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下官还是不太适应王城的生活，乱党一事了结，请让下官回禹州吧。”
宋晓的声音，还有谁的笑声，渐渐掺杂了进来，让他觉得窒息……
“哈哈哈，云铮，马术你强过我，箭术我强过你，你说，咱俩要是一个人该多好。”
“云铮，等这一战打完，我想辞官回家乡……”
“……当然是回禹州啊，回那个山清水秀的禹州。教书也好，种田也好，等你有一日成了大将军，回乡探亲时别忘了来看我。”
“云铮，对不起……”
他看着自己的剑穿过那人的胸膛，那人扶着他的肩，声音细若游丝，他努力去听，却半个字也听不清。
最终，那人的手从他的肩头无力的滑下，任他将喉咙喊哑，再听不到他唤自己一句：
云铮。
“将军，你去哪儿！”
绍云铮不顾韩司乔的尖声呐喊，他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朝着西边奔去。
青华，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你说你想回禹州，你说你讨厌杀戮与死人，你说你喜欢司乔……但你为什么又要去做西疆的内应，为什么将兵分两路的计划告诉敌人，为什么要挟持司乔！！！
西疆一役，如果不是你将战术透露出去，北路那三千骑兵也不会丧命天门谷。如果北路奔袭成功，生擒了呼罗王，你便可以风风光光的辞官回乡。但是……你却刚刚与我商量完行军计划，转身就飞鸽传书，将所有消息和盘托出。
青华，我好恨你！
但我更恨的却是自己，我恨自己没能及时发现你的不对劲，没能及时阻止你，没能及时说服你放弃，没能……及时收回那把剑……
冷风拂面，钟声长鸣，震人心魂。
绍云铮恍然惊醒，急急勒马，却不知他身在何处，此地何地。
当——当——当——
他举目环顾四周，眼前山峦叠嶂，一块地界石碑上书：栖凤山。
耳边传来寺院的悠悠钟声，他心中一动，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竟然不知不觉的跑到了清凉庵下。
眉眼间不经然柔软了下来，他无奈的动了动唇角，什么时候，他的心开始不听脑袋的控制了。直到策马至此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的想见到她。
毫无预兆的，想见她。
至于见了面，该说什么，该怎么解释自己的突然出现，这一切他都顾不得思考了。
山路曲折，他凭着自觉终于寻到清凉庵的山门。
他试探着轻敲了几下庵门，很快，有个女尼应声开了门，却因庵前突然出现一位身披银甲的男人，吓得后退一步，瞠目结舌。
“你，你，你……”
绍云铮知道自己这样很不妥，但也没有办法，“抱歉，惊扰了小师父的清修，在下只是想找个人，不会过多打扰。”
女尼惊魂不定，不敢直视他，微微低着头回道：
“这位施主，小庵不接待男客，还请施主速速下山为好。”
说罢，就要关上庵门，绍云铮有些着急，连忙抵住门扉，解释道：
“小师父等等，贵庵中有没有一位姓赵的香客，我不进去，只见她一面就走。”
女尼见他这般鲁莽，又怕被师姐妹看到自己和一位男人拉拉扯扯，只好妥协道：
“赵施主这几日常在后山，施主若是想见赵施主，可去后山试一试。如果见不到，还请施主速速离开。”
“后山？”
女尼伸手指向右边一条蜿蜒小路，道：“这条路可通向后山，施主快去吧。”
绍云铮一脸喜色，连忙道了谢，女尼不小心对上他的眼睛，那般朗眉清目，竟叫她登时羞红了脸颊。
清凉庵本不大，绍云铮脚步匆匆，不一会儿便绕过了青瓦灰墙的寺院，没了围墙的阻隔，视野开阔了许多。
迎面远远走来一位女尼，碰巧绍云铮林深不知路，便急急迎了上去。
……
日近黄昏，她一身绛红色，站在山坡上，遥遥望着栖凤山的景色。
若不是慧净告诉她，她还不知这满是白桦林的后山之上，还有这般空旷安静的地方。
慧净将那副画像送给了她，虽然她已跟慧净坦白过她和李笑止不再有任何可能，他会有自己的阳光，但绝对不是她。但是，当慧净以一个母亲的形象站在她面前，请求她做朋友也可以，只是不要太快离开时，赵九儿突然发现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拒绝之词。
李笑止与她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在里面，她有时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还怎么去说服别人。
展开那副画像，赵九儿用指尖轻轻描摹着墨色的线条，心里有些莫名的情愫。
“九儿！”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她一怔，还来不及回头，身体就被人死死的圈在了怀中。
手一松，那副画便随着山风遥遥飘向了山下。
赵九儿不觉伸出手去，想上前一步去抓那副画，谁知身子却被那人抱得紧紧的。
“对不起，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他将脸颊埋在她的颈窝肩，轻声呢喃着。
是云铮……他拥上自己的那一瞬，赵九儿便知道来人是绍云铮。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此时突然出现，还身着铠甲，一身疲态，气息还如此不稳，不由让她有些担心。
望了一眼那副画消失的方向，她叹一口气，回头道：
“云铮，你还好么？”
绍云铮没有说话，默默的抬起头来，松开了环绕着她的手臂。
赵九儿转过身去面对着他，果然，见他脸上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憔悴。应该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他才会这么失态吧。
“那件事，让你很难过么？”
绍云铮听赵九儿主动关心自己，不由开始思念刚刚有她在怀中的温暖。
“我……能再抱你一下么？”
赵九儿没想到他会这么要求，不知该怎么作答，谁知一个晃神，他已经将她锁在了怀里。
她微微挣扎了一下，耳边便传来了绍云铮略带喑哑的声音：
“很难过，然后……很想见你。”
赵九儿不知为何有些感动，还有些想笑。明明还穿着盔甲，却像个受伤的小孩子一般，抱着她寻求安慰。
“九儿……”
“嗯？”
“我想娶你。”
她怔住，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句话的分量如此重，她实在分不清现在的绍云铮是不是因为受了太大刺激而一时冲动。
听不到赵九儿的回话，绍云铮握住她的肩，逼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你犹豫，是因为你不相信我，还是……你不喜欢我？”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而且绍云铮越靠越近，她双手抵上他的胸膛，不自觉想要后退一步。却被他伸手揽了回来。
“抱歉了。”
绍云铮突然轻轻开口道歉，赵九儿还没反应过来他何出此言时，他的手突然抚上她的侧脸，低头覆上了她的双唇。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吻那般温润炽热，像一张大网一般，将她牢牢的套在其中。
“你没有拒绝我……我想，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绍云铮贴着她的嘴唇，哑着声音喃喃自语。
深思迷蒙间，她只觉得自己被眼前这人刚刚的软弱受伤所欺骗了。他哪里像个小孩子，分明是一只深藏不露的猎豹，猎物一旦分神，他就原形毕露……
☆、韩司乔
兵马司，驻京营。
绍云铮在灯下扶额沉思，回想起白日的种种经过，有悲有喜，五味陈杂。
虽然他因为一时冲动，闯了清凉庵，最后还因为太过孟浪而惹怒了赵九儿，但结果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她没有推开他的吻，这让他不仅暗自庆幸。
李笑止的后知后觉着实给绍云铮上了一课，那就是，赵九儿其人想的太多，表达的太少，心里哪怕已经到了九成九，嘴上说的估计还不到三成。虽然不知道她这种性子是怎么养成的，但起码让他找到了应对的办法。
绍云铮微微扬起了嘴角，看来，不喜欢他，和不相信他，赵九儿直觉上选择了后者。
韩司乔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绍云铮脸上的平静，那时听闻宋晓自尽时的惊涛骇浪已然平息，此时的绍云铮已然又恢复成了那个只要他登马一呼，就有千军万马跟随的，睿智而张扬的青年。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复原已经不需要她的陪伴了。
“云……将军，刑部那边的审问已经结束了，这一批乱党是来谋划劫狱的，救得就是那日被我们扣下的于虹。而且，他们从乱党的身上搜出了一张名单，上至党首下至各州的头目一共一十八人，列的清清楚楚。于虹……就是禹州的头目。”
韩司乔将手抄的名单送上去，绍云铮接过来粗粗看了一遍，道：
“上阳坡只是些小喽啰，他们身上怎么会有这么重要的名单，不会是障眼法吧。赵大人那边已经确定了真伪么？”
韩司乔回禀道：“应该是真的，名单是从……宋晓家中搜出来的。而且因为我们回京之后，王城中各处岗哨换了不少人，上阳坡本身是他们离王城最近的一个据点，于虹察觉不对，才想急急转移，没想到她失足被抓，才策反了宋晓，让他监视绍家军的动向，好让剩下的人及时撤离。给他名单，应该是想让他帮忙去救其他的人，毕竟名单上那十八个人，刑部大牢里就关了十二个。”
绍云铮不太赞同，他道：
“那份名单就算是真的，也应该是旧的，头目被抓就一定会有新人顶上。不过，这次抓了于虹倒证实了我心中的一个猜测，新州乱党已是强弩之末，不然，他们也不会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救一个小小的州头目。司乔，派人告诉赵沈言，这次一定要把乱党一网打尽，我绍家军会全力配合他！”
绍云铮那句“司乔”将她叫的一愣，她凝眸看他，那般意气风发，志在必胜的信心，让她不由心中一动。
“云铮……”
绍云铮见她目光如水，不似平时，不觉有些疑惑：“司乔，你怎么了？难道是不信本将么？”
韩司乔随即摇头如鼓，回道：
“我自然信你，这么多年，我哪有不信你的时候。”
绍云铮冲她微微一笑，道了声：“下去吧。”
韩司乔应了声，转身刚走了几步，又被绍云铮一声叫了回来。
她掩不住心中欣喜，回道问：“云铮，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
绍云铮顿了顿，开口道：
“这次围剿乱党一事就交给你全权负责，等到时候乱党事了，让赵沈言帮你奏请皇上把调去卫家的猛虎营好了，或者跟着我伯父，不要再随着我到处奔波了。”
韩司乔一听这话，登时急了：“你说什么，乱党的事明明是你一直在负责。赵大人不是说等剿灭了乱党，为你在圣上面前求一个功过相抵么。你是怎么了，还想把我调走。云铮，我求你不要再乱说了好不好。”
绍云铮轻叹一口气，道：
“把你留在王城，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司乔，你毕竟是一个女儿家，韩三前几日跟我抱怨，说家中一直在为你的婚姻大事着急，你却不听人劝，还离家出走，这几日都住在了兵马司，这是真的么？”
韩司乔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之前是我失职，你那么出色，我一直把你当做左膀右臂，却忽略了你也是要嫁人的。”
韩司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委屈，眼圈就红了：
“嫁人怎么了！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我韩司乔骑马射箭样样不输男人，你凭什么赶我走！”
绍云铮知道她向来要强，让她服输比杀了她还难。韩三总说她只听自己的话，可现在一看，她哪里肯听……
“司乔，木兰最后也嫁为了人妻，你呢，总不能一辈子骑马打仗吧。”
“可木兰嫁的是——”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韩司乔定定的看着绍云铮，片刻之后，她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韩司乔的那一眼中，有不甘，有哀怨，还有她对他的不满。绍云铮知道，她虽然不曾说过什么，甚至有段时间还与青华出双入对，但她心里一直对自己有着不满，不满自己明明知道她的心意，却故意视若无睹。
“你不想嫁，我也不会逼着你嫁人。”
绍云铮说完这句话时，韩司乔心底突然又燃起了希望，可他的下一句，却又将她的希望瞬间浇熄：
“毕竟，我作为一介外人，也不该过多的干涉你。”
“我没当你是外人，我只是……”
只是喜欢你啊……
后半句话韩司乔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知道，绍云铮对她有疼爱，有信任，有照顾，有愧疚，却独独没有爱情。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不希望我再跟在你身边……”绍云铮突然要她走，让她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某人吃了醋，嫉妒她与云铮的关系，“是白家姑娘，还是赵家小姐？”
听她提起赵九儿，绍云铮不由想起今天下午，赵九儿被他“突袭”之后，红着脸颊指着他的鼻子骂，有了红颜知己，还来招惹良家妇女。
她那是什么用词，良家妇女，呵呵，真是服了她。不过，要不是赵九儿说韩司乔是他的红颜知己，他还真不知在她心中，是这样看待他与韩司乔的。
绍云铮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刺痛了韩司乔，她从不曾见他那般笑过，带些宠溺，又带些无可奈克的样子，分明是想起了心爱之人的模样。
白清浅和赵九儿，只是她的随意猜测，看来，竟是猜对了一个。
“云铮，到底是白姑娘，还是赵小姐？”她心中苦笑，就算输了，她也想知道是输在谁的手里。
“乱说什么。”
绍云铮冲她笑着皱了皱眉，道：“这关她们俩什么事，是韩三提醒我，你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叫我不要拖累你。你——”
“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赵家小姐，对么？”
韩司乔打断了他的话，有种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气势。绍云铮没想到她会问的如此直白，一时愣住了。
突然忆起母亲好像说过，赵九儿这一阵子随母在清凉庵修行，清凉庵在西郊栖凤山，绍云铮下午正是一路向西……
“你今天下午突然离开，是去见赵九儿了，是吧？”
感到了韩司乔的执着，绍云铮无奈的笑了笑，承认道：“是，我是去见她了。”
又是这个的眼神，明亮而宠爱。
他很爱她吧，不然不会只是提起一个“她”字，就不自觉的显出那样的神情，仿佛整个人都沐浴在了柔光之中。
“我知道了，恭喜你。”韩司乔轻轻敛起眉眼中的哀愁，微笑着道。
“司乔，我——”
看到他好像想解释什么，韩司乔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我知道，我会当好一个属下，听你的安排。乱党事件结束之后，我就听爹爹和哥哥的安排，嫁一个好人家。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
“不是，你误会了。”
绍云铮听她越说越奇怪，连忙道：“九儿与我，还没到你想象的那一步。目前为止，都是我在单相思罢了。”
原来如此……她爱的人，原来也爱的这么辛苦。
韩司乔轻声笑了笑，打起精神来，故意打趣道：
“你干吗全都说出来，我刚刚还以为她在嫉妒我和你的关系，有点小得意呢。这下好了，弄了半天是我们绍大将军自作多情，我也得意不成了。”
“得意什么。”绍云铮瞥了她一眼，道：“她连我都不在乎，还会在乎这些。”
韩司乔咂了咂舌，道：“不会吧，那前段时间白姑娘天天来找你，她也不介意么？我看白姑娘对你那么好，你也没有拒绝，还以为你中意的是白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