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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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红楼修文物-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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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妆扮穿戴极清极雅的小姑娘,立在二门内,手里执着一面铜镜,捧在身前,远远地,蹲身向自己行了一个礼。
  石咏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还礼——他心里明白,这是武皇的宝镜,带着黛玉,在向自己道谢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福建云霄县高溪庙门前的对联,原句是 “地镇高岗,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据说这是天地会的创立处。


第51章 
  石咏所立之处; 距离林府二门,其实挺远。因此他几乎连远处行礼之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这情形只是短短片刻; 还未等石咏反应过来; 应该怎么回礼的时候; 只听二门“吱呀”一声; 已经掩上。
  刚才那一切,就好像是做梦一样。
  这时候另有一名小厮跑过来,连声说:“石大人; 石大人; 这边……这边请!”
  石咏知道自己恐怕是来错了地方,赶紧随着小厮走开。他一面走; 心里一面空落落的。
  早先虽然已将宝镜送了出去; 可是直到此刻,石咏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 他就此和宝镜分开了; 这滋味……着实不好受。
  然而转念一想; 无论如何,宝镜还是与自己处在同一片天空下,彼此都盼着对方能够心愿得偿; 以后若有机缘; 没准能够再见。只消想到这里,石咏便抬头望着天空,暗暗握拳,心里默念; 请武皇的魂魄放心,他石咏,绝不会只是个庸人,绝不会碌碌一生的。
  林家小厮:……这位石大人,有点儿,怪!
  林如海在扬州为官多年,林家大宅旁边便是两淮盐课的衙署。而林家则另有别院招待往来的官员。
  石咏随着贺元思去见林如海,不消说,林如海对贺石两位自然是致谢不迭。贺元思谦逊一番,便也受了林如海的谢——他凭空得了两淮巡盐御史的大人情,感觉自己真是交了天大的好运。
  当下林如海与贺元思稍谈了些公事,又留贺元思少坐,看了看朝廷邸报之类。林如海则告辞,另外处理公务去了,只请贺石二位自便,在别院安顿之后,晚间由他做东,为贺石两位接风洗尘。
  到了晚间,林如海设宴招待贺元思和石咏。
  早先林如海初见两人的时候,林如海的感激之情,都是奔着贺元思去的,石咏似乎只是个附带。毕竟此行贺郎中是主官。
  然而到了晚间,林如海待石咏的态度却热情很多,虽然明里不曾表现出来,可是石咏却感觉得到,该是黛玉多少猜到了水匪来袭时船上的实情,并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父亲,这才换来了林如海对石咏的改观。
  贺元思却浑然不觉,信口吹捧,将自己当日在微山湖上挺身而出的“壮举”,大吹特吹了一遍。林如海与石咏相视而笑,两人却都顺着贺元思的话往下说,都不肯点破罢了。
  席间有贺元思负责说话,石咏便乐得把嘴巴腾出来品尝美食。扬州佳肴,以一个“鲜”字名动天下。席间大多是禽类、水产与鲜蔬,菜式精细,滋味清淡,只有细细品去,才能尝出那等醇美。
  少时宴毕,贺元思还在说话。
  他已经不再重复微山湖上的事儿了,而是与林如海谈起了诗词曲赋。贺元思本人确实有几分歪才,他又极爱听曲听戏的,因此总是想卖弄才学,就将自己填的几首小令都念出来,请林如海鉴赏。
  林如海本人是科举出仕,当年曾是翩翩探花郎,诗词曲艺,都是不在话下的。他见贺元思高兴,便由着他念曲子词,偶尔点评几句精妙之处,一时令贺元思感慨不已,自认为得遇知音,高兴得不得了。
  石咏便略显无聊,只候在一旁,一言不发,偶尔打量林如海,暗暗回想红楼原书里的情形。
  原书里黛玉进京之后,在贾府住了不少时候。待到再次回南,林如海已是病势沉重,不久便撒手人寰,黛玉彻底成为无人照拂的孤女。
  可是这里,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扇的蝴蝶翅膀,总之黛玉在荣府只住了半年多,便由贾琏护送,回来扬州了。这时林如海看着气色尚好,只是不知,有没有隐患。
  一时众人席面用毕,菜式都撤了下去,林府的下人则奉上清茶。贺石两人都慢慢饮了,林如海却似被呛了一口,大咳起来,且咳得有些难以抑制,忙一面点头致歉,一面走出花厅。石咏甚至听见林如海在花厅外兀自咳了好一会儿,那咳喘才渐渐止息。
  一时林如海回席,少不了再三向贺石两人致歉。
  石咏便小心翼翼地开口:“林大人请多保重身子,既有喘嗽之征,便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吧!”
  林如海听了这话,连忙摇手:“石大人……莫要挂念,”
  刚刚成丁的少年,身上已经有了官职,而且还出京跑差,林如海口中说着“石大人”这三个字,也觉得颇为怪异。
  “……我这不是什么疾病,只是一时呛住而已,不打紧,不打紧!”林如海说着,呵呵地笑了。
  旁边贺元思则不满地横了石咏一眼,心想,这个下属说话也真不中听,呛住了,咳两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哪知石咏却还不罢休,很认真地托起了面前的一盏清茶,对林如海说:“林大人,时常听闻府上注重惜福养生,连这饭后饮茶,也务须饭粒咽尽,稍待一会儿之后方能饮得。既是如此,何不干脆请一位熟悉肺经的大夫过来看一看,防患于未然呢?”
  贺元思连忙打断石咏,只说:“小石,你这话说得便不妥当了,林大人这才是不惑的年纪,不过偶尔呛了一声,你就张罗着要看大夫,要不是我认得你,我都觉得你是个托儿——大夫的托儿!”
  石咏无言以对,只能挠头。
  林如海却盯着石咏,没做声。
  他府上确实是有这讲究,饭后饮茶,务须饭粒咽尽,等一会儿再饮。只是,这石咏是个京中的小吏,从未与林家来往过,怎么竟会知道这些。
  当下林如海满腹狐疑,又不好问石咏,只能点头应道:“石大人,多谢关怀!我自省得。”
  他并未答应。
  石咏便觉有些可惜,可是他却再没法儿多说了。
  晚间,林府正堂上,林府大管家正将一名大夫引出来。
  “廖大夫,我们大人的情形,烦请您在此说一遍可好?”
  林家正堂,原本是林如海会客的地方。正中设着紫檀雕螭案,壁上高悬着名家所作的中堂,地下则是两溜十六把楠木交椅。会客之处与旁边一间小小的花厅相连,花厅门上打着帘子,里面有灯火,该是有人在。
  这大夫姓廖,在这扬州城里小有名气,专攻手太阴肺经,对伤寒、肺病与时疫都有些研究。他被管家迎出来之后,却有些莫名其妙。
  身为大夫,他知道得很清楚,林家当家主母林夫人过世已有一段时日,林老爷独居,听说膝下只有一名独生爱女,年纪尚小,且不在扬州城居住。这廖大夫就有些纳闷了,在这里将病情讲一遍?刚才不是已经在里面当面对林老爷说清楚了吗?
  可是主家既然付了诊金,他便按主家的要求来,当下又讲了一遍。
  廖大夫话音刚落,只听帘后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女声音开口询问:“大夫的意思,这竟是个症候?”
  廖大夫吓了一跳,方省过来,猜到当是林大人膝下那名嫡女所问,当即恭敬答道:“确是如此,这症候,眼下看着不显,甚至林大人本人也并不觉得哪里不适,只是饮食时候,容易呛住,偶尔会咳喘一阵而已。但这确实是个症候。”
  对方沉默了片刻,才问:“大夫是说,若是拖着不治,时日久了,恐酿成大病?”
  廖大夫说:“这个也不好说。但是此症从现在开始,慢慢调理,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治愈,但若是拖下去,时日一久,治起来就费事了。”
  他是做大夫的,说话拐弯抹角,不说病家不喜听的,但意思是那么个意思。
  里面的人安静了一会儿,颔首应下:“大夫,请开方吧!”
  廖大夫还有一处为难,少不了又问了一句:“刚才在林大人内室,大人看起来多少有些不以为意。这一调理起来,没个三五年恐怕不易见成效。因此这件事,恐怕也需要林大人自己能也上心才好。”
  他说得委婉,其实就是林如海自己觉得没啥大不了,不想折腾罢了。
  帘子后头的人却还是那句话,道:“大夫,请开方!”
  廖大夫见对方这样有把握,一点头,赶紧随管家去开方。
  这边小花厅的帘子一打,黛玉从花厅里出来,登时今晚父亲过来看自己,将石咏的那一番劝当成是笑话说给自己听。末了林如海还曾有过疑问,只问石咏怎么会知道林家喝茶的习惯。
  黛玉却知道石咏是个与众不同的,当下便向父亲解释:“大约是听琏二哥哥说的吧!家里吃茶的习惯,女儿曾向琏二嫂子提过,琏二哥哥自然也知道。那位石大人,一路与琏二哥哥同行,两人该是很熟的。”
  林如海听着,觉得言之成理。
  林如海本想劝着女儿早些歇下,然而黛玉却不肯,反而借口连外人都看出父亲有恙,打发管家去请了一位大夫,就是那位廖大夫。
  这时候林府的管家奶奶将拿着方子进来,向黛玉禀报:“小姐,诊金已经付了,我们那口子正送大夫出去,这方子,要命人按方抓药去么?”
  黛玉摇摇头,说:“不急!”
  管家奶奶愕然。
  早先她们这些管家与仆妇见到自家小姐一回来,就急急忙忙地安排给老爷请大夫,还以为老爷有什么急症。岂料小姐这会儿却说了“不急”两个字,这是怎么回事儿?
  “总要父亲,自己也上心了才好!”黛玉一面出神,一面说。这话,她是引述刚才廖大夫所说的,算作是方子的一部分。
  第二天,贺元思来寻石咏。
  他无聊得紧,原本林如海说了,下午下衙之后,会过来请他去听听扬州几个名伶的曲子。岂料早上林府那边送消息过来,说是林大人病了,请了扬州好几位大夫过来会诊。这下子贺元思不好强人所难,只呆在衙署里看了一会儿邸报,便寻思出去逛逛。
  石咏也听说了林府那边的事儿,早料到这贺郎中会无聊,因此他早有准备,已经向林家大管家打听过了,扬州一家盐商的家班今天在城外蜀岗唱折子戏。他将这消息告诉贺元思,贺元思果然喜不自胜,拉着石咏匆匆出门。
  贺元思是个“戏痴”,石咏却对听戏没有多少兴趣,中途就从蜀岗溜出来,绕过观音山,往南回到扬州城,去街面上看看扬州驰名天下的漆器。
  算来眼下正是扬州漆器工艺的鼎盛时期,作坊林立、大师辈出、工艺品种繁多,甚至两淮盐政还在扬州设有漆作处,专门承制各种漆器贡品。
  石咏却不去漆作处,只管寻了那供应扬州百姓日常使用的小作坊,一间一间看过去。他原本想着,挑一两件价格公道的漆器精品,回头作为“孝敬”,送给庆德。虽然他不肯听这位二伯的指点去刮地皮,但毕竟人情摆在那里,他多少得尽尽心意。
  反正在京中“物以稀为贵”,好的漆器一过去价格就会翻上好几倍,况且庆德也不懂这些,估不出价格,石咏便打算好了,“蒙”自己伯父一把。
  岂知待他进了一条“小描金巷”的漆器作坊巷子之后,看着各家各户摆出来、各有特色的漆器,看得几乎两眼发直,登时犯了选择困难症,这个也好,那个也绝妙……逛了半日,漆器没买到,肚子先饿了,问了作坊的人,哪里有饭铺,得了指点,就直奔最近的小馆子过去。
  刚进饭馆,石咏就见到一群年轻书生聚在饭铺里,都是十几岁到二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像是同窗,闲暇时候来这饭馆里聚餐交流感情来着。
  他也没在意,自己坐下来,点了一碗鳝糊面,先祭了祭五脏庙,登时觉得好多了。
  那边厢,年轻的书生们也喝得有点儿高了,开始高谈阔论起来。石咏听见他们所说,似乎是准备参加童生试的考生。既是参加童生试,那么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就都还是“童生”。如果他们考得顺利,一一通过县试、府试、乡试,取中生员,身上便有了功名,就能成为“秀才公”了。
  石咏触景生情,想起了弟弟石喻。
  眼前的这些,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大好青年,而他的弟弟石喻,却还是个刚刚启蒙的小豆丁。
  眼前这些人,都尚且为成为“秀才公”而努力奋斗着,六岁的石喻,是不是就更加路途遥远了?
  这时,只听一人高声道:“克柔,依我看,在我们这许多人之中,只你是必中无疑的!来,我敬你一杯,盼你考个案首,我们大家一起,脸上也多有些光彩!”
  那名叫做“克柔”的书生登时起身,回敬大家,道:“承各位吉言,案首却是不敢想,我只盼着能顺利搏个功名,了却老父一桩心事。谢谢各位,我也敬诸位一杯,愿大家此次院试,都能取中,心想事成!”
  当下大家一起饮了,有人道:“克柔,你的书法是我们最推崇的,你就在此间书一联吧,算是我们一起留个纪念,等到你中了案首……”
  大家听到这里,一起都笑了起来,也纷纷去推克柔。
  扬州本地文风极盛,这小店里四下里刷着的粉墙上,也有一两处书生所题,或诗或联,相当风雅。而店老板听着书生们这么说,便将笔墨砚托了出来,竟是早有准备。
  这名年轻人手中托着笔,面对粉墙,沉吟片刻,说:“虽说科考之前,不该这样想,可是在我而言,还是盼着有朝一日,文章应该这样写!”
  说着,他在面前的粉墙上笔走龙蛇,刷刷刷写下两行大字。
  克柔的朋友们也颇为惊异:“克柔,你这竟不是写的馆阁体!”
  “切,馆阁体是科举取士的字体。这里又不是在考试答卷,自然克柔喜欢什么体,就写什么体。”
  接着有人念道:“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1
  石咏听着,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落在了桌面上。他觉得这一联实在是有些似曾相识,免不了也站起来,凑到书生们身后,看着克柔题款。
  当石咏眼看着年轻人在粉墙上题下了“真州郑燮”四个字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惊讶,开口询问:“你是郑燮?”
  饭铺里静了片刻,旁人都没想到,一个带着外乡口音的年轻人,竟然这样毫不客气、直接了当地请教他们同窗的名姓。
  “是,我是郑燮!”
  郑燮是名,克柔是字。郑燮自己也没料到,偶然在这小饭馆里抒写心中对天下文章的看法,就这样,也能从旁引出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脸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问:“你是郑燮?”
  石咏也没想到,自己的运气如此之好,只随便坐在饭馆里吃碗面,也能遇上名满天下的人物——只是这个人物,眼下还不是“扬州八怪”之一,“诗书画三绝”的成就尚未达成,甚至还没有“板桥先生”的名号。如今,他只是一名踌躇满志、准备应考的年轻童生。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先生,兴化人,少年时在真州毛家桥读书,所以此刻只在饭铺的粉墙上署着“真州郑燮”四个字。
  石咏抬头,望着郑燮在墙上留下的两行墨宝,只见这确实不是书坛盛行的馆阁体,甚至也不是楷体,而是隶书,隶书之中又夹杂了些许行体。外人看着许是平平,可是在行家眼中,却是跳出了窠臼——与他联中所写的“领异标新二月花”,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那一联中上联的“删繁就简三秋树”,恐怕也是这年轻的郑板桥心中,对天下文章、甚至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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