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现在满脑子都是胤禄一身血的凄惨模样,所以此刻无论是何等样的可能,他都会去试一试。更何况是曾在路上见过一面的老尚书?
于是石咏叫上李寿,两人一起打听了马尔汉府邸的方向,一起过去。李寿早先一直留在内务府营造司的衙署,知道听说这边当街出了事儿,他才赶过来找到自家主子。
暮色已然悄然降临,两人走在承德的街道之上,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胤禄出事之后,杨琰通知了本地县丞,下令将避暑山庄与十六阿哥府邸附近的一大片区域封锁宵禁。承德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人烟稀少,除了石咏主仆以外,只有步军营的士卒在此巡视。
李寿有些担心地问:“大爷,您,脸上……没事儿吧!”
若不是李寿说起,石咏根本不觉得脸上疼痛,这么一提之后,石咏才省过来:他这样一身血污,前去拜见马尔汉老爷子有些不妥。可他想,事急从权,马尔汉老爷子此前待他和善,以前当过兵部尚书,又是上过战场的,应当不会怪罪。
可是待他到了兆佳氏府邸门前,石咏才省起,他没带名帖,不仅没带自己的,更没带十六阿哥府的,此刻登门拜访,其实很有些失礼。
可是事到临头,毫无办法。石咏只能硬着头皮求见,问起老尚书马尔汉。幸亏那门房在上承德来的路上曾经见过他一面,此刻带着惊异的眼光打量他一阵,便飞快地奔进内宅通传去。
石咏转过脸,向李寿苦笑一声:今天承德城里这事儿闹得这么大,又是搜查又是宵禁的,不晓得老尚书家的门房是否就此将他当做了歹人。
少时门房奔出来,为难地说:“好教石大人得知,我们老太爷养生,每天到这个时候,都已经歇下了。老太太曾吩咐过,任何人不得相扰,我们即便说急事通报,也进不去老太爷那里啊!”
原来老尚书马尔汉在康熙四十七年之时曾经得过一病,险些不治,被救过来之后便听了于老太医之命,每日寅时即起,日落则息,这作息数年不曾改变,那身子骨,倒也是好起来些。
石咏眼见着天边最后一抹阳光渐渐散去,心里哀叫一声,暗暗地道:老尚书这睡得也……太准点了吧!
他立即想起佐领白柱,“那白柱大爷呢?”石咏急急忙忙地又问。
“白柱大爷在京里还有差事,昨儿赶回京去了,要十日之后才会再来。”
石咏眼看这不巧的事儿都凑一块儿去了,咬咬牙,问:“并非有意相扰,实在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敢问府上老夫人在吗?下官厚颜求见。”
他实在没办法了,才打起后宅女眷的主意。但想尚书府的老夫人从十三福晋那头算起,可以算是他的长辈。他拜见长辈,应该不算是太过逾矩。
结果门房应道:“今儿尚书孙哈齐家老太太摆寿酒,请了京里的班子来唱戏。我们老太太出去应酬了。原说了要晚点再回来的,可是看街面上这情势……”
门房不说石咏也明白,因为早先十六阿哥遇袭,城中宵禁,女眷那边,怕是更不敢轻易出门。也就是说马尔汉夫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了。
石咏本想直接托门房递话给尚书府的太医,请人家过府,但想这位太医毕竟是圣上指明给马尔汉家的,若是不问马尔汉家人直接请去,之后对方面子上恐怕会过不去。
于是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开口问:“那么,贵府上,还有哪位是能做主的?”
哪知这门房也是个愣的,登时答道:“有,英小姐在。听说英小姐一向是能做得了主的。”
石咏:英小姐?这是哪位?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求见这位“英小姐”的时候,门房已经往内宅走了,一面走一面说:“您等等!我托人去后院问问英小姐愿不愿见您!”
石咏怔在门口,转脸看向李寿,李寿也是目瞪口呆,小声提醒:“大爷,您……”
石咏这才又看看周身:他身上的衣衫沾了不少血迹,大多是十六阿哥的,也有他自己的,此刻都凝成暗紫色,干透了巴在衣衫上。这些还算好,关键是他左边面颊靠颌骨那一侧有一处伤口,一直没功夫处理,导致他糊了半张脸的血渍,看上去极为可怖。
石咏立即动手,想要擦擦脸上的血污。可就在这时候,马尔汉家的门房奔了出来,说:“石大人,您赶紧的,这就随我来吧!”
第111章 (捉虫)
如玉装扮妥当; 准备出门,转过头问妹妹如英:“真不去吗?”
这日尚书孙哈齐家的老太太过寿; 马尔汉家老太太前去应酬; 自然不忘带上两个如花似玉的侄孙女。然而如英则借口身上不爽利; 留在家里; 不肯出门。
如玉要走的时候,如英穿着家常的衣裳,将头发随意挽了个纂儿; 随随便便地倚在炕桌上捧着书本; 听了如玉的话,只笑着抬起头; 冲姐姐摇了摇头。
如玉叹了口气; 说:“我的小姑奶奶,知道你不耐烦这些个应酬; 可这机会; 错过了就没了。”
这次到孙哈齐家吃寿酒的; 除了各家朝廷重臣的女眷之外,亦有两三位皇子福晋。明年大选在即,各家有几位皇孙已经长成的; 自然也要挑媳妇。说到皇家比说到别家体面; 因此马尔汉家的老太太才会特意携了孙女一同去。想来别家也会有同样的动作。所以如玉觉得如英平白错过这个机会,有些可惜。
如英却卷了手中的书本,掩口一笑:“有姐姐去,不就好了?”
如玉一怔; 方才想起她们是双生姐妹,相貌相似,福晋们相看一个,也能算是相看两个了。如玉省过来,登时笑骂道:“你这小蹄子,竟动的是这个心思!”
如英也嘻嘻地笑,笑毕却垂了眸,说:“姐姐,被夫人们相看,难道就这么重要么?”
这回的寿酒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大家都听说了十四福晋今日也会前往。十四福晋膝下的大阿哥弘春,年纪已渐长,明年他身边就该指人了。如今十四阿哥是兵部的掌事阿哥,势头正盛,所以弘春这个适龄阿哥身边的位置,不少人都盯着。
如玉听了这话,被噎了片刻,随即劝道:“妹妹,你这话是有些偏激了。你自然以为那些高门大户出身的老太太太太们,相看起来,挑挑拣拣,就如选衣裳料子,你又何尝想过,她们择媳娶妇进门,也是为了长久一处过日子。万一真合不来,倒不如不娶的好。”
“我知你心头抱着那点傲性儿,不屑被旁人这样挑选相看,我又何尝想?可是这世间大势已是如此,你我但有顺应而已。现在不争,以后到了没机会可争的时候,焉知你不会为今日之事而悔?”
如英被姐姐一劝,也有些不好意思,垂着眼帘道:“所以今日如英只偏劳姐姐了。”
如玉知道妹妹的脾气,她说过不去,就一定不会去的。当下如玉叹了口气,嘱托小丫鬟望晴好生服侍,随后便伴着老太太一道出门去了。
如英一人闷在屋里看书,闺阁中流传的几本诗本子,并那上面索引的李杜陶渊明谢朓之流,都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便再爱不释手,如英也只能放下来。姐姐的一番话,说得她闷闷的。若说起以后的打算,如英自然羡慕七姑母十三福晋,嫁了个如意郎君,夫妻琴瑟和谐。可她也知姑母一家子多有些说不出的苦处。难道女子,就只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可选,一生宠辱,全系于一人……这眼界,当真就不能放得再长远些么?
渐渐的,日头落下来,屋内昏暗,如英命了望晴去掌灯。
却忽听二门口那里有人在说话,语速又快又急,随即望晴进来,问如英:“小姐,门外有人求见咱们老太爷老太太,可是老太爷睡下了,老太太又没回来。那人说是急事,所以门房便来问,问您能不能做主,见见这人。”
如英与姐姐如玉一起,打理兆佳氏的家务,已有半年之久。这姐妹两人都是聪颖,一学即会,外头的田庄铺面,里面的大小奴仆,眼下都有这两姐妹管着,操持家事,很有权威。所以外头石咏问起那门房,说“谁能做主”,那门房立时就想起“英小姐”来。
如英问:“是什么人?”
“听说是个什么……大人!”小丫头兴兴头地回答。
如英无语:难道还能是个孩子不成?
“什么样的急事?”
望晴想了想答道:“听门房的人说是挺急的,性命攸关呢,好像外面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很激动地问如英:“小姐,嬷嬷不在,见是不见?”
教如英规矩的嬷嬷并没有跟来热河,望晴口中的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的一位,平素总爱对这两位侄小姐的言行指手画脚的。
若是如英应了,面见外男,那便是大大的“不规矩”,回头教老太爷老太太知道了,如英少不得吃挂落,禁足几日抄书都有可能的。然而就是这种“打破”规矩的可能性,令如英心底隐隐约约有些兴奋。
“将人请到垂花门内花厅里,我在旁边隔扇门内听听他说些什么。”
望晴显然也很兴奋,应了一声“是”,便飞快地跑出去。
少时人真的请了进来,望晴却径直冲进隔扇门,满脸的惊恐,开口对如英说:“小姐,不得了,进来的哪里是个人,简直是,简直是……”
她说不出来人是个什么东西,只能开口形容:“满身都是血渍,脸上都是,看着可吓人了。早先听说外头出了什么大事儿……小姐,你说,会不会是个歹人啊!”
听望晴这么说,如英也吓了一跳,脸上强撑着安慰小丫头:“不会,自家门房领进来的人,哪会这么不知好歹的?他这样一副形容,想必真是什么性命攸关的急事。”
她恨铁不成钢地瞥一眼身边的丫头,说:“你若怕,就留在我身边!”
正在这时,内宅那位老嬷嬷也闻讯赶出来,一见如英便开口斥道:“英姐儿,这真是胡闹!好好的大家千金,怎能随随便便见外男?更何况是那种不知底细来路的?连个正经递进来的帖子都没有……”
嬷嬷一开口,眨眼间就训了如英十几句。
若换了平时,如英都是笑嘻嘻地上来,与这嬷嬷卖两句好,或是伸手捏捏肩,揉揉膝盖什么的,等嬷嬷消气了,如英再软语求她,莫要告到老太太跟前。可是今日如英却正颜厉色地回答:“嬷嬷此言差矣,事有轻重缓急。旁人十万火急地相求上门,想必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若不出面,难道非得教人去扰老太爷休养才成么?”
如英抬出老太爷,那嬷嬷便一噎。
“再者,我又不是与旁人孤男寡女、私相授受。这隔扇门内不是还有帘子么?”
如英开口怼了那嬷嬷,突然间神色又转了回来,嫣然一笑,一伸手就抱住了对方的胳膊,撒娇道:“好嬷嬷,来得正好,也陪我在此,等老太太回来,可千万替我分说一二!”
那嬷嬷无奈至极,这般被如英强留下来,她回头少不得在老太太面前帮如英找补两句,省得老太太也怪她。
这几人说话之间,来人已经进了花厅。
只听来人说道:“下官乃是内务府营造司主事石咏,因十六阿哥伤重,在热河寻不到能治的大夫,听闻府上有太医常驻,因此特来相求,求请太医移驾十六阿哥府邸救命!”
如英听了一怔:内务府营造司主事石咏,这个名字……她好像是听过的。
石咏被引至垂花门前,门房就已经停了脚。里面出来两个婆子,继续将石咏往花厅里引。
他一进花厅,只见花厅一侧是一排整整齐齐的樟木隔扇门,门内挂着帘子。他刚刚站定,就隐隐约约听见帘子的另一侧有人在说:“我又不是与旁人孤男寡女、私相授受……”
石咏听见这熟悉的嗓音,就觉心头一股暖流直朝上涌,耳边似闻天上仙乐,教他瞬间再也听不清帘后的人在说些什么。
待石咏醒过神,那边帘后已经寂静无声。他抬眼望着那隔扇门后垂挂的厚重布帘,心中生出一丝渴望,盼着老尚书府上视那陈腐规矩如无物,径直将那帘子掀起来,好教他有机会能一睹这姑娘的真容。
可随即石咏又转了念,暗暗祈求这帘子千万别掀起来:他这浑身血污的模样,若教人见了,难免会吓到了佳人。
再加上十六阿哥伤势严重,无人医治,现在不是他惦记任何虚无缥缈之事的时候。于是石咏即便是隔着帘子,依旧躬身行了一礼,将来意说明。
只听帘子里的人没有出声,而是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好教大人得知……”
石咏听见对方清清楚楚地开口对自己说话,心神微分,连忙肃容听下去,却听“英小姐”说道:“于老太医虽是圣上做主,点了常驻我家的,但是他脾气古怪,向来只与我家老太爷相投。至于他肯不肯出诊……这要亲自问过他老人家才知道。”
石咏说:“可是十六阿哥……”
眼下受伤的是皇子,那位既然是太医,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只听帘子那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阁下可曾听说过淳郡王?”
石咏听见,一下子就闭了嘴:淳郡王就是七阿哥,传说早年因伤导致腿上的残疾。难道,那位于老太医,曾经拒绝为淳郡王出诊?
他低头喃喃地道:“可是医者父母心……”
对方立即接口:“于老太医不是寻常医者,不可以常理度之。”言语里颇有回护之意。
石咏低头心想:那可怎么办?
自他开始为救治胤禄而奔走,各种挫折一件接着一件,此刻甚至连石咏都在怀疑:这是不是天意。
双方彼此静默了片刻,石咏终于说:“无论如何,小姐可否代为探一探于老太医的口气。无论成与不成,下官都盼望能试一试。毕竟十六阿哥是为火铳所伤,此刻伤情严重……”
就在此时,帘内人突然发问:“你说什么?”
石咏木然重复:“十六阿哥是为火铳所伤,伤势严重。”
只听帘内人“嗯”了一声,说:“望晴,你去于老太医那里说一声,千万别忘了将伤者受伤的原因也说清楚。”
石咏听这“英小姐”说话声音里忽然带了一丝喜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料定他一心惦记着的女孩子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幸灾乐祸,可又不明白这喜从何来。
帘子一掀,帘后钻出个十来岁的小丫鬟,身量未足,脸上带着惊恐,抖抖索索地瞄着石咏,瞥眼之下便不敢再看,一溜烟跑了。
“石大人,此事我府上已经知晓,你且请回前厅静候吧!无论于老太医那里如何,届时都会给石大人一个回应的。”帘子那边如此说,便是下逐客令了。
石咏失望至极,明知对方见不到自己,到底还是行了一礼,开口相谢了,才慢慢退出花厅。自有婆子将他引至垂花门,那里自有男仆请他至前厅看茶。
这茶自然也难免喝得不安,石咏脑海中思绪纷乱,一会儿是十六阿哥中枪之后的惨状,一会儿是于老太医到底会不会应他所请,前往十六阿哥府邸去问诊,偶尔也会想起那位“英小姐”,算来他过去两三回邂逅,听过的这个声音,就该是这位了。
只是这些他一念及此,便不会再想,现在还真不是动这种心思的时候。
也不晓得坐了多久,石咏手边的茶还未凉,只见远处有人迈着大步过来,连声问:“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石咏一惊,当即起身,只见马尔汉府上两名男仆正引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往石咏这边过来。此人六七十的年纪,五短身材,颏下长须几乎能垂到地面上。他穿着青色的布袍,手中提着药箱,一见石咏这副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