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也甚是乖巧,见状便道:“石大爷,婢子还有事要忙,这便先告退了。”说毕向石咏福了福,随即离开。
石咏的问话,她这小丫头除了答“好”之外还能答什么?在外人看起来,她们五个姑娘衣食不愁、无忧无虑的,哪儿能不好?就算是从南边跟来的婆子和妈妈,都直赞姑娘们有福气呢。
可是这群姑娘心里都清楚,她们那位“八爷”,家有悍妻,膝下荒凉,所以命人从南面把她们几个送来,不敢放在京里,只能偷偷摸摸地置了宅子,在承德养着。说是外室吧,这世上可曾见过一下养五个外室的?说来不过就是专门用来生孩子的物件儿罢了。若是能生下个一儿半女,便是有功,或许有朝一日能接回京里去;若是肚子没福气,可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小丫头待走远之后,悄悄回头望望石咏的身影,想起当时上京的时候几个姑娘还一起笑话过这石咏是个“呆”的,可如今却见人家年轻有为,官运亨通的。若是当初哪个姑娘能嫁这位石郎君,恐怕才是真正有福的人那。
八阿哥在承德又是修园子,又是养外室的。这些事儿毕竟与石咏无关,他也不往心上去,只管将精力全放在避暑山庄的差事上。
这天他带人检查避暑山庄的正殿“澹泊敬诚殿”,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这“澹泊敬诚”殿,乃是避暑山庄的主殿,也是后世所熟知的避暑山庄“金丝楠木大殿”。这间主殿规模宏大,前后建有内外午门,朝房、书屋、寝宫之类。这间主殿名气响亮,主要是因为乾隆年间此殿重修,将其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换成了金丝楠木。
然而在石咏所处的这个时空,这间正殿的建筑材料远没有那么奢华,而建筑形式也与后世所见的略有不同。后世澹泊敬诚殿御座上方是以金丝楠木雕成的天花板,上面刻有万字、寿字、蝙蝠、卷草之类的纹样。然而石咏如今所见的,却是一只藻井,用斗拱支撑,上面绘满了彩画。
石咏仰着脖子看了半天,最后说:“支一架梯子,我爬上去看看。”
面对这种绘着着精美彩画的藻井,石咏惯用的钢钎就使不上了,再说他也下不去手。于是石咏命人支起梯子,自己爬上去,伸手将那藻井表面轻轻一托,他立即觉得不对:触及之后才发现,那藻井表面轻轻一颤。
可能石咏本人是专业修复“硬片”“硬彩”出身的,手上的感觉非常灵敏,这藻井表面轻轻一颤的幅度非常小,可是也超出了石咏的心理预期。
“给我递个手电……对不起,给我递盏灯上来!”石咏吩咐候在梯子下面的工匠们。少时一盏明瓦制成的羊角灯送到,石咏却嫌光线太暗,没法儿看清藻井斗拱上的情形。最后还是有人给去点了枝蜡烛,另外架了梯子,手持蜡烛,替石咏将眼前的景象照亮。
待石咏看清了斗拱上的情形,几乎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那斗拱上有一条长长的锯缝,自上而下,只留最下面大约寸许的距离,没有锯断。
石咏伸手去推斗拱一旁的藻井结构,底下的工匠全都大叫起来,连他们都能看清藻井的装饰在晃动,同时有锯屑悉悉索索地掉下来。登时有工匠以为这藻井马上就要掉下来了,有人立马躲到一边,也有个姓何的工匠立即冲出去,抱了一根长长的木柱进来,冲藻井底部一抵,暂时将藻井整个儿抵住。
这一刻,石咏清楚地觉出自己背后已经被冷汗全浸透了。
老天爷,这是御座上方的藻井。万一康熙他老人家正在这里坐着,这藻井掉下来,皇帝本人万无生还之理。再瞅康熙底下这么多儿子正一团混战的架势,老爷子若是挂了,这天下且得乱。
石咏是个百分之百的和平主义者,他的理论是,每个王朝工艺美术的最高峰,都出自于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最好的时候。也只有这种时候,人们才有机会与能力,来创造美、欣赏美。俗语说“乱世买黄金,盛世藏古董”,也只有国家安定的时候,这些精美的工艺品才有安身之处。而历史上因为社会动荡、战火纷乱以致稀世珍宝损毁遗失的例子难道还少么?
当然了,如果这个时空里的历史进程按他所熟知的进行,康熙他老人家是真龙天子,洪福齐天。这藻井掉下来的时候,康熙并不在坐这澹泊敬诚殿的龙座上。那么,倒霉的人就会是石咏,就会是十六阿哥,会是所有曾经参与座大殿修建的工匠们。十六阿哥是龙子凤孙,最多就是被皇上厌弃,落得跟十三阿哥早年一样,而石咏他们,却真真实实有脑袋掉落的风险。
石咏一伸手,点了那个姓何的工匠,说:“你,再带几个人,多取一些木柱来,无论如何咱得保住这藻井别掉下来!”
早先曾带人在这里修筑澹泊敬诚殿的一名委署主事此刻双膝发软“啪”的一声就冲还爬在梯子上的石咏跪下来,颤声道:“大人,石大人……卑职真的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啊!”
石咏伸手朝他的鼻尖一指,道:“你,再带两个人,多拿几架梯子,将这藻井上所有的斗拱都检查一遍,将有问题的斗拱都找出来,一定要仔细!”
“然后,所有亲自动手,做过藻井结构的工匠,全爬上去看一遍,然后下来,咱们研究一下,这藻井是拆还是修,大家一起拿个主意!”
在场的工匠听石咏声音很稳,有条不紊地将任务一一分派下去,丝毫不乱,仿佛便有了主心骨,立即遵从石咏的吩咐,各忙各的。
“另外,这澹泊敬诚殿的事,大家为了自己的脑袋着想,且不要让任何殿外的任何人知道。”石咏黑着脸,吓唬了一句。
他知道这件事绝不简单,能在皇帝头上动手脚的,这算是谋反,还是篡位……还是想嫁祸?总之这已绝对不是早先那以次充好,贪污腐败,从采买材料上捞钱这么简单的事儿了。
说完这话,他就从梯子上下来,走到殿外,找到留守戍卫避暑山庄的侍卫头领,与他交谈几句。于是石咏便转回来,对留在殿里忙碌的工匠说:“我已经向外头侍卫打过招呼,告诉他们澹泊敬诚殿有一处需要维修,侍卫会看守住大殿,不让外人进来。咱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将这大殿赶紧修起来。”
他虎着一张脸,寒声说:“你们谁要是在这个当儿自乱了阵脚,那才是自寻死路,知道了么?”
被石咏这么厉声一喝,不少人冷静下来。既然这消息不会散出去,他们的安全应该暂时无虞了,若是能将这藻井尽快加固修复,他们这些工匠,该是有功无过才是。
于是乎有藻井施工经验的几名工匠当即拖过木梯,蹬蹬蹬地爬上去,将上面的情况仔细看过。只不过所有人下来的时候都目瞪口呆,心知肚明:那绝不是什么“失误”“过失”,就是有人故意在藻井的斗拱上动了手脚。
这话没有一人敢诉诸于口,众人很有默契地只管商量怎么善后:最后商议的结论是,将整个藻井的主结构都拆下来,有问题的部件都换掉,再看剩下什么还可以用的就用,若是能用的不多,就干脆重新做一个。
在这期间石咏一言不发,他不是中国古建结构的专家,对于工匠们一致议定的结论他也没有反驳。
待到众人商量完毕,石咏命他们晚间就留在避暑山庄内休息,哪儿也别去。工匠们也无人敢反驳,反正正值盛夏,热河这里夜间也不算太冷,还过得去。
石咏从澹泊敬诚殿出来,独自一人去了内务府营造司在避暑山庄的府署。他将营造司在营建避暑山庄澹泊敬诚殿的记录全翻出来看了一遍,见记录里只字未提藻井的事儿,心下暗暗生疑。
石咏觉得不大对。他曾经主导过上回西华门的大修,知道营造司的档案里都记录什么,修藻井这么大规模的动作,不可能不被记录下来。
他只想着,会不会混到别处宫苑的记录里了?当下便又将左近殿宇的记录看了一遍,似乎找到了些蛛丝马迹。他随即将这些记录原样放回去,做出一副从未别人查阅过的样子,然后若无其事地出门,去找十六阿哥。
“茂行!正好,爷也要找你。”
石咏赶到十六阿哥府邸的时候,十六阿哥胤禄正从自家府邸中出来。如今他在承德的这座别院,前院被他用来办公,时常接见内务府官员与皇商,批阅公文之类。后院则是十六福晋侧福晋等女眷所住。
十六阿哥看着石咏一脸严肃,略有些奇怪。
“避暑山庄木料之事,爷总算有点儿头绪了。”
石咏赶紧三言两语,将澹泊敬诚殿的事儿一说,胤禄立即黑了脸。
“这边刚有点儿眉目,那里又出事儿来整爷,爷这究竟是犯了哪里的小人?”十六阿哥胤禄愤然出声。
而他眉宇间却显出深深的疲惫,情绪复杂。
石咏因为是个现代人,对这种情绪倒有几分熟悉。
十六阿哥眼下是——怎一个“丧”字了得?
第109章
十六阿哥随意唤上两个长随; 没精打采地对石咏说:“走,到澹泊敬诚殿去看看去!”
石咏却感觉得到十六阿哥的情绪不大对; 问了一句:“十六爷; 您没事么?”
十六阿哥胤禄扭头; 转身望向他身后的宅院; 免不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他原本有满腹心事,瞅了一眼石咏,见石咏满脸关切; 心里倒有几分温暖——只是他那些糟心事儿; 倒是不便向石咏这个光棍青年说知。
原来胤禄为之烦恼的,不是别个; 正是他家内宅后院之事。
他的正妻十六福晋姓郭络罗; 是宜妃侄女,宜妃早年一直看不起十六阿哥生母王嫔; 直到后来十六阿哥当上内务府总管; 宫里这些人的嘴脸才略好看些。宜妃将其侄女嫁他; 也是为了笼络胤禄。
胤禄自己的内宅之中,侧福晋李氏先进府,然后才是嫡福晋; 胤禄对郭络罗氏的感情自然抵不上与李氏的深厚。然而他还是给足了嫡妻颜面; 他的头生子,也是郭络罗氏所生,只可惜没能站住。
这次侧福晋李氏产子,早在六七个月的时候李氏就独自搬到热河别院养胎; 到后来胤禄与十六福晋随扈,一起来到承德,李氏则瓜熟蒂落,生下胤禄的庶长子。李氏别提多得意了,而郭络罗氏想起早先夭折的那个长子,却只有默默垂泪的份儿。
前儿个胤禄庶长子满月,李氏出来见女客,言语中就狠狠讥刺十六福晋几句,暗讽她生不出儿子。十六福晋是个识大体的,没有当众与李氏计较。可前来道贺的女眷们大多是八卦的,这事儿一转眼就传到了十六阿哥的耳中。
十六阿哥打算安抚十六福晋,便当着她的面,说了李氏几句,没想到李氏当场就闹了起来,揭出一堆旧事,都是月子期间十六福晋亏待她的种种。十六阿哥当然气愤,便发作了十六福晋,可是回头想想,又觉得十六福晋不是这种人。他长了个心眼儿,命人私下去查,查出来李氏乃是抓了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夸大其词,抓住机会当着十六阿哥的面儿发难,令十六福晋很难反驳。
十六阿哥这就彻底郁闷了。论理,侧福晋李氏先来,十六阿哥与她相好是人之常情,可是细想想十六福晋虽是后到,可她又犯了什么过错了,被李氏当了插足者、眼中钉?
再者,这十六福晋忍着丧子之痛,照顾李氏产育,有替她张罗满月礼,已经算是很厚道了。偏李氏不领情,三番两次借着十六阿哥的宠爱给福晋施下马威。十六阿哥背地里已经说过李氏几回,可是李氏一挨训就“嘤嘤嘤”地哭,哭到后来,胤禄便心软了,哄上两句。李氏心里得意,便越发有恃无恐。
胤禄也因为这件事,闹得情绪低落,他既觉得自己对不起嫡妻,又不想冷落了李氏。李氏是他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动了真情的女人,从这一点上说,他还是挺专一的。
此刻胤禄瞅瞅身边的石咏,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可是石咏察言观色,轻松猜到了十六阿哥后院起火的真相,心想这种一夫多妻的制度原本就容易制造无数的家庭矛盾,是注定要改变的。
“十六爷,刚才卑职进来的时候,您曾说起,那木料的事儿您已经有些头绪了?”
十六阿哥与石咏两人并肩往外走,石咏为了岔开胤禄的心思,故意这么说。
从十六阿哥府邸到避暑山庄并不算远,所以两人干脆步行出发,待穿过一条里许长的闹市,再转个弯,便是避暑山庄了。
胤禄就算再“丧”,对于差事还是上心的,更何况是这件关系到许多人身家性命的大事,闻言一凛,点头道:“的确是有些头绪,只是尚且是猜测,还不得证实。”
他想起石咏适才所说,忍不住道:“澹泊敬诚殿是康熙四十九年修的,建成之后已有几年,你看,会不会是建成之后才被人动的手脚?”
石咏很实诚地摇了摇头:“不会!”
“你这么肯定?”胤禄走在街市之间,正好与对面来人一撞,肩膀一痛,登时骂了一句。对面的人见胤禄锦袍玉带,帽子上一枚鸽蛋大小的祖母绿,知道惹不起,赶紧躬了躬,道个歉,跑开了。
石咏见那人走远了才应道:“若是建成之后才被人动的手脚,内务府营造司的档案里,就不会专少澹泊敬诚殿藻井的那一页了。”
胤禄当即震动。
康熙四十九年,他还未接手内务府。如今接手几年了再回头看,真是越挖坑越多。
“不过,卑职在别的档案里找到一点儿线索,或许对十六爷有用。”石咏见附近只有十六阿哥那两名长随跟在身后,便开口将他早先查到的东西告诉十六阿哥。
虽然内务府营造司的档案少了藻井那一部分,可是在“烟波致爽斋”的档案里,提到过一句,东进暖阁,因工匠病休,暂调了一名澹泊敬诚殿的工匠过去顶替。这名工匠能够调离的原因,就是因为澹泊敬诚殿的藻井提前完工了。
“那工匠的名字叫什么?”十六阿哥一张面孔绷得紧紧的。
石咏小声说出了那名字。
十六阿哥面上神色变幻,甚至脚步也慢了下来。石咏不得不偏过身等他。他侧身去看胤禄的神色,只见他先是气愤,而后皱眉,片刻后突然转惊恐,渐渐地,惧意散去,却又生出些疑惑与犹豫。
“茂行!”胤禄缓缓地开口,“若是有些事儿,爷不得不装聋作哑,忍气吞声,仿佛爷是这世上最窝囊的男人……你会怎么看待爷?”
石咏没有立即接口。
“这事儿爷心里已经有数了,可是就怕……就怕被人当了手中之刀,惹上一身腥臊,最后却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护不住。”
胤禄微眯着眼,乍一看旁人还以为他在惯常“丧”。可石咏看了,却觉出这位十六爷眼中满是怒意,甚至双手握紧了拳,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地爆出。胤禄整个人在使劲儿按捺住他的情绪,使劲儿忍,忍着。
“十六爷,”石咏将胤禄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说,“若是为了大局,一时装聋作哑,原也没什么。只要别心中真当自己是个聋子,别真打算一辈子什么都不说就行。若是那样,就不是装了,这人,也就和听不见说不出的没差了。”
胤禄一听见,点头赞了一句,说:“说得好!说得在理!”
说毕他又皱起眉头:“但这事儿也难办,爷不管怎样,总得护住你们这些人才行。若是护不住,爷还有什么脸面做你们的上司?”
胤禄就这样默默走着,石咏的注意力却偶尔被途径的人吸引。时近傍晚,斜阳渐沉,街面上的暑气渐渐退下去。石咏见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