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眼睛渐渐睁大:“别……!”
嘭!
他躲闪不及,被撞飞进屋,摔在床上。
刀刀想进屋,但它高大魁梧,挤不进门,只能弯着腰将狼头伸进去,目光关切:“大人!您怎么了大人?!”
夜初心缓步上前,拽着它脖子上的金属环,将它从门口拽走,终于可以看到床铺:“晴朗,路上出了点儿事,我娘没能将我伯父的转世带回来,义父来接我们了,走了,去赤霄。”
*
赤霄,迦叶寺。
简小楼浑浑噩噩的醒来,头痛欲裂,她想伸手揉揉脑袋,胳膊一动,牵着筋脉,浑身疼的痉挛,顿时冒了一身冷汗。
她被疼的彻底清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一张布着帷幔的床上躺着。
这是她在迦叶寺的禅房。
简小楼用手摸了摸,只穿着中衣,还是一套新衣裳。身上洗干净了,头发有一股皂角的香味,看来是真用清水洗过,而不是掐了个清洁咒。
简小楼吃力的抬起手,转着手腕仔细观察,先前为了放血划出的伤口,因为没有使用法力,差不多愈合,筋脉损伤也复原的神速。
除了法宝肉身的功劳之外,夜游肯定没少消耗灵力。
人呢?屋内烛光昏暗,瞧着天色是深夜,她喊了一声:“夜游?”
没有回应,估计去同素和说话去了吧。
她心里想着,安静的躺在床上,目光盯着上方灰扑扑的纱帐。昏迷时,她模糊的察觉到,自己是真的摸到十四阶的门槛了。
这个门槛,正是剑心的形成。
可能是从伏魔塔一战后,她看着寺中遍地尸体开始萌芽的。
也可能是不小心进入七绝的意识海深处,听了青枫子一席话茅塞顿开。
她不是很清楚,但绝对是一件好事,可以加快她的进阶步伐。
想着想着,她口渴了,也不是身体真的需要水,身体虚弱下的一种反应罢了。
简小楼以手肘撑着身体,坐起来,撩开纱幔之后,一眼瞧见案台后的夜游。
她一愣:“咦,原来你在啊。”
案台上除了一盏如豆烛火,空荡荡的。夜游穿着一袭宽松的黑色袍子,头发绑在背后,坐姿端正,双手架在扶手上,目光直直望向前方,落在虚空处。
听见简小楼说话,他微微偏过头,扫了她一眼。
简小楼以为他在入定,没有听见之前她喊他,然而他这一眼望过来,仿佛席卷着排山倒海的压力,令她心脏狠狠一缩。
他听见了,故意不搭理她。
简小楼背后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夜游从前也发过脾气,瞒着他为弯弯报仇那次。但那时简小楼敢毫无顾忌的和他对着干,现在却不行。
这种感觉,好似一对儿平民小夫妻,丈夫一朝成了九五之尊,掌握了自己生杀大权。
修为差距过大是一方面,夜游的性格与气质真的变了很多。
“你感觉如何?”夜游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水端来给她。
“还好。”简小楼接过杯子,手指触碰到他的手背,冰块一般凉。她低头喝水,心神不宁,呛了一口,牵动筋脉又疼的呲牙。
夜游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慢点。”
喝完水,简小楼将杯子递给他。
“还渴不渴?”
“不渴了。”
见他准备走,简小楼连忙拉着他的手:“夜游,你生气就说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
夜游扬手一抛,杯子被他稳稳抛进茶盘里。他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我说出来,只是不要憋坏了,你反正是不会改的,是吧?”
简小楼抿了抿唇:“你别这样。”
“那我应当如何?”夜游陡然沉下声音,撩开袍子坐在床边,“你可知,我从太白门前来赤霄寻你的路上,途径空洞界,画乐蓉邀我一同去封印裂隙,被我想也不想的拒绝,只因我急着去寻你,且根本想不到,你会在我命悬一线之际,弃我于不顾!”
无言以对,简小楼垂下脑袋。
夜游捉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目光看进她眼底:“我只问你,我若因此死了,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我……当时是情势所迫。”简小楼摇摇头,甩掉他的手,“我是想走的,但那时情况危急,城里困了十几万人,那些个门派为了救人,死了一批又一批,那一长串染血的牌子在眼前晃,我当真控制不住我自己……再加上,我可以在妖雾中视物,可以看到那条隐身银龙,我不想水镜谷那些人枉死……”
“你再怎样特殊,不过区区十二阶。”夜游真想砍开她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你就那么想当一个英雄?”
“我不想当英雄,我只是不想成为一个懦夫罢了。”简小楼不知该如何描述那时的心情,对着夜游她总是愧疚的,挽住他的手臂,将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睁着两只大眼睛无辜的看着他,“你就当我发了一次神经,好不好?”
夜游冷脸不语。
简小楼将嘴巴凑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下,又用鼻尖蹭着他弧度优美的下巴:“我错了,我道歉,好不好?”
她昏迷不醒时,夜游攒了一肚子的怒意,准备好好数落她一通。但她一醒来,瞧见这张自己深爱的脸,他的心头火顿时去了一半。
她再罕见的撒个娇,剩下一半也差不多散了。
说到底,夜游多半的火气,并非来源于简小楼弃他于不顾,而是她的多管闲事,她的不要命。
他叹了叹:“只此一次。”
听他语气软下来,简小楼松了口气,笑道:“下不为例。”
夜游揽她入怀,金瞳略有些闪烁,试探道:“如今我已复原,你师父也即将步入十七阶,我们回蓝星海救出弯弯,然后一起去异世界怎么样?”
简小楼微怔:“去异世界?”
“是。”夜游点头。
“那赤霄怎么办?”
“因为幽冥兽的祸患,灭道盟和八道盟很有可能携手合作,赤霄暂时安全。”
“暂时安全罢了,而且幽冥兽还会卷土重来,你也看到它们有多恐怖,我们……”
夜游才刚和缓的脸色再次冷凝:“够了!”
说的与素和简直一字不差。
“怎么,这一次死里逃生还不行,非得将命搭进去才算完?”
“不是。”简小楼仰头看着他的下巴线条,“万一幽冥兽控制不住,赤霄会有危险……”
“你舍不得赤霄的谁?你们简家?百里溪?楚封尘?禅灵子?”夜游一一数出来,“你只说舍不得谁,我一并全给带走。至于太息林地雪中生的那些木灵,素和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总不能守着它们守到死。”
在没有改变的轮回里,她与素和会死在幽冥战场,夜游无论如何也要将他们带走,远离星域,远离深渊,没得商量。
先打垮了她,再一起去打垮素和。
简小楼道:“我师父不会答应跟我们走的。”
夜游道:“不必你操心。”
简小楼皱眉:“我舍不得人的太多了,比如金羽,他肯定也不会走,你也要强制带走?你带的走吗?还有素和的苍岭凤族,你也要全都带走?”
“说来说去,最重要的是你不想走吧。”
“我……”
简小楼面露苦涩,现在正处于心境混乱状态。眼前若无灾祸,去哪里都可以,但选择在危难时刻离开,真的不是懦夫行为么?
莫说她对幽冥兽有着特殊反应,总有一股使命感在身,就算作为星域普通一员,国之有难,力量再小也是一份力量。
更何况覆巢之下,赤霄日后何去何从?
她正在塑剑心,虽不清楚过程,隐约觉得,若真是抛开一切就这么走了,她怕是要完蛋。
她尝试道:“我们不能等安稳之后再走?”
夜游早在这里等着她,唇角划过一抹冷笑,松开她,大步出了房门。
门大敞着,没多久,他折返回来,身后跟着斗篷护体的夜初心。
“叶前辈?”简小楼不明白大半夜里,他们两口子争执,夜游为何会喊个外人进来。
夜游走到桌前拂袖坐下,指着简小楼:“你去告诉她,我这条被她抛诸脑后的命,是你用什么换来的?”
“告诉她,她想着救那些不相干的人时,相干的人在过着什么日子。”
“顺便替我告诉她,想当英雄,先学会做好一个母亲!想救苍生,先想办法救一救自己可怜的女儿!”
爹娘吵架,深更半夜被逮过来的夜初心,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隐约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她漫步走到桌前给夜游斟了杯茶:“爹,你先冷静一下。”
这一声“爹”,当头给了简小楼一棒。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开始开会了,人数一个个增加╮(╯▽╰)╭
☆、太真战事(十九)
看着夜初心放下帽檐; 露出头上两只小龙角; 再听她平铺直叙的讲完她的经历,睡房内的空气像被抽干了,骇人的窒息感中; 简小楼险些晕过去。
心被揉碎了的疼,眼睛慢慢湿润; 她伸出手; 五指颤抖; 悲戚着喊道:“弯弯……”
离开四宿还不到三年,三年前,她心爱的女儿还是个粉嘟嘟胖乎乎的小糯米团子; 出门得抱着,吃饭得喂着,睡觉得哄着,不开心就会噘嘴瞪眼哇哇大哭。
短短三年,人生天翻地覆。
夜初心走过去; 也想伸出手; 但她两只手都带着手套,轮回手带着金属制的手套; 另一只则是黑丝手套。
最终,夜初心避开了她的手; 只在床边坐下,微微垂着头:“娘。”
简小楼伸手抱住她,眼泪夺眶而出:“弯弯……”
夜初心无声的流泪。
“我可怜的女儿; 为什么你要吃这么多苦啊……”只拥抱了一瞬,简小楼便抽噎着松开她,去摘她脸上的面具。
夜初心下意识偏过脸,她娘重伤未愈,受不得刺激,原本都说好了,等她身体好一些再与她相认。
但想起她爹的目的,夜初心将心一横,没有阻挡。
简小楼摘掉她的面具之后,瞧见她脸上遍布腐烂的脓包,一口气就要上不来,身体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抖。定住心神,又急慌慌去撩她的袖子,手臂的腐烂情况比脸还要严重,身上什么模样,她心里有了个数。
伴随着腥臭的味道冲进鼻腔,简小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又将女儿抱住,痛哭流涕,张了几次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夜游背对床而坐,紧紧闭着眼睛,手中薄胎白瓷的茶水杯,已被他捏成了一堆齑粉,洒落在桌面上。
这不是他想要的一家团聚,天道究竟还要折磨他到几时!
夜游稳住情绪,转了转坐姿,凝眸看向哭成泪人的简小楼。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经不起这样的情绪起伏,恐会伤及心脉。他担忧,也心疼,但必须硬起心肠。
夜游当真不是因为她无视自己的生死,才如此待她。
他是要给她一个深刻的、痛彻心扉的教训,不能让她继续好了伤疤忘了疼。
没错,他是生气,甚至有些心寒,但他一直非常明白,他与她之间从来不对等。
他自睡梦中被她唤醒的那天开始,整个人生都是围着她打转。
但小楼不是,她的心思太多。
那时小楼来四宿,答应陪伴他最后二十年,即使两人似夫妻一般生活在一起,有着最亲密的关系,她也不会想着自己能不能永远留在四宿。
在小楼心里,为了个男人,放弃自己的师父家人朋友,放弃自己一整个世界,并不值得。
最终还是因为蓝星海那一劫,她为女儿的平安许了个愿,才最终决定留下来。
还有问情剑。
哪怕在火球内亲身体验过问情剑恐怖的副作用,但得了如此一套精妙剑法,她必须学。即使以《地藏经》改良成为禅剑,很难保证是否可以除去副作用,她也义无反顾。
那时的夜游,还是个上下求索的“少年”,只要她开心,他什么都奉陪。
直到小楼走了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反复想着从前的点点滴滴,才逐渐领悟过来,原来“爱”与“爱”之间,存在一定的差别。
小楼是爱他的,可不单单爱他。
他的人生越走越窄,在意的东西越来越少。
小楼的人生却越走越宽,在意的东西越来越多。
有些不该在意的,他要及时折断。
现在的妻子和女儿,身份完全对调,女儿有着将近万年的记忆,冷静聪慧,除了生命不需要他来操心。反观妻子,却是个冒失幼稚的孩子,需要他手把手的教。
*
简小楼的禅房左边,原本住着黎昀,黎昀因为灵力不足返回四宿去了,如今住着百里溪。
此刻百里溪房间里,素和正与联盟会议召开在即、却在今晚偷跑回来的楚封尘聊天。
“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令你失去记忆,是为了改变你的命运。”素和同他说话很吃力,他的侧重点,永远与他背道而驰。说了大半夜,才找到一点规律。
“所以,你想我恢复从前的记忆?”楚封尘这些日子,对于自己是“七绝”一事,渐渐接受了,毕竟一身修为在身,在适应剑气的同时,意识海里时不时会跳出一些记忆片段,他不信都不行,“你是在嫌弃我,没有从前的记忆就办不成事儿了?”
素和说的口干舌燥:“我只是觉着,时间紧迫,你恢复记忆会更方便一些,太真的形势,你一时半会也搞不清楚吧?”
不等楚封尘说话,他又道,“你说你回来的路上,去空洞界瞅了一眼,关于赤霄的存亡,幽冥兽的祸患,你有什么想法?”
“这能有什么想法?”楚封尘迷瞪了下,“除魔卫道,护佑苍生,乃我第一剑宗的道统传承,我道中人,自然责无旁贷!”
素和拍了拍他的肩膀:“失忆了还能碰上规元道君这等境界超然的师父,没有乱了你的心境,你小子真是有福气。”
起初,素和对于青枫子收七绝为徒,是为了镇守裂隙一事极不满。
与幽冥兽一战之后,素和虽不赞成却理解了。
窗下站着的百里溪一言不发,看着素和出门之后,才走回来坐下:“你愿意恢复从前的记忆?”
楚封尘瞥她一眼:“我原本是很抗拒,只因七绝背着杀师的名号,听小黑一说,七绝不愧是我,一点没有辱没我第一剑宗的名声,我楚封尘果然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无愧于心的。”
“你还得意上了?”楚封尘十九阶的气场在身,百里溪原本是有点畏惧他的,此刻心中不知为何涌了些酸涩,“你愿意以魂祭剑?”
“小黑不是说了吗,那什么、什么轮回已经改变,我们的目标,是要努力活着去解决问题……当然,真到逼不得已之际,若为无辜众生,有何不可?我师父为了救出天意盟阵下那些人,还不是说兵解就兵解吗?”
顿了顿,楚封尘鄙视道,“吾辈的信念与荣耀,似你百里家主这种无利不图的卑鄙小人是不会明白的。”
百里溪皱着眉:“荣耀?那你想过柔儿没有?你若死了,她会伤心。”
想起闺女来,楚封尘微微怔了下,旋即道:“百里溪,你这样想,倘若非我不可,我若苟活,幽冥兽一朝攻入赤霄,柔儿岂不是会有生命之忧?或者像小楼的女儿那样颠沛流离,受尽苦楚?”
竟将百里溪给说愣住了,难以置信的看着楚封尘。
尽管他尚未恢复记忆,但她已经隐隐看到了“七绝剑圣”的影子。
“夜深了。”楚封尘面容冷沉,抱着剑走到床前坐下,“百里溪,你该回去了。”
“这里是我的房间。”百里溪提醒。他傍晚回来,进门之后就坐着盯着她看,一直等到素和进来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