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喻仰起脸,望着哥哥,点头道:“好!”然后一伸双臂,将那些金银一抱,看那架势,像是打算抱着递到王氏那边去。
“慢着,哥哥得先告诉你,这些钱该怎么花用……”
石咏的想法,得让弟弟将这“财商”一点点地培养起来。他给石喻算了算一年大致的花销,大头自然不外乎是束脩、节庆之时给师父师娘那里送的节礼、他自己上学时需要用的书本和纸笔,另外还有些时候石喻与同窗几个朋友之间也有些往来。
石咏试图通过这种方法,尽量让弟弟对“银钱”有个概念。他石家家境不算富裕,所以家中子弟绝不能是个肆意挥霍的纨绔,可也不能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除了“财商”之外,这个时空里对于“人情”的注重,远胜于后世。现在石喻交的朋友,往来的人,将来就会成为一部分非常重要的社会关系。
石喻似懂非懂,但是表现得很感兴趣。
石大娘和王氏相互看看,都是没想到,石咏竟会提这么一出。如今石家日常的嚼用,都是石咏的俸禄和丁银,而且出门交际也都是石咏,他如今已经是名符其实的“家主”。因此石大娘和王氏见是石咏发话,便也都不拦着。
于是石咏就教他如何规划,先将整个一年的花销大致做个预算,将几样大钱预留出来,然后剩下作为的机动资金,等到需要的时候再用。
石喻听哥哥帮他算了一遍“预算”,将不懂的几处尽问了问,明白了之后就将这些银钱全部包起来,交给王氏,说:“娘,您先帮我收着。我到要花用的时候就来您这儿支!”
王氏摇摇头,说:“喻哥儿自己的钱,自己收着也没事儿。平时留着买点儿零嘴儿啥的。”
王氏性情柔顺,是那种以夫为天的,丈夫过世,便事事以儿子为先。
然而石喻却说:“不,我不买零嘴儿,我要将钱攒着,回头给娘打一件首饰!”
原来这石喻在学塾里见到过师娘戴首饰,就上了心,心心念念地想攒钱孝敬一件首饰给自己娘,让尚自年轻的王氏能打扮得漂亮点儿。
王氏一听,又是感动,又是心酸,那眼泪就扑扑簌簌地下来,哪里还想着该向儿子解释,她寡居之人足不出户的,原用不着戴什么首饰。
“娘,大年初一呢!”喻哥儿拿着帕子给王氏拭泪,一面拭一面还帮着王氏遮掩,“千万别教伯娘和大哥瞧见了,到时笑话您,这么大的人,还掉金豆子!”
言语稚嫩,又惹得屋里的人都笑了。
石家在京中亲眷不算多,石大娘舒舒觉罗氏娘家哥哥前年补了个实缺,去了盛京做官,时常有信过来,但很少走动。二婶王氏更加不用说,家里人全在南边,而且自从她嫁了石宏武之后就全断了往来。
因此石家过年,十分清静。
然而到了年初三初四,石咏便需要出门去会会朋友,白老板杨镜锌他们这几位自然是缺不了的。除此之外,初四这天,石咏还在街上遇见了贾琏。
这位琏二爷,此刻正忙着去四九城中各家高门大户拜年请安,荣国府的人情往来都交给他这位通晓庶务的长房嫡子打理去了。因此贾琏忙得团团转,即便遇上石咏,两人也没顾得上说话,只约好了年后找个机会再聊便是。
到了初五,石咏就得去参加养心殿造办处的“团拜”,也就是他们这些属官们聚在一起,向上司拜年。
石咏见到察尔汉、唐英等几个年龄相近的小吏,彼此互道吉祥,随后便聚在一处,一起给上官们拜年。待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王乐水,石咏赶忙上前祝贺新春,然而王乐水却直盯着石咏看了半晌,什么话都没说。
“大人,大人……”
石咏提醒。
王乐水醒过神来,叹了口气,说:“没事儿,石咏,往后两个月,你恐怕是要好生辛苦一回了啊!”
石咏心想,难道是年后安排他什么特殊的差事不成?可他问了王乐水,对方却又不再说了,只说到时候就知道。
石咏被王乐水说得一头雾水,不禁想起,十六阿哥胤禄也曾提过,说是年后要安排一桩“好”差事给他。
团拜的时候,造办处的主官,郎中贺元思便也多打量石咏几眼,问了他几句。
贺元思是造办处的两位郎中之一,在汉军镶黄旗,却是科举出仕的,到造办处大约两年左右,不算是“资深”,好多人猜这位贺郎中只是被暂时挪到这个位置上,等六部里出缺的时候,还是要去做堂官的。
因此在石咏的印象中,这位贺大人平日里总是摆出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事情都交给下面。甚至上回石咏闹了一出“自鸣钟”的事情出来,这贺元思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训了他几句,而另一位出身正黄旗包衣的郎中尚裕和却是痛心疾首,将石咏好生数落了一顿。
所以今日贺元思关注石咏,总透着这么一点儿不寻常。
石咏不管,旁人问,他就都老老实实,一一都答了。贺元思盯着石咏看了半天,大约觉得这人实诚是实诚,可是不够伶俐,当下便叹了口气,告诉他初十上衙的时候去寻他,交代一下“差事”。
寻常衙门,大多等到正月十八才“开印”,内务府却是管着大内诸般事务,七司三院当中有不少人是全年无休的。造办处好些,但却等不到十八才开衙,初十就得去。
石咏没有意见,可多少还是有些吃惊:从王乐水和贺元思透露的那点儿意思来看,之后他要直接跟着贺郎中去办差?而且还是辛苦的差事?
只不过那两位既然不肯多说,他也就不问。
一时造办处“团拜”结束,石咏随着众人一起,从西华门中离开,从正阳门出来,往椿树胡同赶,路上正巧撞见了杨掌柜杨镜锌。
杨镜锌赶紧上来,拉着石咏问:“我这正要去十三爷府上请安,你可有功夫,与我同去?”
石咏一听:请安?
他还真没多大的兴趣。
石咏于十三阿哥来说,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算不得什么正经亲戚,也不是门下。他请个什么安呐?
“就是去见见……拜个年!”
杨镜锌一见石咏的表情,就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连忙开口纠正。
“你也知道,金鱼胡同那边,怪冷清的……”杨镜锌解释。
这话一说,石咏的恻隐之心登时动了。
十三阿哥是无爵皇子,不当差,整日闷在家里,近几年又饱受病痛折磨。再加上他不受皇父待见,这在京里,除了最近的几户亲眷以外,恐怕旁人都对这位失宠皇子避之犹恐不及。
这外头人家都在热热闹闹地走动拜年,金鱼胡同那边“门庭冷落车马稀”的情形,却也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石咏转向杨镜锌:“杨掌柜,你说我这样空手过去,合适吗?”
杨镜锌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在十三爷面前,您是小辈!”
从二福晋和十五福晋身上算起,石咏刚好比十三阿哥矮了一辈,勉强能算是十三阿哥拐里拐弯的内侄。
“不过,还是准备个拜帖要好些。”
杨镜锌看看此处离琉璃厂近,就拉着石咏一道,去他的“松竹斋”,将店门下了,去寻了帖子笔墨,教石咏写了一张“拜帖”。至此,石咏才明白这大户人家之间相互“拜见”,到底是个什么规矩仪程,拜帖又该怎么写。
杨镜锌好心,又寻了坐骑借与石咏,两人一道策马,重新进了四九城,往东北面的金鱼胡同赶去。到了十三阿哥府邸,石咏随杨镜锌下马,两人各自递了拜帖,少时便有十三阿哥府上的管事出来,将两人往里迎。
十三阿哥如今身体渐好,因此在外书房见人。只是杨镜锌所料不错,这几天十三阿哥府上,除了平时常来常往的几家,压根儿没什么人过来。十三阿哥却已豁达不少,根本不在意这些人情往来。可是听说石咏过来,十三阿哥倒是生出几分好奇,忙命人请。
石咏跟着杨镜锌,由十三阿哥府邸上的管事带着,往外书房过去。在头一进的院子里,刚巧看见院中泊着一驾马车。马车车身宽阔,而十三阿哥府上内院地方狭小,马车进不去二门。因此这马车只在二门正门前停在,有几个婆子守在门口,大约是在接送女眷上下车。
石咏不敢多看,跟在管事身后,从马车后面绕了过去。
然而他经过之时,只听车内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在说:
“今天这事儿,若是教阿玛和额娘知道了,你我少不得吃一顿挂落。”
接下来也是同样的声音。
“吃挂落便吃挂落。明儿小表弟满月,姑母这里没人帮着张罗怎么行?”
石咏听了这个声音,只觉得心口处猛地一跳。
上回就是在十三阿哥这里,他听见了这个好生熟悉的声音,今天再次听见,石咏并不觉得特别惊讶。
可是,这说话的人,怎么好像很喜欢自言自语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石咏:宝镜宝镜你告诉我,人一般在什么情形下总会自言自语?
宝镜:……你难道就没听说过,这世上是有双胞胎的吗?
注1京中年俗,参考邓云乡先生的《红楼风俗谭》,有删减。
第47章 (捉虫)
年初五傍晚; 雍亲王胤禛才有功夫抽身出来,赶到金鱼胡同。
他惦记着弟弟府上清冷; 生怕胤祥心里不痛快; 借着回府之前的这点儿功夫上金鱼胡同来。再者; 胤祥的嫡次子弘晈明日满月; 胤禛自己怕是没工夫过来,只叮嘱了福晋,这时想起; 就干脆提前过来看看。
他来到十三阿哥的外书房; 见十三阿哥手中正卷了一本书,饶有兴致地读着; 见到四哥; 撑着要起身相迎,却被胤禛按住; 笑问道:“瞧你今日兴致倒好; 是听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了么?”
胤祥笑着点头; 说:“石家那个小子……对,就是前儿个一早溜进乾清宫书房,修了皇阿玛那只自鸣钟的那个; 刚才过来弟弟这儿了。”
石咏大早上偷溜进皇上的书房; 修好了皇上用惯了的自鸣钟,这件事儿,不仅宫中有人知道,皇子们阿哥也都听说了。只不过一个正七品的小吏; 旁人都不放在心上,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却都是见过石咏,有些印象的,此刻说起来,胤禛便稍稍点头,说:“算这小子有点儿良心!”
胤祥早就心知肚明,石咏就是被四阿哥的门人杨镜锌拉过来给自己解闷儿的,却也不说破,只笑着说:“那个小子,挺有意思的!”
胤禛知道弟弟一向心气儿高,能得他赞一句“挺有意思”,已经是极高的赞誉,当下笑问:“怎么说?”
胤祥一面回想,一面说:“那小子,看起来是有些呆里呆气的……”
胤禛当即想起头回见面,石咏差点儿就给自己作了个揖的情形。
“……可是细问起来,这孩子胸中却是有些沟壑。四哥您想,他幼年失怙,上头只有寡母教导,在外城那样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却不仅读了书,写得一手好字,竟还晓得从邻居工匠那里去学一两件手艺。”
胤祥自然是信了石咏那一套“说辞”。
“他跟广州来的工匠交谈过,如今再描述起广州的商业繁华,就真个儿活灵活现,仿佛他自己去过似的。”
胤祥面上不禁多出些神往,“若是弟弟有生之年,能去广州看看,见识见识那些西洋商人和洋货,考察考察贸易的影响,那该多好!”
胤禛没忍心泼胤祥的冷水,皇子阿哥,无诏不得出京。十三阿哥短期之内若想去南方看一看,这个愿望可能不大容易实现。
“旁人一个年轻后生,都有这样的远见和心胸,晓得多听听多看看,多了解些外头的事情,弟弟怎么能甘心,落于人后呢?”
胤祥将手中卷着的书册松开,将书皮递给四哥看,胤禛见这是前朝文人所写的广东广西两省风物志,便点点头,说:“很好,这些书籍户部倒还有些,我明儿让南方几省各司的堂官给你拢一拢,都送来!”
胤祥赶紧拦:“别,回头别又惊动了皇阿玛,觉得弟弟又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他话音刚落,外书房里瞬间静了片刻。
胤祥说得心酸,而胤禛心里也是一片唏嘘。
他们的皇父,首先是皇,其次才是父……
“对了,你家四阿哥明日满月,可曾都预备好了?要不要你四嫂明天早些过来帮忙张罗?”一个话题说不下去,胤禛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胤祥听见哥哥提起小儿子,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容。他与嫡福晋兆佳氏感情很好,得了嫡次子,心里自是欢喜。他笑着答道:“不用劳动四嫂,福晋的娘家人已经过来帮着料理了,该是妥当的。”
胤禛听了,知道兆佳氏娘家有人出面,这才放心。
岂知胤祥口中所说“福晋的娘家人”,却不是哪位老成的夫人太太,说是与兆佳氏年纪相近的小媳妇,而是兆佳氏的两个年方十一岁的堂侄女。
十三福晋兆佳氏是尚书马尔汉之女。这位老尚书,膝下连续生了七个闺女,直到六十岁上,才好不容易得了独子白柱。因此马尔汉老夫妻两个待几个年纪稍长的侄子都很亲近,几个侄孙女也都住在府中,与马尔汉的闺女们一同教养。
今天过来的两个堂侄女,是十三福晋堂兄膝下的一对双生闺女,自小就和十三福晋特别亲近。兆佳氏诞下的四阿哥满月,又逢着年节,各种琐事极多。她们两个就坚持过来,帮姑姑打点打点,尽尽心意。
旗人向来重闺女,打小就开始教各种礼仪规矩,和各种治家管事的本领。所以旗人家里也有姑奶奶当家,便能撑起一整个后院的。
可偏巧这天是年初五。京中规矩,初一到初五,都是男人们在外头走动拜年。待到初六,出嫁女归宁,女眷们也才可以出门走亲戚。然而弘晈满月的日子就在眼前,等不得人。所以这对兆佳府里的双生姑娘就偷借了老尚书的车驾出来,躲在大车里一直到了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泊在了二门口。
至于石咏进来时见到的那座车驾,就是这一驾了。
正月初十这天,石咏逃也似的去了造办处当差。
原因无他,自从年初六各处女眷开始走动之后,造访石家的人开始渐渐多了起来,而且大多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说亲。
石大娘寻思着儿子年纪已经渐长,是时候开始一一相看起来了,所以也愿意和这些婶子大娘们在一起说说,谈论谈论这家那家的闺女,再说说自家儿子的情形,好让这些人把石咏的种种条件也一并传到外头去。
石咏心想:原来这过年回家要相亲,从古至今,都是这么操作的呀!
到了造办处,石咏察尔汉这几个年轻人聚在一处,说起来,都有这个烦恼。只有唐英一个,因为家里长辈都住在盛京,没有这种烦扰。
石咏便朝唐英坏笑,心想,你也逃不脱的。
这话还要从去年那次造办处的人去吃酒,唐英将石咏送回椿树胡同的事儿说起。那天石大娘见到唐英,知道是儿子的同僚,又见他生得仪表堂堂,谈吐得体,又那么大晚上地将石咏送回家,看得出是个心底善良的后生。石大娘就留了意。
当有人寻摸亲事寻摸到她这儿,石大娘想起唐英,觉得可能是个合适的人选,便托人往盛京带了信,去询问她兄嫂唐家的情形去了。
此刻石咏冲唐英一脸坏笑,唐英自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年轻人们短暂一聚,大家又各自忙起公事。石咏记起贺元思贺郎中的嘱咐,便瞅了个机会去见这位上官。
“行李都预备好了吗?”贺元思淡淡地问。
什么?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