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阿哥在此间身份最尊,贺元思又是他的下属,于是十六阿哥便开口:“你丈夫与我们都是相识的,要不要爷出面与他打声招呼,让他将你再接回去?”
哪知红菱此刻冲十六阿哥福了福,曼声道:“这位爷,请您听奴细细说。”
之后红菱所说的,又是一番匪夷所思的故事:这个红菱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在贺家这许多日子里,她手里始终都捏着银钱。当日贺家主母赶她出贺宅,到底给她留了一身衣裳和一柄琵琶。红菱的银票就藏在琵琶里,她一出门,就在人牙子那里自赎其身,自己揣了自己的身契,上承德这里。
红菱本有曲艺傍身,在承德便出来在酒楼上卖唱,打算只做夏天一季的生意,过了夏天就歇手,靠女红针黹之类的,依附这里大户人家女眷过日子。
十六阿哥他们都没想到红菱是这么个性子,唏嘘之余,少不得也劝她两句:这年头,她孤身一人在外,抛头露面地讨生活也不容易。若是在南边有亲,倒还不如回南边去。
哪知红菱却道:“在南边就是被至亲卖到侯府里去的,这时再回南,怕不是又被人卖一回?不如再这里,倒有些至交姐妹。红菱虽在奴籍,然而依附她们过活,并无人敢欺负。再者奴在这里住了一阵,颇觉自由自在,实在不想再过那等仰人鼻息的日子了。”
石咏看了看红菱,见她表情坚毅,知道此女已是拿定了主意,绝不想再去过宅门里为奴作妾的日子。只是红菱所说的“至交姐妹”们,石咏立即想起了跟随红菱上京的那五个姑娘,听说是史侯府“孝敬”八阿哥,采买的五个良家女子。难道这五名女子,如今也在承德?
十六阿哥听了红菱的话,倒是击节赞了一声“好”,然后问她:“看你这样,是一定不想再回到贺家去了?”
红菱苦笑,说:“这位爷,您是不知道我们老爷出事那阵,奴在贺家吃了什么样的苦,受了什么委屈!”
说到这里,红菱眼中有泪,记起那阵子贺元思被停职查办那会儿他心情郁闷,便成日酗酒、打骂妻妾,对红菱更是不假辞色,动不动就骂她是个“扫把星”,打更是少不了,若不是她机警,每次都往人多的地方跑,总有人会看不下去把贺元思拦下,否则她能不能这么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卖唱,还是两说。
除了打骂红菱以外,贺元思喝醉了还会口口声声骂慧空师太,说她是个妖妇,算出来的运数完全不准。贺元思会仰天破口大骂,“什么叫意外之喜,这就叫意外之喜吗?”
当初在史侯府待她格外温柔的丈夫,仕途一旦受挫,就成了这样一个凶神恶煞。红菱自然对姓贺的彻底死心,说什么都不肯回贺府了。
听了红菱的遭遇,在座的四个,都是大男人,难免都带了点儿羞愧。薛蟠最先爆了粗口:“个囚攮的,自己犯错怪在女人身上,丫不是个东西!”
十六阿哥摇摇头,早先他也着实没看出来,贺元思竟会是这样一个人。
他出一会儿神,叹了口气,抬头对红菱说:“那么就请贺……红菱姑娘,为我们这几位唱一曲吧!”
红菱是个心性顽强的,忆起当日所吃的苦,却只有让她更认真地过眼前的日子。听见十六阿哥这么说,红菱当即应了,在雅间门边寻了张椅子,冲十六阿哥遥遥一福,随即坐下,手挥五弦,唱了一曲评弹小调。
虽说她那吴侬软语唱的是什么,雅间里这几人全都听不懂,可是红菱一曲唱罢,在座几人都自觉主动地掏了银子,算是答谢红菱所唱的这一曲,也是对她这样气性的女子表达些许尊重。
自第二天始,贾琏与薛蟠便去结交些往来蒙古的行商,希望能由他们引见,见见蒙古过来的使臣与王公,了解了解他们的品味与偏好之类。
石咏则在薛家在承德的分号里,张罗怎生布置一间专卖出售自鸣钟的铺面出来。
这次十六阿哥从十三阿哥那里带了十几件新制的自鸣钟到承德,数量并不多,只能算是个先遣,探探路,并且尝试打出些名气出来。
这十几件自鸣钟各有各的不同,石咏便命人在铺面里设计了几个经典的场景:正堂、花厅、书房,每个场景都是一水儿的红木镶大理石家具,那十几件自鸣钟便点缀在其间:正堂的雕螭大案上、炕屏旁、多宝格上、窗台上……唯一一座体积巨大的座钟,则放置在客人的座位旁边。
他与石崇悄悄商量过,又去寻了几名画工,将这些个自鸣钟每样绘制了一幅界画的工笔小样儿,标注上名称和尺寸,装订成册,便成了名录。届时只要交予客商,各色货样,便一览无遗。
“这才像样么!”石崇不客气地指教,“客人进来,你难道让客人自己一件件地去找这些成品么?”
石咏心想:这也有道理。
“那岂不是有了名录就够了?”石咏心想,若是这样,他就干脆命人多制几本“名录”,直接往蒙古送去。
“那怎么行?”石崇又老实不客气的训斥,“见不到这摆设起来的实例,谁晓得你这自鸣钟买回去怎么搁置?”
说来这石崇确实有些经商的天赋,或者说,这人接受新鲜事物特别快。就说这自鸣钟吧,石咏从来没向石崇专门解释过这究竟是件什么东西。可是石崇只是从几个人的言语里就慢慢理解了,晓得这是件到了时辰就会咣咣发声的新奇玩意儿,可比以前的日晷更漏之类好用多了。
一旦理解了这件东西,石崇便指点石咏:“交待管事们,看着快正点了,就把客人往里面迎。”
石咏以为然,便命管事们在正点之前,提前个十来分钟,将客人往铺面里迎。待到正点的时候,铺面里的自鸣钟全部鸣响,有的震,有的响铃,有的有机械鸟出来“布谷”,一瞬之间,眼花缭乱,给人的感觉确实极为震撼。
“每件自鸣钟,都是独一件,没有重样的!”石崇又吩咐。
石咏心想:好么,好不容易做了名录出来,打算以后按这个批量生产的,可石崇竟提出不要重样。
不过细想想,富人的心理,可能就是这样,只喜欢天下独一无二的东西,一旦听说这样是旁人也有的,立即不感兴趣了,这恐怕也是有的。
“命管事们带客人们一件件看,越看到最后,就越是好东西,越贵!”
石咏心想,最好的留在最后,这个道理很容易理解。
岂料石崇下一句接道:“最后告诉他们,这里的东西,都不卖!”
石咏吓了一跳,心想这莫不是在玩儿我呢?可是想了半天,最后终于咂摸出味道来:得不到的东西往往令人觉得最好。石崇对富人这种心态的拿捏,大约就相当于后世的“饥饿营销”吧。
于是承德便多了一间神奇的铺面。这间铺子每天定点开门,每次只迎八名客人入内,绝不多进一位——因为这铺子只有八名管事招呼客人,一对一,专属陪同讲解,每位管事眼里都只有唯一位客人,绝不会招呼第二个。
客人进门之后,店家会有小二奉上茶水和热毛巾,如果客人要求,还会有茶食水果之类,应有尽有,予取予求。
待客人坐定,稍待一会儿,这铺面里便钟鼓齐鸣,吓人一跳,待反应过来,客人才觉惊喜,天下竟有这样有趣而实用的物事。管事便又递上名录,随即请客人起身,对照名录,将正堂、花厅、书房里的十几座自鸣钟依次看过,最后将看得眼花缭乱的客人送出门。
客人们出门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东西都摆在铺子里,铺子却一件也不卖,这店家……图什么呢?
待过了一段时日,渐渐有人贪图这店家奉上茶水点心,不要一个银钱,便也混进去,不为看那自鸣钟,只为吃白食。店里掌柜却依着规矩,将这些人照样迎进去,吃好喝好之后再送出来。随即这间铺面的名声立即爆了,承德整个城里的人都知道:这家铺子的东家,莫不是个傻子?
偏巧这店的东家正有个外号叫“薛大傻子”。
名声大噪的同时,这铺面跟前天天有人排起长队,有些人是图个新鲜,有些人则是贪图那些免费的食水。
然而他们渐渐发现,队不是那么容易排的了。一来,因为这铺面规模有限,而且每次只接待八名客人,绝不多进;二来,这铺面开始了预约制,各家王公贵族、高门大户、富商巨贾,都可以事先预约,每次有六个名额是留给有预约的客人的,其余两个名额由先到者得。
如此一来,每天排着长队的人大多会失望而返。还有那精明的干脆做起了代排队的生意,代人排队,赚点儿小钱。从此这间铺面跟前,每天凌晨,都有人在这里排队。反倒是正午以后,排在后面的人见今日入内无望,便干脆早早散去。
这间铺面开了好一阵,一桩生意都没做成,倒是那《名录》送出去几十本。正当旁人都觉得这家店的店主脑子准是有坑的时候,这铺面突然关了,说是主家有喜事,隔几日再开。
正当满承德的人都在谈论这间铺面,猜测这铺面主人有什么喜事的时候,石咏作为幕后策划者,自然知道所谓喜事就是贾琏回京去陪伴媳妇儿生产,这里有几名管事随同贾琏一道回京。待这些管事再回承德的时候,会带更多的自鸣钟新货过来。
这段时间正赶上康熙启程往塞外过去,承德这里乱哄哄的,石咏也得收拾心情,准备去收拾避暑山庄的烂摊子。
岂料这时候,十六阿哥胤禄过来寻他,告诉他前些日子有个蒙古王公遣人过来,要将这个铺面里所有的自鸣钟都买下。
“你猜对方报了多少钱?”十六阿哥笑嘻嘻地问石咏。
石咏心里给这些自鸣钟定价是均价五百两一座,所以他随口问:“五千两?”
十六阿哥笑笑:“两万——”
石咏眼珠子险些当场掉出来。
岂料十六阿哥继续:“薛家管事当时回了说,这一批都是独家,没有重样的,东家想自己留着,之后从从京里调过来的一批才是打算发卖的。”
“然后呢?”石咏问。
“对方加到了三万两。”十六阿哥继续笑,“然后爷就卖了。”
自鸣钟的生意,头一回开张,基本上就把他们下一步需要的人工和材料钱全都赚回来了。
石咏:……难怪我不是个富人。
他,实在还是对这个时空的富人缺乏了解与想象力,心中存了几分懊恼。
只是这并不妨碍石咏继续展开想象的翅膀,单这一回就赚了这么多,石咏自然规划起了将来:这自鸣钟可以做的花样可实在是太多了,眼下这一批主要是以上等木料做钟面钟身,辅以鎏金鎏银的铜胎装饰为主,以后还可以做陶瓷的、珐琅的、象牙的……呸呸呸,保护野生动物,象牙的不做;器型上则可以做座钟、台式钟、挂钟、花式钟……等到这一波自鸣钟的风潮席卷而过,他们就已经开始做表,怀表、手表、各种表……难道就不把那些蒙古王公和京中富户的银子都赚过来?
这时代,并不是一个藏富于民的时代,大户与豪强几乎控制了所有的社会财富。石咏倒是盼着能用这种法子,能够一定程度上促进社会财富的再分配,能让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比如工匠之流,能够活得轻省点儿,且再多些创造力。他可是对这些人寄予了厚望的。
当然这前提是,主管此事的十三阿哥,也别教他失望才好。
石咏在这般喜洋洋地盘算,他腰间佩着的颁瓟斝却又发了声:石崇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说:“小石咏,难道我们富人的心思就这么难懂么?”
第108章
康熙御驾一行于七月初从承德出发; 巡幸塞外,四、五、八、十、十四、十七阿哥随行; 十六阿哥留在承德; 为避暑山庄的营建工程善后; 同时侍奉留在承德避暑的皇太后。
自鸣钟的生意有了起色之后; 石咏便收拾心情,准备帮着十六阿哥在避暑山庄收拾烂摊子。上次维修西华门的时候,他有过检查建筑结构; 替换不合格材料的经验; 所以十六阿哥放心地将这次的事情交给石咏主理。
石咏则每天带了一批工匠,一个书吏; 逐一检查避暑山庄的建筑; 从承重的结构开始检查,先将主要的毛病挑出来; 再考虑其他的瑕疵。
这些内务府营造司的工匠从未与石咏合作过; 但都听说过石咏“幸进”的故事; 有些人未始便没有看石咏笑话的心思。然而石咏手持一根钢钎,左戳戳,右捅捅; 就能将有问题的建材一一检查出来; 又大多都是关键位置上的,这倒令人渐渐失了小觑之心,对石咏的态度也敬重了不少。
因康熙已经去了塞外,十六阿哥便指示石咏; 差事别赶得太急,反正没人催,他们悠哉悠哉地慢慢做着就成。
于是石咏又过起了不用加班的日子,每天三四个时辰泡在避暑山庄园子里,其余时候只管在承德游山玩水。
承德这座城市伴随避暑离宫而成,并没有城墙,严格来说并不算是一座古代意义上的城池。石咏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地方与三百年之后的后世差别很大。在这个时间点上,避暑山庄的规模还没有后世那样庞大,山庄附近的藏传佛教建筑群此刻也还未建起来。但是这一带往来商贸已经极其繁盛,市井行人杂沓,车马喧嚣,各地各族的商贩随处可见,酒楼茶肆鳞次栉比,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同时这里也到处在大兴土木,除了避暑山庄以外,各蒙古王公,朝廷重臣都争相在这里设府邸、修园子。石咏走在街面上,经常看见运送各类建材的车辆经过,整根的金丝楠木、一大捆一大捆的紫檀黑檀、汉白玉的石板堆满了车驾……石咏时常琢磨,这哪家富贵人家修园子,用这样好的材料?
说实话,他身为内务府营造司的主事,竟然对这家园子的修筑者非常羡慕:有了好材料,才能修出好园子啊!
这天道路上又有长长的车队依次而过。石咏见到那一车一车的,全是产自南方的湖石。
“这是哪家的园子?看起来真是阔绰得很!”石咏身边有人好奇地反问。“这南边来的湖石,光路上的运费就要好几千两银子了吧!”
石咏只顾着欣赏这些南方湖石的“皱、漏、瘦、透”,听了这话一怔,心想:感情这不就是“花石纲”么?
旁边就有人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了比,“就是这位!”
“材料再贵,也不是这位出钱,都是下面的孝敬。”
石咏忍不住想起苏州织造府的那两位:难道这些从南边来的精贵材料,全都是史侯府的孝敬不成。
他有心继续听壁脚,可是旁边人见到石咏在凝神细听,不愿再说,只摇头叹口气:“北方大旱若此,承德这里却只在攀比修园子。唉,不提也罢。”
石咏正在发怔,忽然听见有人打招呼,叫他“石大爷”,却是个娇嫩的女声。
石咏回头一见,也是认识的,连忙点头致意,问:“你们家五姑娘还好么?”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初从苏州一道上京的那五名女子之中,号称“五姑娘”的那一位,随身服侍的丫鬟。
“这么巧,石大爷也在热河?”小丫鬟抿着嘴笑问。
石咏点点头:“是呀,来办差的。”
他这天是办完差事就来街面上转转,身上还穿着官服。
小丫鬟笑着道:“可是石大爷又升官了?婢子恭喜石大爷。”
石咏客气一番之后,就没什么话好说了。毕竟他的生活与当初上京的那五名女子毫无交集,除了虚情假意地问声“好不好”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小丫头也甚是乖巧,见状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