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话一说完,忍不住扭头望向桌面上那枚玉杯,脸上刚硬的表情也换了去,反而冲玉杯得意地一笑,说:“一捧雪,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话说得很硬气?”
贾雨村见了这副场景,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脚步踉跄,从室中夺路而出,心中唯有一个字——“妖物,是妖物!”他差点就喊出来了。
“没用的东西!”年羹尧急着进宫面圣,听了年富转述,冷然道:“那个姓贾的,看着精明,实则婆婆妈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姓石的炎炎大言,装神弄鬼,唬他两句,就吓得什么似的了。”
年富问:“父亲打算怎么办?”他们父子一般,心气儿一样高傲,对石咏根本不屑一顾,也从没将贾雨村放在眼里。
年羹尧任由侍从帮着穿上官袍,将衣扣一枚一枚系好,一边回答年富:“根本就不需费那么多的事,直接告他私匿前朝大内珍物,算是逾制,家产直接抄没,人直接下刑部大牢,严刑峻法之下,还有什么不肯说的?”
没有半个字废话,年富已经全明白了,登时笑嘻嘻地道:“父亲说的是,这般将人好吃好喝地养在步军统领衙门,难道还当个菩萨供着不成?”
年羹尧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我今日面圣,便提此事。明日这扇子的事儿就结了。”
年富紧跟着问:“父亲,前儿个夜里咱们的人潜入石宅,只寻到了那枚玉杯一捧雪,扇子却一件也不见踪影。您看,要不要稳妥些,问出扇子的下落之后再向圣上请旨也不迟。”
年羹尧摇头:“等到皇上下了旨,直接带人去外城查抄便是。若是石宅里搜不到,那对不住,忠勇伯府旁的赐宅,海淀的院子,就一起抄。”年羹尧说得干脆,年富闻言立即点头,准备去安排。
年羹尧则前往养心殿面圣。雍正此刻正坐在养心殿殿后的小书房内批阅文书,见到年羹尧,雍正推了推鼻梁上驾着的玳瑁边眼镜儿,很是欢喜地招呼:“来,亮工坐下!今日是会试之期,朕刚刚拿到了这第一试的卷子,此刻正想找你说说话!”
年羹尧坐在雍正对面,毫不客气,三言两语,径直将石家“藏匿前朝大内之物”的事儿说了,最后道:“皇上,臣冷眼旁观,皇上自在潜邸时,便对此人青眼有加,时常照拂,但臣以为,石咏如此行径,恐怕有负皇上厚望,皇上不宜姑息,当严惩不贷才是!”
雍正闻言,抬头看了看年羹尧。年羹尧觉得皇帝从镜片后面看过来,正冷冰冰地打量着自己。这位饶是在疆场上杀伐征战惯了的大将军,也忍不住被这凌厉的眼神所慑,不由低了低头,道:“请皇上明鉴!”
雍正终于叹了一口气,将鼻梁上的镜片摘下,托在手里望了望,道:“当初朕还在藩邸之时,眼神就已经不大好。石咏还在造办处当差的时候,就想法子给朕配过眼镜……”
年羹尧早先的一股气势被雍正压制住了,原本想要再说些耸人听闻的,听了这话便怔怔的,再难继续,只听雍正淡淡地道:“亮工,朕也一样记得你,朕在藩邸时,你已是封疆大吏,朕得你之助良多,与石咏所擅长的这等小道不可同日而语。”
年羹尧登时扬起下巴,心道,若论起君臣知遇,世间再比不上雍正与他。石咏那点萤火之光,又岂能与星月争辉?
“可是朕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与石咏计较,一贯摆出咄咄逼人的态度呢?朕记得,朕还未登基之时,你已经对石家人不甚待见……”
年羹尧一躬身道:“皇上,臣对石家并无偏见。若非无意得知石家人逾矩私藏大内之物,臣也不会在皇上面前提及此人。”
雍正渐渐提高了声音,对年羹尧道:“那么,以前你在岳钟琪上表请封的名单上划去石宏武的名字,是否也是全无偏见?”
年羹尧一时语塞,雍正冷然道:“朕即位之初,就再三提点过你,用人当慎,切忌结党营私,切忌摒弃打击异己,而提拔趋炎附势之辈。你再看看你如今。”
年羹尧万万没想到,自己提起石家藏匿私物,竟然惹来皇帝这样一连串的反诘,心内不忿,当即道:“臣想那石咏也必是趋炎附势之辈,否则如何这等年纪便得皇上圣心嘉许,无功得高位,有过亦不察……皇上,臣不明白,请皇上指点臣迷津。”
雍正听见年羹尧如此傲岸的一番话,坐在他对面,愣是气得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半晌,自己推开炕桌起身,从书房架上取下一只宽大的函盒,冲年羹尧笑道:“你说的前朝珍物,莫不就是指的这些吧!”
年羹尧一惊,抬头见雍正将那只函盒推到他面前,函盒打开。年羹尧一见那盒子里的东西,登时愣在原地。
“康熙五十九年,石咏已经将扇子的事向朕和怡亲王报备过。当时是朕与怡亲王一起将此事禀报了皇考,是皇考命石咏将这二十件旧物妥善处理,成为今天这般模样。皇考都从未下过考语,说石家‘私藏前朝大内之物’,朕是没想到,反倒是你,今日提起这茬儿来了,偏生还这样咄咄逼人,直欲置人于死地。”
雍正的语气里,难以掩饰对年羹尧的失望之情。
石喻在忠勇伯府宗祠跟前的房舍里静心备考。这里果然如石咏所言,甚是安静,日常无人打扰。伯府的人在富达礼的关照下对石喻的食宿也极为精心,富达礼说过,若是谁敢怠慢了侄少爷,立即打二十板子拉到庄子上去。
然而石喻还是隐约觉出些不对。原本石咏每天下衙必会到此看望他,但是自从三四天之前就再也没来过。
石喻问大伯富达礼询问哥哥的情形,富达礼只说石咏有一桩棘手的公务,要忙个两三天才有结果,劝石喻稍安勿躁。石喻点点头,道:“大哥说过,会试那日早上定会来送我的。大哥这两天忙碌,想必后儿个会腾出辰光,考前能见我一面。”
富达礼登时强笑着点头,心里打鼓,想,若是石咏等到会试那日早上还是不能顺利脱身,回头这饥荒可有得打的。
然而石喻还是觉出些不对。在会试之前一天,石喻的三弟石唯随母前来探视伯府老太太富察氏,妇人们言语里提起石喻在府里温书备考,石唯听着欣喜,觑了个空子,就溜进院子去见石喻。
石唯比石喻小上几岁,但一心仰慕兄长,见了石喻,欢喜得像什么似的。但他不想耽误石喻休息备考,只问了几句就不敢再多说,只预祝石喻高中,金榜题名。石喻对这个三弟无甚恶感,当下便走动几步,将石唯从院中送出来。
岂料孟氏不见石唯,已经开始发急,伯府下人已经都被她指使起来四处寻找。待到石喻送石唯出来,孟氏一见儿子与石喻在一处,连忙将石唯拉了过来,嗔道:“干什么去了?”
石唯:“与二哥说话去了呀!”
孟氏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人家,有什么话好说……快随娘回去!”
石唯:“娘,您在说什么,二哥是我亲哥,什么叫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人家?”
石唯还是个不通世情的少年,将这话嚷嚷开,忠勇伯府的女眷,自富察氏老太太以下,全都变了脸色。
而孟氏却是不屑顾及旁人的心思与脸面。她甚是专断,伸手一拧石唯的手腕,不再废话,拉着他就往外走。然而石喻格外敏感,听了这句话,心里生出疑窦,回忆起早先石咏一桩桩、一件件的安排,忍不住去寻大伯富达礼,问这一位:“大伯,哥哥明日早上真的回来送我去会试试场吗?他……他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富达礼还能怎么着,为了让石喻能再好好歇过这一晚,他只能再次违心地安抚:“你大哥说话一向守信,说会来的就一定会来的。对了,石喻,明日进考场的衣物与考篮这边都帮你准备好了,你随大伯来看一趟,看看还有什么缺的。”
富达礼成功地绕开话题,将石喻带去看他需要的备考物事。
第二天,石喻依旧天不亮便起,准备往京城贡院那里赶过去。忠勇伯富达礼也一样早早起了,来到伯府堂前,准备为石喻送考。
“大伯……”石喻望着富达礼,欲言又止。
富达礼知道他是想问石咏,偏生石咏的事尚未有结果,他一字都不能说,说了着实怕吓到石喻。“时辰已然不早,你大哥许是直接去贡院外头等着你了呢?”这位忠勇伯已经实在没招了,几乎是连哄带骗,要将石喻哄去贡院。
“大伯,您对侄儿说实话,大哥是遇到了什么事?这么些天,他人在哪里,身子可好,可有什么棘手难题是不好解决的?”
石喻一连串问话,真情流露。连富达礼都不得不动容,可是他实在没法儿安慰,只在心里暗念:咏哥儿,你那里究竟如何了?
正在这时,外头门房来报,说庄亲王亲自到了,车驾就停在外头,要带石喻一段,直接去贡院。富达礼大喜,赶紧道:“你瞅瞅,你大哥日常帮着庄亲王办差的,他必然知道你大哥的情形。”
外头十六阿哥便随着一名打着灯笼的伯府长随一道走进来,一面走一面伸着懒腰,道:“真是折腾死爷了!这么早就要起来。”
他瞅瞅石喻:“来,你大哥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让爷不能迟到,要赶了来送你去贡院。要不是你大哥在替爷办差,爷才不肯应下这一趟差事呢!”
石喻心头登时一松:“我大哥在帮亲王殿下办差?”
十六阿哥点头道:“可不是么?没日没夜地忙了好几天了,爷实在过意不去了,才肯代他跑这一趟的。小石喻,你大哥待你的这份心,爷都看不下去了,还不快随爷来?嗯,人在这儿了,考篮呢?文书都带齐了没有?哎哟,富达礼大人,石咏还让爷给您捎句话,说是这些日子多亏您照看。这之后您就放心吧,爷等这一阵子忙完了,就放石咏回来!”
富达礼听十六阿哥那意思,便知道石咏应当是有惊无险了。
他登时冲十六阿哥长长一揖,算是感谢十六阿哥捎来的这个口信,让他倍感心安。
十六阿哥也不客气,随便一挥手,带着石喻就走,并且携了石喻坐在自己亲王规制的车驾上,一直送到贡院门口。
哪里来的考生能有这样的待遇?十六阿哥与石喻一到贡院,监临与同考官全都迎了上来,都以为十六阿哥是奉了钦命来贡院巡视的,谁能想得到这位就是来送个考生。
石喻临去之前,郑重向十六阿哥道谢。十六阿哥从脖子后头的领口抽出一柄扇子,倒转扇柄,在石喻肩头敲了敲,老实不客气地说:“不用谢!”
石喻便准备去贡院的龙门那里排队等候入场,岂料十六阿哥叫住了他,对他说:“爷知道你大哥一直对你期望甚高,爷也知他有句话想与你说,不晓得他以前有没有机会说出口。”
石喻恭恭敬敬地道:“请王爷指点。”
十六阿哥盯着他,仿佛看待自己的兄弟,缓缓地道:“你大哥从来都努力想要陪伴你将这人生之路走下去。然而这世间总有些时候,你会一个人走,因为是你自己的路,你自己的人生!”
他倒转扇柄,向那贡院龙门内指了指道:“比如在那里面,旁人便帮不了你,需要你靠自己走下去!”
石喻好像明白了十六阿哥的意思,很认真地拱手,诚挚地道:“谢王爷指点。”
十六阿哥温煦地道:“没什么,我也就是一时有感而发罢了。快去吧,莫要耽误了时辰。”石喻再次道谢,挥手向十六阿哥道别,自去贡院跟前排队,自报家门,核对身份,并通过检查,确认无半分挟带,准备步入贡院。
就在此刻,石喻回头,望向来路。他总觉得兄长此刻应该就在什么地方默默地看着他。这时候天刚蒙蒙亮,石喻目力所及,没见到石咏,倒是庄亲王那亲王规制的车驾正泊在远处,还未离开。
石喻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兄长关切的目光其实一直在他心里,这为他平添了无数勇气。石喻便提着考篮,大步流星往龙门中走去。
第384章
会试头一场考史论; 第二场考策论,第三场考经义。每场考三天; 期间考生的吃喝拉撒睡; 一应活动; 都在那数尺见方的号舍内进行。
待到号舍外炮响; 石喻坐在号舍内,接过试卷,匆匆一扫; 只见卷上五道题; 分别是关于朋党、海禁、平戎、农商、财税的。第一道题便是论朋党,题目要求论的乃是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区别。
近两年石喻拜了朱轼为师; 再也不是昔日那个只知刷题做八股的小考生了。再者他身边不乏身居高位之人; 对朝中之事非常了解,因此知道新帝登基之后; 屡次提出反对朋党; 并鲜明提出“朋党最为恶习”; 欲“将唐宋元明积染之习尽行洗涤”。这些,都是师父朱轼与师兄年熙曾经与石喻讨论过的。
而他的大哥石咏,从未在石喻面前提过“朋党”这两个字; 但是他在朝中办差为政; 却也是以实际行动表现出离“朋党”二字远远的——当差这么多年,与石咏要好的就只有那几个朋友,且这些朋友除了上司之外,都与石咏在政务上没有交集; 私下里更是没有暗中利益往来。石咏对石喻的影响,更是令石喻坚定了他的立论。
石喻脑子里一面飞快地思索,一面将墨研好,提笔,想要在纸上写下立论。然而下笔之前再读一遍考题,石喻竟一时犯了难。“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出自宋欧阳修的《朋党论》,其实是欧阳修在受政敌攻讦时为“朋党”辩护,所写的一篇翻案文章。
欧阳修的观点是朋党有“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分别,君子因为志同道合而结党,小人则因为利益一致而结党,因此小人之朋乃是“伪朋”,君子之朋乃是“真朋”。因此,“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等于承认朋党并美化朋党,并且将“进贤退不肖”的责任推到了人君头上。
但因为欧阳修这篇《朋党论》太过著名,且书中所论的“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数百年来太过深入人心。一时石喻竟然怀疑起来,这一篇关于“朋党”的史论,是不是根本是出题的主考与皇上意见相左,所以才以欧阳修的观点为出发点要求应试者立论。
石喻凝神沉思斟酌,时间过去不少,他纸上兀自一片空白,一字未动。有监临从他面前经过,往石喻这里溜了几眼,扁扁嘴便又过去了。而坐在石喻对面一间号舍的考生已经奋笔疾书,刷刷地写了几页纸的答卷。
石喻稳稳心神,干脆先将这第一道史论放一放,从其他题目开始做。这五道题里,石喻最有把握的是“海禁”题与“财税”题。海禁题要求辩析明代海禁的利弊得失,这是他日常在家中听大哥提起的话题;而财税题要求探讨唐代税改,由“租庸调”改为“两税制”的利弊得失,唐代的那次税制改革石喻也时常听老师朱轼提起,知道这与朝廷如今正在推行的“摊丁入亩”密切相关。
石喻当即低头,奋笔疾书,很快将这两道题的立论先行敲定,然后开始组织论点与论据,令这文章的骨架一点点丰满起来。
待到他将这两篇文章的架构完全敲定,已经是深夜,石喻见考场下发的蜡烛已经点去了一半,连忙熄了烛火。石喻将整个身体蜷缩在号舍中,准备歪一歪,睡上一会儿。毕竟这一场考试要持续三天,考程还未过半,他需要保持充沛的精力,才能撑到三天考试结束。
可是越是想睡,石喻越是睡不着,脑海里飞快地转着,却是那道“朋党”题。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自家,想起了父亲石宏武,想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