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长安看了相思一眼,哼哼道:“老头子我虽然眼下跑到这韶州府来,却也没落魄到要你这娃娃可怜我,沈继和如今的作为,等到疫病扩大隐瞒不住时,他的会长也就做到头儿了。”
见卢长安并没有消沉,相思稍稍宽心,亲自去后院收拾了一间厢房给卢长安住,晚间红药又做了几个拿手小菜给他洗尘。
红药手艺素来好,卢长安一下多吃了两碗饭,吃完还夸道:“你这小丫鬟的手艺确实不错,比许多饭馆的厨子厉害!”
听着这夸奖,相思没什么见识地觉得与有荣焉。此时外面雨虽停了,天却黑了,相思略有些踌躇,问道:“不然明天再去找温少阁主?”
卢长安横了她一眼:“才想夸你长进了,你就要偷懒,我这几日马不停蹄往这里赶,就图早些尽力,这都到跟前儿了,还等个什么劲儿?”
相思被批评了,忙做深刻反省状,而后才备了马车与卢长安往城门客栈去。
这客栈名叫“连升”,原是韶州府最大的客栈,但此时也楼上楼下尽是人,一老一少进了客栈,就看见堂里坐着王中道,身边还围坐着几个青年人。
王中道见相思带着个老者进门,想是有事,便让旁边几个年轻的大夫散了。相思忙上前,介绍道:“王堂主,这是原来沉香会书院的卢院长,特意赶到这里救疫的。”
这卢长安向来喜欢到处义诊,五年前颖州府闹痘瘟,他也曾去,和温元芜也一同行过医,所以王中道倒也有所耳闻,虽有些自矜,却掩不住眸中敬服之色,起身一礼:“卢院长来得正是时候!”
卢长安也极为敬佩王中道,两人甚是投机,说了许久,王中道才想起正事,引着二人上楼。来到走廊尽头房间门口,王中道敲门,唤了一声:“云卿,歇了吗?”
屋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不多时房门开启,穿着月白夹衫的温云卿站在门口,此时已入了暑伏,是韶州府最为湿热的时候,但温云卿却穿得如春秋一般的厚衫。
他见门外还站着相思和卢长安,唇角微微翘起:“我正在写方子,你们正好帮我看看。”
王中道说了卢长安来意,温云卿自然十分欣喜,与他说起今日新发疟疾病患的脉象和病症,又把墨迹尚未干透的方笺拿给几人看,方笺传到相思手中的时候,她微微一愣。
那笺是写方剂常用的细纸小笺,但上面的字非常中正,但中正之中自有清逸之感,并未如大多数人那般为求工整而与众同。
相思看了好一会儿,越发赞叹,又想起自己账本上那些龙飞凤舞颇有个人风格的字,略有赧然。
“我听府衙的差人说,你曾要百姓用幔帐防瘴疟?”相思正走神,忽听温云卿问自己,便抬头去看他。
他面色有些苍白,嘴唇泛着病态的嫣红,似是有些困倦,轻轻靠在椅背上,只一双眼睛温润如水,沉寂而安宁。
相思暗暗叹息一声“祸害”,捂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肝,强自镇定心神:“确有此事,但知州老爷和陈太医并不赞同,我虽自己使了些力气,总归没有大助益。”
温云卿似是没有发现相思的异常,点点头对卢长安道:“我来韶州府之前,曾翻阅各州州志,也寻出了一个规律……咳咳咳!”
毫无预兆地,他咳嗽起来。他的身材颀长,肩膀亦很宽阔,和他父亲很像,但却非常瘦削,此时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困在冰雪之下的枯叶蝶,拼命振动翅膀想要挣脱出去。
“白天不让你去病舍,你非不肯,莫不是受了风邪?”王中道忙上前点住他周身几处大穴,温云卿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是摇着头道:“不碍事。”
许久,温云卿终于平静下来,端起杯盏啜了一口,才抬头看向卢长安和相思,唇角微微翘起:“老毛病了,没什么要紧。”
卢长安见他不过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人,这病却似入了膏肓一般,又因他也曾听人说起温云卿的病,此时便忍不住道:“可否让我一看?”
王中道的神色略有些复杂,似是在想如何应答,温云卿却微微笑着伸出手来。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绞丝刻云纹的银镯子,虽不是男子应有之物,戴在他腕上却不觉有丝毫女气阴柔之感,只觉是白银饰竹。
卢长安把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起初只觉脉浮而无力,再探一会儿脸色却变了——温云卿的脉乱而无序,杂而无形,他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脉象,有这脉象的人,不应能活到二十岁的年纪上。
卢长安收回手,正不知如何说,却听温云卿温和道:“我这病,是许多名医看过都要摇头的,连我师叔祖,都断言我活不过八岁,卢先生也请不要挂心。”
他说得这般坦荡豁达,显然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非但没有失望,反来宽慰卢长安。
卢长安心中一动,又想起温元芜来,不禁心中暗叹。
“来韶州府前,我看了近百年各州的周志,发现韶州府曾在瑞和元年、瑞和十七年、承天二十四年都闹过瘴疟,我又对照这几年对应的《博物载志》,发现这几年韶州府雨水尤多。”温云卿一边说着自己的发现,一边看向卢长安。
卢长安点点头,道:“这确实不假,但也正应了多瘴气而瘴疟发的道理。”
温云卿却摇摇头,看着眼神晶亮的相思道:“我不知你是从哪里得了启发,我细究这几年的异常之处,在某一周志末段,得知当年蚊虫多于往年。所以,我大胆推测,瘴气与体内阳气虽关系疟疫生发,但亦可由蚊虫相染,所以你那防范之法或是可行的。”
这番话一出口,卢长安和王中道都目光灼灼地看向相思,仿佛期待她能与温云卿刚才一样发表一番高深玄妙的言论,谁知相思却眨了眨眼,小心道:“本是在一本杂书上看来的,都是运气。”
卢长安是看着相思长大的,见惯了相思这卖乖装拙的本事,摇摇头并未说什么。王中道却有些失望:“戚寒水总提起你聪慧,竟原是虚言。”
相思被王中道这话堵得险些吐血,但想着若是自己真发表了什么高深言论,免不得要再自创些理论圆谎,就如早年她跟戚寒水说解剖学理论,戚寒水便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有了这层教训,相思就不肯再“卖弄”自己的“学识”。
见相思不再言语,卢长安自思索了一回,又细问了温云卿《博物载志》所记,温云卿便一一对答,所答之言十分详细,便是具体数目,也记得清清楚楚。
心中疑问均得到解答,卢长安抚须沉吟:“这般看来,或真如此。”
王中道也点头:“若卢先生也这认为,明日我便将此事报与李知州。”
卢长安也正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便相携而出去楼下写文书,全然忘了相思。
相思看看两人消失的地方,又看看温云卿,有些手足无措:“你要休息了吧,我去找卢院长……”
温云卿却笑着摇摇手:“他们怕是要说一阵子,你在这里等吧。”
他修长的手指勾起茶壶,泄了一盏茶递给相思,腕上好看的银镯便在相思眼前一晃。相思双手捧着茶碗,盯着他的手腕看了半晌,小声道:“早几年我听说你和一家小姐定亲啦?”
“那家小姐姓薛。”温云卿轻轻道。
第45章
“那家小姐姓薛。”温云卿轻轻道。
相思低头喝茶,觉得这茶有些苦,便腹诽这忍冬阁小气,竟不给自家阁主备些好茶叶。却听男子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亲事是我病重时,母亲私自做主定下的,当时病急乱投医,想给我冲喜。我本是寿数难长之人,何必牵扯无辜的人与我作伴,所以待我清醒后便退了这门亲事,但这终究累了薛家小姐的声名。”
相思自不知道这其中缘故,听闻此言,便想起当年温元芜去世,忍冬阁无主,温云卿病重垂死的情形,心中五味杂陈。
温云卿见相思原本晶亮的双眼暗淡下去,只双手捧着茶盏低头坐着,她本生得娇小,此时看着更有些青稚。温云卿心中一动,解下腰间香囊递给相思,道:“既然需要防避蚊虫,只帐幔怕是不够,你常在外面走动,这个香囊随身带着,蚊虫便不得近身了。”
掌中的这个香囊是半旧的,深碧色,上面还带着男子微凉的体温,散发出清爽好闻的药香。香囊正面绣着一支竹叶,背面只绣了两个字——“明湛”。
温云卿见相思发愣,便指着那两个字道:“明湛是我的表字。这香囊里装的药草只金川郡才有,防蚊虫很是管用,等那些药草送到,我再做一个新的香囊给你。”
相思倒是不在意这香囊的新旧,只是握着带有温云卿体温的香囊,总觉有些赧然,讪讪问道:“香囊给我了,你……怎么办啊?”
温云卿把桌上的方笺收拾好,道:“我身上的药味,连人闻了都要躲,何况是蚊虫,不过是母亲非逼着我戴,连这只手镯也是她去寺庙里求的,说能驱邪避凶保百岁,我戴着,也不过是图她心安。”
相思便忍不住又盯着那银镯看,温云卿摇摇头,轻笑一声:“戚叔叔常说你机灵,这些天看你在韶州府的行事,他说的原不错,但你一直盯着我看,算是怎么回事?”
相思有些窘迫,忙低头去喝杯里的劣质茶水,温云卿却伸手夺了那茶盏倒进花盆里,从小炉上提了热水重新沏了一盏茶,放到相思面前:“喝凉茶伤脾胃。”
“那些州志你都看过?”相思端坐着,比往常在启香堂和沉香堂听课还要乖巧,想了想,又补充道:“南方六州百年的州志很多的。”
温云卿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右手高高举到头顶:“大概有这么多。”
“这么多!”相思惊讶:“那要看多久才能看完啊?”
温云卿伸出了一根手指,相思思忖片刻,问:“一个月?”
温云卿摇摇头,好看的眉眼微弯。相思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难不成是一旬?”
温云卿依旧摇摇头,相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总不会是一天吧!”
相思的表情实在太过生动,温云卿忍不住笑了起来:“并未用上一天。”
此刻,相思的嘴里能塞下一颗生鸭蛋:“那你看过能记住吗?”
“我看过的东西,从来不忘。”
“你……你好厉害啊!”往日相思不学无术,如今用时词汇匮乏。
相思正要好好抒发一下自己的敬仰之情,就听楼下传来卢长安中气十足的喊声:
“下来回家啦!”
相思大窘,攥着手里的香囊,看了看门口:“我要回铺里去了。”
“才下过雨,路上湿滑,慢些赶车。”
相思点点头,站起身来往外走,到门边时又踌躇回头:“谢谢你的香囊,你……也要宽心些,病总是能治好的。”
温云卿知相思是想他宽心,便也不去纠缠这病到底能不能治好,只点点头:“我知道。”
他自然知道,这病,是好不了的。
*
此时已是深夜,街道两旁的铺子都关了门,光秃秃的石阶显得有些寂寥。“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街巷里,于是夜色深浓。
卢长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却不发一言。
想起方才他曾给温云卿把脉,相思心意一动,小意问道:“院长,温少阁主的病……可还有救?”
卢长安又叹了一口气,又是许久不开口。
“不会真的没救吧?”相思问。
“他生来心脉便与常人不同,看脉象,已是强弩之末,即便好生将养着,也怕活不过一年,如今来韶州府费心劳力地治瘴疟,损耗之大更不必说。”卢长安的声音低沉缓慢,叹息一声,道:“他是我见过心性最沉稳的年轻人,若多些时日,必定大有可为。”
掌中的香囊散发出淡淡的药香,香囊的边缘磨得有些发白,香囊原来的主人应用了很长时间。
*
第二日,卢长安与王中道一起去府衙说了防蚊之事,李知州先是一愣,随即表情有些尴尬,再然后竟应了这事。于是这日起,大面积推广蚊帐的使用,并在病舍内熏药草驱蚊。
又过了几日,金川郡运来防蚊虫的药草,于是做了香囊分发给百姓们。
李知州上次送往防疫司的信件,一直没等到回信,这韶州府的形势又十分急迫,便连写了五六封奏折、文书送到京中去,这下即便沈继和在京中有人,也瞒不住韶州府的消息了。
现今韶州府周边能寻的药材,相思都寻完,再没可以下嘴的地方,又因卢长安每日去病舍诊病,相思便每日也去病舍帮忙照顾病患。
谁知这日一进门,就听屋里乱哄哄的,隐约能听见是男人刻薄的辱骂声。
卢长安皱了皱眉,直奔声音来处去了。这房间本是灶房,后因病患太多,于是搭起几张木板做床,小小的屋子住了六七个病人,温云卿和王中道也在。那吵嚷不休的是个年轻精瘦的男人,一双倒掉三角眼恶狠狠地盯着躺在角落闭着眼的妇人。
“她不喝药就让她死好了。”精瘦男人因为得了疟疾而浑身发冷,哆哆嗦嗦地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又指着温云卿手中的药碗,商量道:“她不想活命,我还想活呢,这碗药给我喝吧?”
“你的病不如这位夫人重,所以这碗药才给她喝。”温云卿耐心解释。
“那她不是不喝吗,这药不能浪费啊,如今谁不知沉香会的药没送到,这药材金贵着咧!”那男人虽言语尚且客气,但眉间眼里却是戾气。
“药材过几日就能送到,但这位夫人已经病得很重,必须尽快服药。”温云卿坚持,脸上看不出任何不耐烦。
那男人却全然没了耐心,颤颤巍巍的手指指着温云卿,森然道:“你痛快把那药给老子喝了,不然老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做鬼也要找你算账!”
跟在温云卿身旁的萧绥一听,气得脸都绿了,正要拔刀吓唬吓唬那男人,却见门口进来了个和善可亲的少年,少年颊边挂着个酒窝,径直走向站在中间的男人。
“萧绥。”
萧绥转头看向温云卿,见他目光正落在那少年身上,于是不动声色地往中间挪了两步,只要男人有动作,他便可以及时阻止。
但那少年却是凑近男人小声说了几句话,那男人先是一惊,接着又十分惊慌,再后来目露悲戚之色。旁人自是好奇,但萧绥自幼习武,耳力惊人,听那少年说的是:你这么说,他以后肯定不给你好好治病,说不定还给你开一副□□吃死你。
萧绥的额头有青筋蹦出来——他们家少爷是何等人物,哪里会做这等下滥事?这少年的心眼儿太坏了些。
萧绥正思考要不要出面阻止一下,却听少年又小声对男人道:
“你要是现在好言好语认个错,说不定他得了面子,这事儿也就忘了呢。”
生病的人,意志本就比健康时要薄弱许多,那男人听了这话,就如不会游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咬了咬牙,对温云卿一礼:“是我病的糊涂了,说出这等糊涂话,还请不要见怪!”
温云卿虽不知相思说了什么,让男子忽然改变了主意,却也想快些打发他,便说了几句安抚之话,这事且了了。
男人一走,温云卿便转身面向躺在床上的妇人,轻声道:“夫人,斯人已逝,还请节哀,您如今的病必须要喝药的。”
哪知那妇人却仿佛没听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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