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禄故意说这话,目光灼灼盯着石咏,看他是什么个反应。
石咏吃了一惊。他之前只顾着为朋友高兴来着,根本就没想到这事儿还会与自己有关联。
他愣了一阵,才赶紧向胤禄躬身道谢:“十六爷厚爱,卑职愧不敢当。”
胤禄便笑:“爷原本是看好你的,可是相女婿的人毕竟是年公,年公看唐英对了脾气,爷也没法子。”
当初年希尧就是看中了唐英的那一手画艺,和画艺中体现的风骨,因此才突然拍板,决定了女婿人选。
石咏赶紧说:“唐大哥才学一流,卑职实在是不敢与他比肩。年大人慧眼识人……”
他还未说完,胤禄已经“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板起脸,佯怒道:“年大人是慧眼,爷难道就是眼瘸的么?”
石咏吓了一跳,赶紧解释,说自己绝不是那个意思。
胤禄见他已经急得额上冒汗了,方才哈哈一笑,不再逗他,转而肃容道:“你与唐英,都是爷看中的,你们两个各自都有些才气,跟着爷,想必都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以后在爷的造办处,且精心办差,爷不会亏待你们。”
石咏赶紧老老实实地应下,心里却暗暗腹诽:这十六阿哥胤禄,不过就比自己大一两岁而已,说话却这么老气横秋。是不是宫里长大的人,都是人精子,一岁当两岁活的?
不过他知道,历史上的这位十六阿哥,可是平平安安地一直活到了乾隆朝,混了顶世袭罔替的亲王铁帽子不说,还得享高寿。这怕是与他这种精明却不外露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说起来,你和唐英前阵子刚好帮了爷一个忙,爷还没奖赏你们。”胤禄说着,脸上又挂起笑容,那种没正形的惫懒样子又露了出来,“不过爷想,唐英已经因为爷的缘故,得了个媳妇儿,又添了岳家的助力,爷算是对得起他。而你么……”
胤禄的眼光在石咏脸上转了转,石咏登时有种被上司算计了的感觉。
“……爷决定提一提你的官职,让你做个正六品主事。怎么样?”
石咏闻言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推辞:“蒙十六爷看重,卑职自然感激不尽。可是……可是卑职进造办处不过数月而已,原本任着笔帖式一职,就已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深恐差事上出了什么岔子……”
仔细想想他进造办处的经历,出的岔子难道还嫌少吗?
“……如今十六爷要提卑职做主事,卑职实在惶恐,自觉年轻识浅,难以胜任这样的要职,还请十六爷收回成命!”
开玩笑,他原本被指了个七品的笔帖式,旁人就已经侧目,觉得他是靠了家族背景,蒙荫幸进,如今才进衙门几个月,闹出几个乱子,出了一趟远差,就又被提了正六品,连升两级,他以后走在造办处里,岂不是脑门上就烙着“幸进”两个字了?
石咏不愿这么快就升为主事,另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顶头上司,王乐水王主事,进造办处十余年,升升降降,到现在还是个主事。若是他一个十七岁的小儿,进造办处几个月,就与自己比肩了,叫人家王主事怎么想?
王乐水对石咏照顾有加,石咏绝对不愿发生这种事,令王主事觉得刺心。
胤禄的眼神在石咏脸上转了转,似乎在试图辨明石咏到底是暗自窃喜,还是真的惶恐。看了片刻之后,胤禄有了答案,当即嘻嘻一笑,顺坡下驴:“嗯……升你做主事,好像确实有点儿太快了,但是爷心里有数,你合当得点儿好处。这样吧,就只升一级,做个委署主事吧!”
委署主事,介于主事和正七品的笔帖式之间,从六品,在造办处底下的各处多是做副职的。
石咏听十六阿哥这么一说,登时目瞪口呆。
先提主事,待他推辞之后,便放低一级,提委署主事。听胤禄那意思:你的推辞,爷已经考虑过了,也做出让步了,就这么着,说定了!
胤禄轻轻易易就给他挖了个坑,而他,轻轻易易就掉坑里去了。
第67章
石咏心里有数; 胤禄所说的“奖赏”两人,就是指上回察尔汉的事。唐英和石咏两人算是急中生智; 将整个事情遮掩过去; 胤禄这边没受到什么波及; 造办处没有太大的损失。
胤禄同样看中石咏与唐英两人; 因此打算一碗水端平。唐英那边捡了一门亲事的大便宜,石咏这边就给他将官职升一升,算是个甜枣儿。
消息一传出去; 造办处的同僚们吃惊之余; 少不了也做些表面文章,向石咏道贺。
石咏却先去见了主事王乐水。
“王主事……”
面对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王主事; 他当真有些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一进造办处先遇到了这样一位耐心提点、处处扶持他的上司; 石咏走过的路绝不可能这样顺逐。
说实在的,自打他进造办处; 有几个月在外头出差; 后来又分出半天去画工处; 王乐水这边,他还真没有好好帮这位上司多做点儿事。如今竟被提了官职,他随即就被从王乐水手下调走; 即便现在再想多帮帮王乐水也不可得。此刻石咏心里; 满腔的都是愧疚与遗憾。
“茂行,”王乐水也开始用表字称呼石咏,他呵呵地笑着,拈着颏下稀疏的几缕胡须; 说,“自打你进造办处,我就知道你在我手底下待不长。让你整日整理文书,统计进度,盘点入库出库,委实让你屈才了……”
石咏极不好意思。他是经过职场打磨的,自然明白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的道理。说不上什么屈才不屈才的,倒是这份工作让他基本上摸清了整个造办处的运作模式,也和各处的官员与工匠都打了照面,开始构建自己的人脉。因此在王主事手下的这几个月,他实在是捡了大便宜。
此刻听见王主事这么说,石咏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能表达自己的感激,只能深深地一躬到底,一切尽在不言中——
岂料王乐水却并不在意地哈哈一笑,只说:“茂行,你莫不是担心你走了之后没人帮我?这你就多虑了,早已人打过招呼,等着补进来的书吏可不止一个两个……”
石咏:这样啊!
王乐水又说:“再回想这段时间,你给我惹的麻烦可也不能算少!”
石咏赶紧不好意思地挠头,又连声向王主事道了歉,这才从东配殿的小间退出来,心里有些纳闷:怎么自己离开,王主事显得高兴得很,自己个儿……真这么讨嫌么?
他倒是不知道,王主事在他身后,望着石咏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可又是在为石咏感到开心。
委署主事,多是副职。养心殿造办处的规矩与别处差不多,正职大多要管着人事、控制进度、沟通上下级,而副职则必须是精兵强将,能实干的。因此王主事听说石咏提了一级,得了这个职务,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早先那么说,也是为了让石咏别再那么婆婆妈妈,赶紧到新地方去当差去……
石咏新进的画工处,人们的反应却又不大一样。
画工处并不在养心殿范围之内,而是慈宁宫外扩建出的一排茶房里。石咏以前往这里跑过很多次,后来又曾半天半天地待在这里,早已和这里的同僚与画工们都混熟了。而且他的好友唐英也在这里当差。
可是现在,石咏的品级已经比唐英高了一级。唐英资历比石咏老,在旁人眼里,唐英的“业务能力”也比石咏出色不少,两相比较,旁人多有为唐英抱不平的。
唐英却毫不在意。
石咏到了画工处,除了更多了解一些画工处的运作规程之外,也花了很多时间在完成和改进他的动画册子上。
这些落在同僚们眼里,说辞便多了起来。
“听说石主事的画艺并不怎样,年总管曾经亲口评价过。”
“可谁叫人家入了十六爷的眼?”
“哼,只知道奉承上峰,十六爷也真是,提拔这样的人上来……”
“嘘,别说了,宫里水很深的,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什么来头背景?言多必失,你还记不记得上回那个在养心殿里上吊的笔帖式,据说和这位……也熟得很。”
“唉,谁知道这背后到底是什么猫腻!”
石咏对这些传言则如充耳不闻,每天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淡然处之。
石咏的新上峰姓毛,原名叫毛盛昌,可是因为任了画工处的主事,所有有个外号叫“毛延寿”。毛主事一开始对石咏的“幸进”也颇有微词,可是待见到石咏做事的这份沉稳劲儿,多少转了些看法。
唐英也时时过来安慰安慰石咏,他看了石咏绘制的动画本子,只笑说:“画法不同而已,我觉得挺好。像你这样的画法,我就画不来!”
石咏登时笑逐颜开,觉得唐英不愧是自己的朋友,心胸开阔,不拘泥于成法。毕竟他这种画法在后世也是能成为主流的。
除了唐英之外,石咏很快与画工处几个洋人画师交上了朋友。他们大多是随传教士前来中华,又因为“与众不同”的画技,被造办处礼聘,为皇家作画。石咏与他们在油画技法、透视、布局上有很多共同看法,相比起画工处那些老成的画工,石咏与这些西洋画师更加谈得来。
造办处的日常工作之外,石咏也没忘了给贾琏准备的那份“礼物”。
到了这个时空,石咏当真觉得送礼是一门大学问。初次见面有表礼,亲戚出嫁有添妆礼,生辰时候有寿礼,吊丧有祭礼……旁人送了礼过来,还得记挂着下次回礼。送之者眷眷,受之者拳拳。送礼时必须考虑到对方的喜好、年纪、经济实力、欣赏水平等诸多因素。
就拿他忠勇伯府那位二伯庆德来说吧,早先石咏下江南之前,庆德就反复提点他,江南人杰地灵,该多带点儿好东西回来。
石咏想着,这位伯父都已经提到“人杰地灵”这四个字了,对江南画匠的画想必是推崇的。他从郑燮那儿得了三幅佳作,反复欣赏之后,终于决定忍痛割爱,将其中一幅隆重装裱了,作为礼物送给庆德。
谁知道庆德问过石咏,知道原作者是扬州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童生,那脸上的神色便立即转淡,对石咏说:“贤侄啊,你在扬州是不是被人骗了?这样的画作,在市面上怕是值不了几两银子,没准装裱的钱都比画作更贵点儿……”
石咏脑后冒汗:二伯,这可是郑板桥的画儿啊,你知道后世拍卖能拍到多少钱一幅?
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高估了郑板桥在世的时候他的画作价值,也同时高估了庆德的鉴赏能力。
总之庆德收下了这幅画,又教导了石咏几句礼尚往来的道理,然后便一直淡淡的,再不理会他了。反倒是大伯富达礼那边,对他送去的几样极平常的土仪表达了十分的欣慰与赞许。
而石咏现在要给贾琏送的这一件,则纯是朋友之间的馈赠,石咏不图贾琏什么回礼,就是盼着朋友能乐一乐。
在他心中,这一份礼,贾琏说是要给他儿子,其实是送给贾琏夫妇两个的。毕竟新生儿刚出生的时候视力模糊,给小宝宝看什么他都看不清,更别提看懂了。
石咏猜贾琏这次可能会得个闺女,怕贾琏失望,所以特地画了这一本动画本子送给贾琏:这本子一翻开,刚开始只是一名寻常少年,慢慢长大,披红挂彩当了新郎官;而后本子上变成一男一女,对面交拜,成了夫妻;转眼变成三人,夫妻之中,添了一个宝宝。
石咏画到这里,又继续画了好几幅,画这对夫妻又陆续添丁,转眼孩子们长大成人,各自结亲生子,便是四世同堂……家族繁茂是世人的心愿。石咏所画的这一本,乃是向贾琏表达,日子还长,子嗣之事,不要心急,慢慢来就是。
岂料他将这一本厚厚的本子画完,又等了不少时候,眼见着五月都快过完了。还不见贾琏来找自己。石咏不免心下有些着急,不知贾琏那里到底怎样。
待他再见到贾琏的时候,不免大吃一惊。
贾琏清减了不少,原本微丰的脸颊此刻全瘦没了,眼窝深陷,眼里都是红丝,下巴上则全是胡茬儿,见到石咏,盯了一会儿,才打招呼:“石兄弟,陪我去……喝喝茶!”
贾琏二话不说,拉了石咏,就往两人以前常去的一间茶肆过去。石咏也正有心听听贾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赶紧随他去了。两人坐下来,石咏叫了一壶当年的新茶,趁茶博士离开的时候,关切地问:“琏二哥,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贾琏眼神里有些沉痛,又挺迷茫,盯着石咏看了好一会儿,等到茶博士将热茶送上来,他才啜了一口茶,淡淡地开了口。
原来石咏猜得并没有错,这回凤姐儿生的,确实是个闺女。然而这个闺女没能站住,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
事情的根子,出在贾琏那个不靠谱的老子,贾赦身上。
凤姐儿月份渐大,贾琏又听了姑父的教导,每天忙着挑灯夜读,自然没有房事,也不亲近别的房里人。
贾赦却觉得儿子这情形反常,要只是惧内倒也罢了,万一是得了什么病可不好。于是,这位当爹的在凤姐儿临产之前几天,将一个身边的丫鬟“赐”给贾琏放在房里。
凤姐听说这消息就动了胎气待产,生的时候很是辛苦,折腾了一天一夜生下来一个小闺女。虽说是闺女,可是小丫头模样周正,在旗的人家又是看重闺女的,因此贾琏也非常喜欢——只可惜,到底没能站住。
“他们都说王氏犯了嫉妒……”贾琏说起旧事,脸上郁闷难掩。
贾府上下,无论是宠爱这个孙媳妇的老太太,还是凤姐儿的亲姑母二太太,这回都对凤姐儿有些微词。不外乎凤姐儿心思太细,嫉妒之下,动了胎气,导致胎位不正,以致生产不顺。好不容易生下来,大人熬住了,孩子却没熬住,害贾琏折了嫡长女。
说实在的,像贾家这样的人家,宅门里头,长辈赐下来个丫头,小辈还不得欢欢喜喜地受着?谁都跟凤姐儿似的,丈夫身边添个丫头就要死要活的?
贾琏未必这样想,可是一想到盼了多时的嫡子女就这么没了,心痛之余,心中未免就没有责怪凤姐儿的心思。
“琏二哥,恕我直言,这事儿,琏二爷未必便没有不是。”石咏说得一点儿都不客气。
贾琏:……
他抬起头,带着疑惑看着石咏。
说实话,贾琏深心里,多少也是指望石咏能够安慰安慰自己的,他能将自家私事向石咏合盘托出,就没把对方当外人,结果对方一开口,就是这么不客气。
“出了这样的事儿,最伤心的人,是尊夫人。琏二哥,我这人笨嘴拙舌,只会实话实说,眼下这会儿,您可真没将尊夫人放在心上吧!”
石咏一开口,贾琏心底猛地震了震,不敢看向石咏,眼神好似有点儿慌乱。
的确,他之后也反思过。当时贾赦赐了丫头下来,自己只要说一句话,锁了消息,不让人传话到凤姐儿身边去,之后再向她慢慢解释,事情未必会落到这般田地。说实在的,他这个做丈夫的,没能护好媳妇儿不说,这时候不去守在媳妇儿身边安慰,还在暗搓搓地责怪媳妇儿嫉妒,确实好像……有点儿渣。
虽说贾府里的人都说这个孩子是凤姐自己“作”没了的,可是贾琏再想想,若是没有贾赦横插一手,以个当爹的身份干涉儿子的房中事,也不会惹来这样的祸事。
说实在的,贾赦这样的爹,在京中权贵世家之中,应该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贾琏伸手揉了揉眉心,他明白石咏是真拿他当朋友,才肯这样当头棒喝地劝他。可被人这么说了一番,面子上多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