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会永远记得她。
就像他永远记得那根陪伴了他十多年的手杖。
在经纪人的催促中,她转身走向休息室。
“刚刚那个人摔倒的时候,你注意虞泽了吗?”张紫娴说。
“没有,怎么了?”经纪人一脸疑惑。
“……没什么。”
张紫娴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刚刚虞泽是离工作人员最近的人,他在工作人员下意识想要抓住他的时候,皱眉侧了侧身,躲过工作人员伸出的手。
……是她想多了吗?
虞泽和虞霈的共同出场让采访台下的的记者们沸腾了,这还是虞泽首次和他的家人公开同框亮相,难道他是为了破一直以来的不和传闻?
台下镁光灯不断闪烁,虞泽和虞霈回答了主持者的几个常规问题,又在红毯上停留了一分钟拍照后,一同走向红毯尽头的颁奖大厅。
大厅里人山人海,受邀来的嘉宾已经大多落座,虞泽和虞霈的座位被安排到一起,在距离颁奖舞台最近的第一排上。
两人坐下后,看着后面的明星陆续入场。
张紫娴是倒数第三个出场的明星,和入围最佳男演员奖的同组男艺人坐在一起,那里聚集了大量影视界大腕,星光璀璨。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说你的事?”虞霈低声说。
“在颁发年度风云人物奖之前,我有一场中场演出,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休息室。”虞泽说。
“哥,至于这么卖关子吗?你再不说,我都要好奇死了。”虞霈笑着拿手肘打了虞泽一下。
虞泽看着前方舞台,对他的话不作回应。
虞霈一愣,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虞泽越是遮遮掩掩,他心中的忐忑也就越重。
今晚的虞泽让他感觉不安,他不知道是不是唐娜不在的原因,虞泽有些奇怪。
精心打扮的男女主持人上台了,白桦奖终于拉开帷幕,虞霈却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舞台上,始终在猜想虞泽接下来要和他说什么事。
一个个奖项揭开谜底,几家欢喜几家愁,虞泽毫无悬念地拿到了白桦奖颁出的最佳男配角奖,在颁发最佳女配角奖之前,工作人员来叫虞泽去后台准备,虞霈怀着不安,跟在他身后一起去了后台。
在他们起身离开不久之后,坐在另一头的张紫娴也从座位上起身:“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男演员愣了愣:“现在?中场休息之后就是最佳女主角了,你等会再去吧……”
“我会看着时间回来的。”张紫娴笑着说。
“那你抓紧时间。”坐在她身后的同组导演叮嘱道。
接下来的最佳女主角奖基本上已经确定为张紫娴的囊中之物,这不仅是她一个人的荣耀,也是这部电视剧的荣耀,容不得一点闪失。
“我会的。”张紫娴说完后,从角落的过道走向后台。
虞泽走进单人化妆室后,对里面准备就绪的化妆师等人开口道:“你们出去吧,我不用上妆。”
化妆师愣了愣,还是头回听到有艺人要素颜登台的,她本想劝他至少上个粉底,看了看虞泽既不需要美白也不需要提亮的脸,无可奈何地咽下了口中的话,带着助手们一起出去了。
虞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他开口。
虞泽转过身来,正面看着他,说:“你还恨我吗?”
虞霈愣住。
“你的腿已经好了,现在你还恨我吗?”虞泽再次问道。
“哥……你在说什么?”虞霈说:“以前是我不懂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虞泽看着他,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有一件事,还没有过去。”
“什么?”虞霈问。
“三年前让我身败名裂的源头,那包莫名其妙出现在我车上的毒品,事到如今,也没有人证明我的清白。”
虞泽冷冷地看着他。
“你知道是谁做的,对吗?”
虞霈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和哥哥和好了,你的腿也痊愈了,你很开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虞泽走到他的面前,冰冷的目光和他四目相对:“我一直在等你的道歉……可是一直没有等到。”
他看着面色逐渐发白的虞霈,轻声说:
“虞霈……我很失望。”
在压抑的死寂中,虞霈哑声开口:
“是我指使张紫娴做的……是我对不起你。”
“……我一直在努力做个好哥哥,即使你不是个好弟弟,即使你总是让我失望,直到最后也不例外。”虞泽缓缓说道。
“哥……真的对不起……”虞泽伤人的话语让虞霈红了眼眶,他想要去握虞泽的手,被虞泽毫不犹豫地躲开。
虞泽眼中的厌恶让他浑身冰凉。
“哥……对不起……我以为那晚过后,以前的事就过去了,我想要重新开始,所以才会……”他哽咽道:“我现在和你道歉,真的对不起……我已经知道错了,对不起……”
空气中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种子正在破土而出。
虞泽倾听着动人的声响,嘴角带上笑意,而低垂着头不敢和他直视的虞霈对他的变化毫无所知。
“你知道百口莫辩的感受吗?你知道说出实情,所有人却都不相信你的感受吗?你知道失去一切,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感受吗?你知道被人指指点点,冷眼相向,掉进井底,上面的人却在嬉笑着往下面扔石头的感受吗?你不知道……所以你才会觉得,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弥补我受过的所有伤害。”
每一句,都像锋利的手术刀切割在虞霈心上。
“你不恨我了,我心里的恨又要怎么办?”虞泽说。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虞泽不应该对他用这张冰冷的脸,讲冰冷的话,用言语的刀子,将他捅得鲜血淋漓。
不是因为他罪不至此,他犯下的错,怎么惩罚都是应该的,但是惩罚的人不应该是虞泽,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即使他心里有过不去的坎,他也绝不会对他表现出来。
他想过唐娜问罪于他,虞书问罪于他,却从来没想过虞泽问罪于他。
因为他是一个温柔的人。
是一个温柔到如果他带着张紫娴到虞泽面前祈求原谅,即使虞泽厌恶得一眼都不想看她,最终也会因为他的幸福而松口的人。
他是一个比起伤害别人,宁愿伤害自己,默默藏起伤口说“没什么”的人,是一个比起自己的伤口,弟弟的笑容更重要的人。
这才是他认识的虞泽。
他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这不是虞泽的心里话,他试图找出虞泽说这番话的苦衷和理由,但是一个冷酷的声音却在他脑海中直接说:
“你根本就不了解他。”
“这才是他一直藏在心里的真心话。”
不!不对!虞霈在心中呐喊,他不是这样的人!
“你只是不愿意相信事实罢了,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可是你不配他的温柔。”
空气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明显。
像是有破土的幼苗正在伸展身躯,展开嫩叶——
“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是和好了吗?”他强撑着笑脸,却抵不住眼泪任性地模糊了眼眶:“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好好说不行吗?”
“和好只是你自以为是的想象。”虞泽冷笑:“我怎么可能和一个让我身败名裂的人和好?”
虞霈呆呆地站在原地。
“看,他恨你。”那个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不是这样,一定有别的原因……虞霈拼命否定。
“既然你还恨我,那么这段时间的相处又算什么?如果你恨我,你根本没必要装成原谅我的样子来接近我。”虞霈看着他,眼中是最后的希望。
“你怎么还不明白?”虞泽冷冷地笑了,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装作和好的样子,你会愿意把身上的妖血给我吗?”
虞霈呆住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完全静止,种子终于破土,踏进了新生命诞生的第一步。
黑色的荆棘花纹从虞霈的皮肤下慢慢浮出,缠绕住那张惨白的脸。
“尽管恨我吧,越恨越好……因为我也恨你。”虞泽微笑道:“妖血、名誉……你欠我的,我会一样一样讨回来。”
虞霈的双膝砸到地上,他弓着背,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陷入血肉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眼泪从紧闭的眼皮下大滴落出。
“你骗我……”
黑色的荆棘有如活物,在他裸露出的皮肤上游走。
“妈妈最喜欢小霈。”
“最喜欢你了。”
“最喜欢你。”
虞霈一拳砸到地上,他的眼泪跟着落下。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连你也骗我!!”
他哑声哭喊,紧握的拳头像不知疼痛似的,不断砸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他从朦胧的视线中看见自己映在瓷砖上扭曲的脸。
惨白、狰狞、布满泪水。
虞泽微笑着看着地上的人。
恶之果在他身上融合得比他想象得更好,如果不是虞霈身上没了妖血,事情也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虽然不知道血腥魔女是用什么法子交换了双胞胎的血液,但从结果来看,这反而帮了他的大忙。
血腥魔女最终会死在她的自作聪明上。
可以试想一下,一个拥有禁魔特性的强大恶灵对魔法师会造成多大的威胁,他会成为所有魔法师的恐惧,会成为他重回魔法世界后的左膀右臂,会因为他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而永远忠心于他!
“这是你犯下嫉妒之罪的恶果。”虞泽说。
虞霈趴在地上,背脊颤抖着,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尽管虞霈身上爬满黑色荆棘,他也什么都看不到,因为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凡人。真可惜,他只有接近死亡的时候,才能看见这美丽的花纹。
虞泽理了理胸口的领带,转身走出了休息室。
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后,走向了应急通道。
沉重的门扉自动合拢后,一个高挑纤瘦的身影走了上去,轻轻推开了消防门。
楼道里静悄悄的,明亮的白炽灯照耀整个楼道,张紫娴走到楼梯边,侧耳倾听却什么都没听到。
他到底去了楼上还是楼下?
“你在找我吗?”
张紫娴猛地转身,对上虞泽冰冷的眼。
“……你在这里做什么?”张紫娴盯着他,小小地后退了一步。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找虞霈。”张紫娴说。
“你不是找到了吗?”虞泽笑道:“难道你在门外偷听了十多分钟,都没听出虞霈的声音?”
虞泽的眼睛一直很冷,对张紫娴来说更是如此,但是虞泽的冷眼从没让她感到害怕,眼前这个虞泽的笑眼,却让她有种害怕的感觉。
“我以为听错了。”张紫娴的右手握住藏在真丝宽袖中的东西,说:“你不是会说这样话的人。”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虞泽说。
“当然是……”
张紫娴神情突变,举起右手向虞泽的脖子狠狠划去。
她的手在途中猛地停下了,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硬生生地逼停了她。
手腕处传来骨肉爆裂般的剧痛,从隔壁化妆室拿来的天蓝色刮眉刀在她手中颤抖,她忍着这股蔓延到全身骨头的剧痛,死死握着手中的刮眉刀不放,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和虞泽一模一样的人。
“你不是虞泽……你是什么人?”她看向自己动弹不得的右手:“……这又是什么东西?”
虞泽笑了,他看着张紫娴,说:“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似乎有一阵风吹过。
张紫娴觉得自己被抛起来了,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没抓住。
虞泽的笑脸离她越来越远。
仿佛只是一秒,又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她的后脑勺重重磕到了地面上。
虞泽看着台阶下一动不动的女人,脸上的微笑转为高高在上的悲悯,他轻声说:“邪恶的灵魂啊,到地狱去阐述你的罪状吧。”
说完后,他看也不看台阶下渐渐扩散的血液,转身走出了应急通道。
不远处传来颁奖典礼的欢呼声,最佳女配角奖已经揭晓,再过不久就是他的登台时间,走廊里静悄悄的,一切湮没无声。虞泽恢复了冰冷的神情,大步走向舞台后方的待机室。
在他离开后不久,台阶下的女人逐渐苏醒过来,她想动,可是动不了,脑后剧痛,还夹杂着一股湿热,头顶的白炽灯光在她眼中分裂成无数个光圈。
动啊!
动起来啊!
她的手指找回了知觉,接着是身体其他部位,她仰躺在地上,没有直接起身的力气,只能艰难地翻过身,用两个手肘撑在地上,挣扎着坐了起来。
寂静的楼道里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
她伸出颤抖的手,在脑后慢慢地摸了一下,再拿到眼前时,满手鲜红。
她怔怔地看了两秒,然后抓住一旁的扶手,撑着站了起来。
她松开手时,原木色的扶手上留下一个血色的五指。
她就这么撑着扶手,一步步走上了楼梯。消防门已经自动合拢,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吃力地把它推开。
走廊外一个人都没有,她靠在消防门上休息了几秒,等强烈的眩晕过去后走出应急通道,走到虞泽刚刚出来的房间走了进去。
虞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在他双拳之间,一滴又一滴泪水无声地滴落。
房间里明明关着窗,却好像有冷风在流动。
“虞霈……”
张紫娴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挤满整个房间的黑色荆棘,它们每一根都有蟒蛇的尾巴那么粗壮,这些黑色荆棘围绕着中心的虞霈,在狭窄的休息室里缓缓流动。
她向前走了一步,黑色的荆棘给她让出了一步。
她再向前一步,黑色的荆棘再次退让。
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到跪在地上的那个人面前,也跟着跪了下去。
她听到他失魂落魄的声音:“……为什么要骗我?”
她伸手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抚摸着他柔顺的黑发,柔声说:“我永远不会骗你。”
“你也在骗我。”他滚烫的泪水在她肩头滑落:“……没有什么永远,从来都没有……妈妈、哥哥、还有你……你们最终都会离开我……”
粗壮的荆棘加快涌动,像是黑色的漩涡,想要撕碎一切妄图靠近的东西。
“所有人都在骗我……”他颤声说。
荆棘上逐渐生出小小的花骨朵,随着流动慢慢长大。
“你听我说。”张紫娴抬起他的脸。
虞霈的脸上遍布泪痕,她直视着那双泪眼,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骗过你,对吗?”
他过了许久,慢慢点了点头。
“刚刚那个虞泽是假的,他不是虞泽。”张紫娴说。
她猛地被推倒在地,虞霈暴怒地瞪着她。
“你撒谎!”响应他脸上怒火的是一瞬间狂暴起来的荆棘,它们缠绕上她的身体,慢慢收紧。
虞霈怒声说:“你骗我,你又在骗我!我不想听这些借口!”
荆棘勒得她喘不上气,她试图挣扎却无济于事,即使张开了口,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定定地望着远离了她的虞霈,眼泪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像是回过了神,荆棘松开了一刹那,张紫娴刚刚喘上气,黑色的荆棘又一次收紧了,比上一次更用力,她觉得下一秒自己的五脏六腑可能就要在这股压力中爆裂了。
“不!我不杀她!”虞霈抓着头,痛苦的神色把他的五官都扭曲了。
他像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博弈,粗壮的荆棘在张紫娴身上一会松一会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