱凑到了床榻前。
他方才诊脉时,皇上明明已是病邪深重,元气衰竭的脉象……
如今竟还恢复些精神坐起身,若他猜的没错,莫不是最后关头了?
“朕刚刚……”晋帝半倚着床头,声音十分嘶哑,面色也近乎苍白,但唇边却带着一抹笑,“刚刚梦见你母后了……她还像当初一样,拿着柄剑想要吓唬我……”
连朕的自称都忘记了,只糊里糊涂的说着我如何我如何。
徐承德跟了晋帝许多年,见他虚弱成了如今的模样,心中有些感伤,趁着棠观上前,向后退了几步,暗自抹了抹泪。
“父皇……”
棠观喉口紧了紧,“您先别说了,让姜太医给您看看……”
晋帝像是没听到似的,执意开口道,“她在怪我……怪我没有好好保护你……她离开时说过,说想要你一生平平安安,离皇宫,咳咳……离皇宫越远越好……是我辜负了她……我没能护住她,也不知还能不能护你周全……”
姜太医已诊完了脉,默不作声的退开身,朝棠观摇了摇头。
棠观心头一沉。
“徐承德……”
晋帝艰难的转过头,朝床边看了一眼。
“哎。”
徐承德赶忙揉了揉眼,转身凑了上去,“陛下有何吩咐?”
晋帝叹了口气,目光微微有些涣散,“朕的……四牛图呢?我当初……当初就是为了寻那四牛图,所以才出宫遇见了易安……我好想她,想带着这幅图去见她……”
徐承德心中大恸。
他是一直跟在晋帝身边,看着他如何和已故的皇后娘娘走到一起,看着他如何力排众议立她为后,看着就在一切都快要好起来时,皇后娘娘一病不起,将他们所有想象的未来都断送了……
“四牛图,在御书房……老奴这就去取……”
说罢,他便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转身朝屋外走。
然而他毕竟也年纪大了,腿脚不太灵便,走的稍稍快一些便有点蹒跚。
棠观抿唇,疾步跟了上去,“徐公公,四牛图在御书房何处?本王去取。”
晋帝稍稍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时,便不见了棠观的踪影,一时间竟是着急起来,撑着榻便朝床幔外探身……
将放置四牛图的具体位置告诉了棠观,徐承德一转身便见到了这一幕。
“陛下,肃王他去取四牛图了。”
知道晋帝在找棠观,徐承德赶紧应声道。
晋帝失了力气,又重新靠回床头,无奈的摇了摇头,“傻孩子……如今这个时候,他怎么敢离开朕半步……”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保不齐下一刻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趁着他清醒时拿到传位诏书,这傻小子还亲自跑去拿一幅画?
“宣,宣安王……”
强撑着一口气,晋帝启唇道。
安王就在宫中,只不过在暖阁外。徐承德一宣,他便急匆匆赶了进来。
“参见皇兄。”
“咳咳……你靠近些……朕有要紧的事和你说……”
晋帝眯着的眼微微睁大了些,朝姜太医摆了摆手。
姜太医会意,提着药箱躬身退了出去。此刻暖阁内,只剩下徐承德和安王两人。
安王顺着晋帝的心意起身靠近,眉宇间满是肃然,“皇兄……”
“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有些话,你要记好了……”
呼吸逐渐缓慢,晋帝只觉得嘴唇有些干裂,顿了顿。
他这一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也不知能不能再醒过来,有些事也应当交待了……
“皇兄请讲。”
“朕,朕早就拟好了两道传位诏书。一个……被徐承德收着……”
他仔细回想着,“另一个……藏在御书房的暗室内……”
两道诏书?!
安王蓦地瞪大了眼,有些诧异的向晋帝确认道,“皇兄拟了……两道诏书?那么……究竟是要将皇位传给哪位皇子?”
晋帝微微坐直了身,有些颤抖的拉住了安王的手,“一道自然是传给肃王的。另一道……”
“易安不止一次和我说起……她不愿自己的孩子成为孤家寡人……朕也不愿逆了她的心意……”
晋帝的视线再一次涣散开来,思绪渐渐飘远。
第一三三章驾崩
皇位是个讨人厌的东西。
晋帝从生下来便如此认为;所以在这一点的认知上,他和他的平民皇后其实是不谋而合的。
晋帝酷爱写意山水,热衷诗词歌赋,唯独对坐拥江山没有什么兴趣。
他从来都恨自己生在了帝王家;被紫禁城囿于一角,被龙椅上无形的东西所束缚。正是因为恨透了这让他坐如针毡的龙椅,他才不愿自己和易安唯一的孩子也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因此,棠观出生后;他从未动过要立储的念头。
然而那时;太后也不知是有了什么心思,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要他立棠观为太子;甚至后来还亲自下旨到荣国侯府赐婚。
她老人家明明对易安有诸多不满;称她祸国,又为何会对她的孩子如此不一般?
他在位十数年,向来对朝政不上心;一直听惯了太后的吩咐。而那一次难得想要违抗;却惊觉自己这个皇帝竟是已经成了傀儡……
太后大权在握;将尚在襁褓中的棠观封为了太子。
因为没有权力;他无法完成易安最后的心愿;只能眼睁睁看着年幼的棠观踏上了自己从前的路……
太子立了,可以再废。
没有关系……
废太子需要找个大点的错处。
也没有关系……
太子做事毫无纰漏,受到朝野拥戴。
都没有关系……
他可以等。
棠珩的那些手段他又何尝不知,只是恰好合了他的心意,所以纵着罢了。
荣国侯府的以庶换嫡他又何尝不气,只是后来打探到了那侯府庶女竟与自己曾有过交集,脾性样貌他还算满意,再加上荣国侯嫡女自小孱弱多病,所以他便也就默许了。
他一边培植着自己的势力,一边死死盯着东宫。
他可以等……
就这么一直等一直等,终于让他等到了一个用阴谋创造的机会。
废太子那一日,其实是他这一生中最轻松的一日。
他能看见,自己的孩子终于挣脱了枷锁。那一刻,他仿佛有种错觉,自己周身的枷锁也随之消弭了……
他想着,如果能让他的儿子代替他逃离这紫禁城,这被囚禁的一生也算是有那么一处圆满了。
只是他没想到,哪怕是被废了储君之位,那些人却还是要赶尽杀绝!
慕容斐是他派去保护棠观的,从并州带回来消息,刺杀是一个接着一个,新招数层出不穷,非要置棠观于死地不可。
直到那场来的蹊跷的雁城时疫,他才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有多天真多愚蠢。
他总是怨恨着身下的龙椅,却不知这龙椅既给他招来了禁锢,却也保住了他的性命……
皇家子孙,或许也只有这把龙椅的庇护才能名正言顺的活下去。
他吩咐安王在朝堂上故意提及棠观治疫的功劳,名正言顺的令他回京祝寿。
原意是想要再找个契机留他在京中,在他眼皮下,或许会安全一些。
却不料寿宴之上,棠观却是主动反击,更是在寿礼上动了心机。
这让他突然反应过来。
他似乎始终是一厢情愿,始终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棠观身上,好像从未认真的问过棠观一句,问他是否想要这皇位,是否想要自在的生活,是否想要逃离……
所以这次,他要用这小半辈子换来的权力将两个选择放在棠观面前,让他自行选择。
“皇兄!皇兄!”
见晋帝视线依然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安王有些着急的唤了几声。
那熟悉的声音落进晋帝耳里,让他缓慢而迟钝的转过眼。
“皇兄……那另一道诏书究竟是要传位于何人?”
莫不是棠珩吧?
安王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晋帝膝下的这些皇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棠珩这孩子心思太重,手段太过阴狠,又有个萧贵妃这样不识大体的母妃,着实不是个继位的好人选。
更何况,棠珩与棠观宿怨已久,若是棠珩继承大统,怕是会对棠观棠遇痛下杀手……
“咳咳……这另一道,是传给璟王的。”
晋帝重重的咳嗽起来。
“若观儿不要这江山,那便只有,只有遇儿即位,他才是安全的……”
璟王……
竟是璟王……
这倒是出乎意料。
安王提着的心瞬间放下一半,但却仍有些顾虑。
的确,棠遇从小跟在棠观身后长大,心思单纯,对兄长极为尊敬。若是他继位,必定不会对棠观造成威胁。
但……
棠遇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若观儿他想要这皇位,你……你便将这诏书拿出去,力助他稳定局面……”
徐承德早就将写好的诏书收在了身边,在晋帝说话时便呈了上去。
晋帝接过诏书,朝安王的方向扬了扬。
安王赶忙上前双手接过,郑重的跪下,“臣弟必定不负皇兄所望。”
晋帝闭了闭眼,“同样,若观儿他不想要这皇位,想要从此远离宫廷……咳……你便去取暗室内的诏书,助他离开这场乱局……”
安王面上掠过一丝犹疑,却还是低声应道,“……是。”
晋帝有些乏力的躺了下去,喃喃道,“这是朕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了……”
都说生于皇室,命不由己。
他用了这么多年,才有能力给他的孩子一个选择的余地,一个重生的机会……
“一切,就随他心意吧……”
“肃王殿下。”
暖阁外响起侍卫的声音。
晋帝用最后的力气偏头看了一眼,只见棠观手执一个画轴疾步走到了床边。
“父皇……”
视线已经逐渐模糊,晋帝抬了抬手指。
棠观眸色一黯,将手中的四牛图放进了晋帝怀中,嗓音沉哑,“父皇……这是四牛图……”
手下传来画轴冰凉的触感,晋帝闭上眼,却是笑了,眉梢都着些笑意,“我终于可以去见你娘了……”
“父皇……”
===
肃王府。
颜绾在屋内烦闷不已,便被无暇扶到院外随意走走。然而只是刚走到东墙边,她便突然听见了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隐隐还有盔甲之间的碰撞声。
“无暇你听……”
心头一紧,颜绾急忙转身拉住了无暇。
无暇蹙眉,“是军队。”
颜绾沉吟片刻,面色微白,“……全城戒严?”
史书中有记载,皇帝死后不能立即敲钟,而是要京师戒严,不鸣钟鼓……
难道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