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藻井拆下来重新装?”胤禟冷笑一声,“内务府这拨人难道是吃饱了没事做么?”
胤禩盯着他:“究竟是不是?”
胤禟举手投降,摇着头道:“没……没关系,之前修澹泊敬诚殿的时候,木料确实不是用得顶顶好的,可那是避暑山庄主殿,谁敢不经心。我当时问过,那木料虽然‘普通’,可用上个十几二十年总没有什么问题。这建成一两年便重修,该不是我们的干系。”
胤禩点点头,说:“此前内务府在热河的府署走过水,听说丢了些文书,我也怕是有些人心里有鬼。”
胤禟自己就是个玩儿阴谋诡计的行家,一听说“走水”二字,就知道此事不对。此刻一记起当初负责修澹泊敬诚殿的工匠,胤禟心里也忍不住发怵,不住安慰自己:那人已经死了有一阵子了,死人是决计不会再惹来麻烦的。
九阿哥到来,三言两语便劝住了八阿哥,将往来情由与如何善后都商量妥当。见到八阿哥还是有些犹豫,九、十两位便一起开口相劝。
“这……这难道不是有意欺瞒皇父么?”胤禩心里大致已经有主张,可还是拿不定主意。
九阿哥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胤禩面前,大声说:“八哥既不想欺瞒皇父,我做兄弟的也不想让哥哥为难,这就请八哥将弟弟捆了,立时扭到皇阿玛面前,十六弟并未因此丧生,但弟弟给他赔一条命便是!”
胤禩长叹一声,摇摇头,九阿哥是明知他绝对不肯那么做,才故意出言激他的。旁边十阿哥也在劝:“既然十六弟已然转危为安,据弟弟看,九哥出的这个主意甚好,而且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他想了想,又说:“对了,八哥,你还记得上回那桩叩阍案子么?那时给您算先天神数的那位慧空师太也在热河。要不要请她过来,给您再算上一回?”
胤禩听了,竟也有些心动。
上次叩阍案引出了赵老爷子状告亲子的忤逆案,当时八阿哥只犹豫那赵龄石到底该如何处置,便也是十阿哥请的慧空师太出面,给八阿哥算先天神数。只可惜,当时八阿哥没有听从慧空师太的建议,而是给赵龄石断了“腰斩”的重刑,没想到却不合康熙的心意。康熙自己改了“绞监侯”,后来又逢甲子万寿大赦,那赵龄石的刑罚终于改成一流三千里,如今已去服役赎罪去了。
如此说来,那位慧空师太,还是很有些神通的啊!
想到这里,胤禩便点了头。
没过多久,慧空师太就到了八阿哥在热河的府邸。她双手合什,宣了一声佛号,冲八阿哥行了一礼。
待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八阿哥与她目光一撞,只见慧空师太面相庄严,眼中隐隐有光芒流动。八阿哥一怔,似乎就在那一瞬,他心底那些蠢蠢欲动的渴望,和始终挣扎着的良知,就都被这位师太看透了一样。
慧空师太定定地看了八阿哥一眼,没有半句废话,依旧取了桃木枝出来,为八阿哥起卦推演。她依旧以这些桃木枝为蓍草,起卦占卜,起出卦象之后,慧空便闭目心算。
“此卦甚吉,”慧空淡淡地笑着,“八爷眼下处置甚妥,如此下去,八爷想必能够心想事成,达成所愿。”
八阿哥凝眸,盯着对面的女尼,片刻之后,突然开口,一字一句地道:“九弟十弟请暂且退下,我有话单独问问这位大师!”
胤禟胤峨相互看了一眼,都没说什么。两人退出以后,胤峨依旧守在花厅外面,胤禟则自去休息,准备明日疾行返京。
“慧空师太!”胤禩淡淡地开了口,“师太知道眼前的情势,也很清楚本贝勒打算如何处置……这教我不得不生疑,师太所算的这先天神数,大约并不止是寻常的算卦占卜之术吧!”
这慧空师太每次都是九阿哥和十阿哥请来的,每次都是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胤禩素习思虑多、疑心重,到这一刻他便真的疑起弟弟们来。
哪知慧空师太闻言当即笑了起来,眨眨眼道:“八爷,您以为,这先天神数是什么呢?”
她随即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您相信这世上有定数吗?”
胤禩片刻间有些茫然:“这世上……有没有……定数?”
若说有定数吧,当初二阿哥胤礽做了这么些年的太子,谁都以为元后之子,居其位是最稳妥的,可是皇阿玛还是说捋了就伸手捋了。可若说这世间没有“命”这样东西,胤禩自己也不愿相信:他生母出身低微,原本全无资格肖想大位的,可是如今大阿哥、二阿哥全都圈禁,皇阿玛的嫡子长子,全都完蛋,只剩下一个“贤”……这,难道不就是上天给他的机会吗?
只听慧空师太沉声开口:“八爷,好教您得知,这世上,根本没有定数!”
胤禩正想着他的心事,听到这里,遽然一惊。
“……世事一旦发生,再无更改,才会成为定数!”慧空师太的声音稳稳的,富有蛊惑人心的力量,“那么相应的,贫尼所算的先天神数,并不是算什么命理定数、什么未来之事……命可以改,运可以转。所以,贫尼所算的,是天时、地利、人和,是如今的一切势,以便判断这世上各种人的一举一动,能否对八爷的大业有所助力罢了!”
第117章
因担心十六阿哥与八阿哥; 康熙御驾匆匆结束行围,于一个月之后回到承德。
八阿哥胤禩见到圣驾的那一刻; 几乎是潸然泪下; 泪湿衣襟; 冲圣驾拜倒之后; 膝行几步,伏在康熙脚面前,泣道:“儿臣这次……险些就见不到皇阿玛了——”
随侍在康熙身后的四阿哥、五阿哥等人看着这副父子重聚的场面; 都是吃了一惊; 几乎都以为是认错了人,若要论常理; 难道不该是小十六飞奔而前; 然后抱着皇阿玛的腰放声大哭:“儿子这次差点没命见皇阿玛”——难道不是该这样的吗?
没想到,八阿哥胤禩竟然也有这样感情充沛的一面。
康熙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点; 但他极少见到八阿哥这样真情流露; 心里也颇为震动; 弯腰将胤禩扶起来,大声道:“不要怕!你是朕的儿子!”
他早先见到那张绿林众人重金悬赏,要八阿哥的性命一事; 自然是震怒非常; 但又想到八阿哥如不是精心在刑部办差,也不会连性命都受到威胁。他早先已经急命几名御前侍卫赶赴承德,守护在八阿哥府邸。此外,八旗驻防热河的士兵也接到调令; 严查在承德出现的绿林人士,决不许出现任何漏洞,伤了八阿哥的性命。
胤禩站起身,面上犹有泪痕,却已是一脸的坚毅,点头道:“是,儿臣决计不能坠了皇阿玛的威名。”
他难得从皇父这里感受到关怀与温暖,此刻眼眶发热,泪水似欲涌出,但这绝非作伪,而真的是有一股子暖意在胸腔内来回涌动。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胤禩忍不住想起那日与慧空师太闲聊的时候对方说过的一句话。
是啊,亲情这样东西,就是用来表达的,若是不表达,一味闷在心里,又有谁能知道?三国时曹操父子作别,曹丕哭一场,曹植写首诗。然而这看在曹操眼里,曹丕与他才是父子,曹植……就只能是君臣了。
可见偶尔哭一哭也是有好处。
想到这里,八阿哥突然有些羡慕起弟弟十六阿哥胤禄,胤禄打小在皇父跟前哭的次数数都数不清,高兴也哭,受委屈也哭……都这么大的人了,有时还是会扭股糖似的缠着皇父不撒手。
这小十六……从皇父这儿分去多少宠爱啊!
胤禩一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十六阿哥。
很难得,胤禄只微笑着站在他身后,既不上前,也不说话。贴身服侍胤禄的太监小田早先得了特许,即便在御前也一直扶着胤禄的右臂。
康熙见过折子上描绘十六阿哥受伤的惨状。他知道这个儿子从小没受过什么苦,这回苦头算是吃大了。当下他招呼:“胤禄也上朕这儿来,教朕看看,怎么吃了一回苦,皮猴儿变闷葫芦了。”
胤禄却依旧站在胤禩身后,望着皇父,微笑不语。
众人都是一惊,康熙则立即皱起眉头。
胤禄见状,微微一侧头,小田扶着他,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随即将他往前送了送。
胤禄迈步有些着急,脚下稍许踉跄,在康熙面前“扑通”跪倒,高声说:“回皇阿玛的话,儿臣,儿臣……前日受伤,耳力尚未完全复原,适才未能听见皇阿玛召唤,儿臣……有罪!”
“快扶起来!”康熙一着急,“怎么竟是耳力未复?”
他背后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一起站出来,左右将胤禄一扶,反倒是胤禩落了空,只转身望着弟弟。
“回皇阿玛的话,”胤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那日遇袭,歹人距离儿臣太近,火铳的声音太响,所以震得有些聋。太医看过,说慢慢就能好起来,眼下也不是一概都听不见,就是时好时不好的。儿臣君前失仪,请皇阿玛责罚。”
康熙一听这话,心里那叫一个酸楚。
一向喜欢撒痴卖乖的十六阿哥,这会儿变得这样沉静,又一再为耳疾而向自己请罪,似乎这次受伤对他打击很大,几乎令他变了个人似的。越是这样的反差,就越是叫人格外心疼。
康熙这才想起,八阿哥毕竟只是受人威胁,真正身体受创的,是这个儿子啊!
康熙沉吟了一番,对十六阿哥说:“待好些了就找个机会去瞧瞧你额娘去。这阵子她一直担惊受怕的,总惦记着你。”
他见到胤禄一直侧着头,忍不住又在儿子耳边大声重复了一遍,末了又说:“你放心,你额娘……有你这个儿子好好孝顺着,朕不会亏待她。”
十六阿哥生母王嫔出自汉军旗,是康熙下江南的时候由苏州织造史家“引见”,方能在康熙身边侍候的。进宫后王嫔的份位一直很低,哪怕如今人人以“嫔”称之,可是王嫔实际上仍然是“贵人”份位。
胤禄听见皇父这最后一句,晓得生母晋位有望,眉毛抖了抖,瞬间露出喜气洋洋,立时又恢复了那个“小十六”的本来面目,冲皇父拜倒叩谢之后,又故意拉了拉耳朵,说:“皇阿玛您瞧,这天大的好消息,儿子就能听得一清二楚的。”
康熙见了他这副惫懒模样,忍不住虚踢一脚,斥道:“都是有儿子的人了,还跟个猴儿似的,你还不好生养着,养好了给朕继续办差去?”
十六阿哥到现在终于放了心:这趟伤受得没有那么冤屈,无论如何,给母亲换来个在宫里挺直腰板做人的机会。
与十六阿哥年纪相仿的十七阿哥胤礼听说之后也很兴奋:若是皇上有意晋王嫔的份位,那么胤礼生母陈氏的份位便也能晋上一晋了。
住在承德避暑的后宫众人之中,因此事得益的,并不止王嫔与陈氏两个,受益最大的当属八阿哥生母良妃。康熙听说良妃身染小恙,便亲自前往探视,并且赏了不少好东西,嘱咐她好生休养。一时宫中见风头倒向良妃那里,自然纷纷巴结,连带宫外也起了流言,只说皇上属意八阿哥胤禩。
二废太子之后,东宫位虚,满朝文武大臣屡有向康熙谏言早立太子的,但康熙一直不置可否。如今人们终于“猜到”了康熙的意思,宫里宫外,胤禩母子一时风光无限。
石咏这边,也终于找了个就会再次上门,求见慧空师太与妙玉小师父。
那日石咏请妙玉扶乩,由石崇降坛,却没想到石崇降坛之后,就说要把妙玉的名贵茶具统统买下来,惹恼了妙玉,登时便端茶送客,要将石咏和他随身带着的物事一块儿都扫地出门。
后来正巧恰逢慧空师太回来,稍许缓和了些。石咏才有胆子再次上门,求见妙玉。
可出人意料的是,石崇对妙玉的印象着实不错,“这姑娘有气性,又会扶乩,啧啧啧……”
石崇一赞起妙玉就停不下来,“和我差不多!”
石咏纳闷了,妙玉怎么就和石崇差不多了呢?想了半天,才记起妙玉当日曾说过一句:她那些茶具器物,在她眼里,绝不能以寻常金银来衡量。这姑娘那时的语气与决心,倒与石崇当日一本正经地说“绿珠绝不可与诸妾同日而语”的那种感觉相差仿佛。
“那姑娘的师父还是个会算先天神数的大家,”石咏到这时候记起慧空师太的眼神,都还有些心有余悸,悻悻地道,“她能扶乩,又算得了什么?”
“先天神数?”石崇听了,也很感兴趣,思索一阵,忽然说:“那你便直接带我去见她么!将颁瓟斝取出来,放在她对面,告诉她这是我石崇附魂之所,再告诉她她那只颁瓟斝是绿珠附魂之所。求她行行好,让我见一见珠儿!”
石咏觉得不大好:他很担心自己实话实说以后,被当成是胡言乱语,或是故意上门搭讪的二流子而被妙玉院子里的道婆赶出来。
石崇却觉得这种担心是无稽之谈:“她既然会扶乩,便该知晓我们这些附在器物上的孤魂野鬼的存在。你只要想办法,让我见到另一只颁瓟斝就好。我只要见到珠儿,只要见她一面!”
无奈之下,石咏只得又一次登门造访。
他很怕妙玉会拒绝见他。所幸慧空师太今日也在,见石咏过来,主动将他迎进小院,微笑着道:“石大人到此,贫尼这里,简直是蓬荜生辉!”
石咏却始终不敢抬头看慧空师太,生怕一抬眼就被她看穿了眼中的秘密。
只听慧空叹了一句,说:“石大人不必拘泥。您与小徒各自藏有一直颁瓟斝,便是缘分,让世间仅存的两只‘颁瓟斝’聚首,并不是什么坏事。”
石咏忍不住偷偷抬眼,瞧一眼慧空师太,心想:您知道的真多……
没想到慧空也正望着他,见石咏如此,慧空便抬抬唇角,轻轻一笑,说:“不过是小徒转述而已,贫尼并无未卜先知之能。”
石咏“嗯”了一声,但匆匆一想,好像又想不起来,他上回到底有没有向妙玉师徒提过他也藏着一只颁瓟斝的话。
——这位慧空师太实在是太神了。
石咏一面心里感叹着,一面向这位慧空师太行了礼,才由婆子引了,去见妙玉。
进入妙玉所在的禅房,禅房矮几上照旧放着一只风炉,一只银铫子,一只茶壶。妙玉盘膝端坐在石咏面前,待到石咏躬身行礼之后,才慢慢抬起眼皮,淡然道:“石大人,又见面了。”
石咏赶紧开口道歉:“上回言语唐突,请小师父千万莫怪。在下这次,依旧想请小师父出示所藏的颁瓟斝一观。”
这回他老老实实地从随身佩着的荷包里取出了石崇那只颁瓟斝,开口道:“这一只,是在下无意中得来的一只颁瓟斝,也因为这一枚茶具的缘故,极想见识见识妙玉师父所藏的那一件。”
妙玉见他这次态度坦诚,又是一上来就道歉,心气儿总算平了些,伸出纤纤素手,取了石崇那只颁瓟斝,托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欣赏。当她见到杯身上那“石崇雅赏”四个字的时候,忍不住也微笑,道:“难道石大人也知道我那只颁瓟斝上雕着的四个字是‘王恺珍玩’四个字?”
石咏心想:我的确是知道啊!
可是表面上他却再也不敢造次了,只老老实实地欠了欠身,说:“若是小师父能出示颁瓟斝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妙玉却说不急,“先饮了茶再说。”
说着,妙玉抬手提了茶壶,要往石崇那只颁瓟斝里斟茶。石咏连忙拦住:“对不住,此前这只杯子有所损毁,我是用鱼鳔胶将其修复的,但只一件,鱼鳔胶沾不得热水,所以……”
妙玉听了,吃惊停手,再度托起那只颁瓟斝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