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却知道得很清楚,上头要抄宁府,一是因为贾家以前的亏空,二是怀疑宁府暗中结交理郡王。这次恒亲王带人抄了宁府,细细检视从贾珍书房抄出的文字,果真发现有与弘皙往来的证据,虽然宁府所有与弘皙的往来都发生在新皇登基之前,但是因为弘皙身份敏感,足以使雍正深深厌弃宁府。再者贾珍虽是个武职,但是毫无军功在身,全靠祖宗荫庇。因此据石咏的判断,宁府的事,贾琏最好别掺合,别将他自己也搭进去。
“我听说宁府的家产已经尽数被清点出来了,大约是八万两左右,距离宁府那边欠下的亏空,数目还远。远不足以冲抵宁府的亏空,琏二哥若是真想减一减宁府众人的罪愆,怕还是得在这上头想办法。”
“八万两?”贾琏呆住了,“宁府抄家,一大家子的财产,竟只有八万两?”
“是,内务府有个折价表,宁府抄没的东西,除了真金白银,都是往那个折价表一对,就将折成的银两数目记下来。”
贾琏急了,连忙问:“可是宁府那么多书画珍玩,又是怎么折算的?”
想到这一点,石咏也有些无语。原来内务府计算抄家财产的时候,哪怕见了个元代青花瓷杯,市面上能值几百两银子的那种,官员们也只会长声诵道:“旧瓷器一枚,折银,五文——”
五文正是那折价表上旧瓷器的统一行情。
因此,宁府当初购置府中的这些东西,可能曾抛费了几十万两银子,如今被内务府这样一折价,便只折出区区八万两,而宁府被抄出的这些珍宝,也会被当成不值钱的旧器物,在库房里不见天日。
算起来宁府这查抄的八万两家产,绝大多数是地产铺子这些不动产的价值。
“琏二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你放心,我会尽快撺掇庄亲王那边再办一次拍卖,尽量将宁府的物品拍出高价,既丰盈国库,又能弥补宁府上下的过失,想来上面应当是肯的。你这边,也要拿个主意,回头宁府那里财产拍卖了之后,可能还会欠着个几万两银子,你拿个什么态度出来?”
听石咏这样问,贾琏凝神想了想,拿定主意,道:“好兄弟,有你这话,我心里有了不少底。我承袭世职,还未上谢恩折子。既然如此,我就干脆在折子上写,将宁府的债务也担下来,但愿皇上能看在我这一家老小要养活的份儿上,能多宽限通融一年。”
石咏道:“琏二哥放心,这话我可以帮你带到。”
他支持贾琏这么做,因为只有这样,贾琏才能成为雍正需要的那个典型:虽然先人钱粮上有亏空,但只要后人肯努力还上,一样可以得世职、得重用;更紧要的是,正如武皇的宝镜所说的那样,贾琏当真跟个不知计较的傻小子一样,把本不属于他的债务也一口气背下来,上位者才会心生怜惜,从其他方面给与补偿。往后说起来,贾家也能保得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只是您要不要与府里商量一下?”石咏问。
贾琏果断摇头:“不必,先斩后奏罢了。如今这府里我能说了算了。”
他既然到了贾家的世职,就是名正言顺的贾府掌舵人,一切决策,都由他来做,他来承担责任。
“好!”石咏见贾琏已经有这般气魄,兴奋地拍拍他的肩,准备告辞。贾琏却拉住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问。
“隆科多此人如何,茂行以前打过交道么?”贾琏三言两语,将今日隆科多在织金所索贿的事说了。
石咏想了想,便道:“琏二哥做得对,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隆科多大人么……是不便得罪的。”
贾琏听他骂人不带脏字,险些笑出来,又道:“我见他颇有善意,是否应趁我还在京的时候与他多来往一回?”
石咏赶紧摇头:“千万别……”
他清楚得很,隆科多对贾琏友善,纯粹因为在背后搞贾家的是年羹尧的人。所谓对头的对头就是朋友,隆科多与年羹尧是如今皇帝座下的左膀右臂,两大宠臣。就因为年羹尧背后摆布贾家,隆科多才会对贾琏和颜悦色的。
只不过,年羹尧与隆科多这两位,虽然眼下风光无限,但俗语说登高必跌重,这两位以后盛极而衰,也不过是前后脚罢了。
“不过琏二哥既然答应了送,就还是赶紧安排了送去吧。”石咏想了想道。隆科多的如夫人李四儿如今名声在外,京城里都知道这位如夫人架子堪与正室比肩,气量却只有一点点,最是得罪不起的人物。石咏也晓得贾琏这样做是破财免灾,无奈之下,他只能支持朋友这么做。
于是,贾琏赶紧安排了织金所的人,送了织金所的名录与早先应下的料子上门。隆科多那边立时就有反馈,说是夫人非常喜欢,以后每季的名录一定要早早送到他们府上云云。
贾琏与石咏这一次长谈之后,果然上了袭爵的谢恩折子。投桃报李,贾琏的承诺立即有了回报,雍正直接在谢恩折子上批示,贾琏于山西盗匪一案办差稳妥,“能堪一用”,特恩赏不降等袭了贾赦身上那个“一等将军”的爵位。
然而贾琏清楚得很,若不是他将宁府的亏空也一气儿应下,这个“一等将军”的爵位,是万万得不来的。
于是贾琏与凤姐儿两个,立即开始清盘荣府所有的财产,着手盘算怎么在四年内将宁荣二府的亏空都还清。平郡王福晋元春那里借给堂弟的一万两银子,贾琏思前想后,还是拿回去还给了元春——毕竟平郡王从西北战场回京之后,就一直赋闲在家,怕是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带兵了。而且元春膝下有四个儿子,经济负担十分沉重。
剩下贾琏又命织金所盘清了账目,将石家和薛家在这次“挤兑”风波之中援手的银子全部还了回去。
他这番不愿亏欠任何人的坦荡态度,自然得了石咏等人的钦佩,然而荣府里却多少有些人不满,不敢明着说什么,暗地里指责贾琏,说他傻,“只晓得掏自家银子,先苦着自家”,还有在贾母王夫人跟前嚼舌根的。
贾琏听了这种议论,冷笑之后便置之脑后了。然而凤姐却没有那么好性儿,捡几个跳得欢的便随意找个错处拉出去打板子撵出去。贾府众人终于想起来,这一位,才是个真正脾气暴,不好惹的,只不过前阵子离京的时间有点儿长,回来就装成了大尾巴狼。如今这些荣府的世仆等板子挨到臀上,才悔之无及,牙痒痒地恨着这一对夫妇。
可是恨又如何,荣府里照样有人支持贾琏夫妇。
先是老太太将自己所有的体己银子和首饰全都拿了出来,总共凑了八万多两。她给府里所有的晚辈留下了八千两的嫁娶银子,其余都命贾琏缴了去内务府,作为他们第一批归还亏空的款项。
而贾政满脸写着“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个字,对于贾琏将宁府的亏空也扛下来没有半点异议,私底下则将满腹委屈嘟嘟囔囔的王夫人一顿好训。王夫人表面委屈,心里却暗自庆幸,幸亏上次说死了二房只还八万两,反正要多出一文钱,她也是肉疼舍不得了。
而石咏那边则很快说服了十六阿哥和内务府总管伊都立,将此前从宁府抄出,没入内库的各种古董、瓷器、书画、名贵家具等进行一次拍卖。拍卖的底价都报得极低,而且十六阿哥与伊都立各自向宗室勋贵和朝中重臣放出风去,只说这次拍卖绝对是捡便宜,一时京中不少人家对此格外感兴趣。
石咏见拍卖的势头非常好,便也通知了贾琏,示意荣府不妨也拿出一些日常不用的物品和书画,接着这次拍卖会的东风,一起给卖出去,拢了款项,用以抵偿以前的亏空。他保证百花深处的拍卖行一定能给贾琏拍出个好价钱去。
于是贾琏去了贾赦的外书房,将贾赦私藏的各种好东西搜罗了一回,只留下了几件贾赦素日最心爱的,一起都挂在贾赦的病榻前,其余的全部打包装了起来。贾琏则亲自到贾赦面前来请罪,将自家准备拍卖私产抵债的事情一说,贾赦虽然不能说话不能动,可还是气得脸通红。
“父亲,儿子不孝,可是眼下也没有旁的法子了。”贾琏感慨地道,“眼见着东府那样,好一个赫赫扬扬的百年大族,一朝便树倒猢狲散,旁人欲救而不得……儿子也一样生为人父,实在不愿等子孙后代长大以后,才来埋怨我们这些人,生生将清白世家的名声作践了,落个千古骂名……”
贾琏越说越是出神,浑没有注意到病榻上贾赦的满脸怒容渐渐去了,终于流露出些许哀色。
第357章
贾琏从贾赦外书房取出的各种字画古玩; 其中就包含那件杨玉环的银香囊。他记起石咏曾将这枚银香囊借出来看过,便想顺势将这件东西送给石咏; 但为石咏婉言所拒。
石咏考虑到贾家如今背上了巨额亏空; 正在能还一点是一点的时候; 自己怎么好白占人家便宜。于是石咏暗自打算了; 要在拍卖的时候将这件银香囊买回来,这样他的东厢“小博物馆”里就能多凑一件文物,大家在一起时能热闹热闹。
听说贾府如今落到个发卖物品以偿还债务的地步; 东厢里贾府出身的文物大多有些唏嘘。红娘的瓷枕虽然当年被人摔碎时很不甘心; 可是听说宁府已经没了,也很是惘然了一阵。
然而一捧雪却咋咋呼呼地问:“贾府这样大喇喇地发卖家中的财物; 会不会被认为是故意卖惨; 与皇家过不去啊?我记得以前十皇子府上也这么干过。”
石咏一想,瞥一眼这玉杯; 心想:果然是一捧雪; 知道得还真不少。据说当年龙椅上这位还是个户部的掌部阿哥的时候; 就清查过亏空,逼到每个人头上。十阿哥当年就这样干过,不过他不是委托拍卖行拍卖; 而是将家中的古玩珍器直接铺在他郡王府的府门口; 还派了几个小厮来吆喝——这岂止死卖惨,这明明就是打脸,打四阿哥的脸,也连带打了康熙的脸啊。
估计就因为这个; 如今十阿哥摊了个苦差事,前阵子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前来京师谒康熙帝停灵的寿皇殿,不久就在京病卒,谒见康熙本人去了。雍正便命十阿哥遣送灵龛回喀尔喀去,十阿哥轮番大闹,后来又托病不去,如今还真不知是什么个了局。
武则天的宝镜则在一旁闷闷地说:“不会!”
一捧雪问:“为啥?”
宝镜说:“眼下贾府这么做,是为了将这些旧物卖得个高价,所以才特地托付了拍卖行,且并未大事张扬,如今龙座上那位若是不蠢,便不会以此见怪的。”
一捧雪这才恍然大悟。石咏也点点头,表示正是这个理儿。除此之外,贾琏还委婉拜托了十三阿哥代为向雍正解释,又有那么多铺垫在前头,龙椅上那位应当能明白。
只不过如今石咏比以往更加忙碌,拍卖行也已运作有些年头,是个成熟的产业了,拍卖时石咏便安排了李寿出面。他估计了那只银香囊的拍得价大概在千两上下,唐代珍品、原件、保存完好,但是材质不算太惊艳,这个价格应当差不多,便大致交代了李寿,命他在银香囊拍卖的时候叫价,两千两之内都可以接受。
岂料等石咏总算下衙,回到椿树胡同的时候,却见李寿哭丧着脸在胡同外等候,搓着手道:“大爷,这回真是……小的把你的差事给办砸了。”
石咏见他两手空空,又是这样说,必定知道拍卖场出了幺蛾子,连忙安慰两句,再问起详细,这才晓得,杨玉环那只银香囊,竟然拍出了七千六百两银子的高价。
“小的见叫到两千两,想起大爷的嘱托,咬了咬牙,跟着喊了两千五百两。可是女眷那边眼都不眨地,就直接叫了三千两……”李寿颇郁闷地说。
这次百花深处的拍卖,因考虑到荣宁二府有不少陈设摆件古董器具,都是内宅使用的,所以送帖子出去的时候,就有选择地送了些给大户人家的内宅,而拍卖的时候也专门辟了一个区出来,与其他地方用屏风隔开,也专门安排了女掌柜和伙计,让女眷们能够进场竞拍。结果女性可以顶半边天,据李寿所说,当日所拍的物件,起码有一半以上是那些女眷们拍走的。
“后来小的气不过,特意去打听了最后是哪家拍下了大爷想拍下的那件香囊,谁想得到竟然是隆科多大人的爱宠……”
石咏登时扶额,有心安慰李寿,幸亏他早早罢手,否则得罪这位京里最具有战斗力的小妾,恐怕难有好果子吃。岂料李寿继续说:“陪着佟夫人一起叫价叫到最后的,是二房那位孟……孟氏夫人……”
石咏伸手在额上重重一拍,心想怎么会是这么两位?
可是要真论起来,也不奇怪,孟氏与李四儿,一个是年羹尧心腹的女儿,在京中简直已经以年羹尧一派的代言人自居了;另一个是隆科多宠上了天的小妾,为了她宠妾灭妻气死老母在所不惜。这两位都是那样的脾性,同时看中了那只银香囊,自然相互别苗头。
七千六百两,为了一只银香囊,可以较劲较到最后,这两位都挺财大气粗的。
不过,石咏翻过来又想,这对贾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但凡这次拍卖拍出的价格高些,将来贾琏还债的压力就小些。
“怎样,百花深处那里的账目算清楚了没有?总价拍出多少?”石咏惦记起这事。
李寿赶紧将袖子里小抄取出来:“算了个大概出来,我从掌柜那儿先抄了个粗略的,您要精细的数字怕是要等明儿个了。”
石咏接过那字条一看,见宁府之物拍出了十一万两之多,荣府拿出的东西件数不算多,但因为都是贾赦的私藏,件件质量过硬,所以也拍出了将近三万两白银。这样一来,再加上宁府早先抄没的八万两家产,宁府的亏空还剩八万两左右,而荣府则还剩十四万五千两,两者合计二十二万两上下。三年还未开始,总债已经还了一半儿去。
石咏这会儿还不知道贾府的老太太已经又掏了八万两的体己出来,而荣府二房也已应承了八万两,剩下的对贾琏来说已经不算太难。石咏只是深信贾琏的能耐,相信这些债务绝对没办法把贾琏击垮。
唯一可惜的是,那只银香囊落到了隆科多府上,石咏忧伤地想:那他是不是还得等到隆科多被抄家的时候再想办法把这枚香囊赎出来?
这场拍卖会之后,京城里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荣府终于看到了还尽亏空的希望,而雍正听说贾氏两府都将府里值钱的古董玩器拿出来拍卖还债,想起当初这些亏空都是他那位皇父下江南时游山玩水的“享乐钱”,心中多少有些歉疚,因此指示了刑部,说是贾珍与贾蓉一案,如今宁府的亏空已经折抵了不少,余下的有人担下了,便说还是网开一面,可以放这对父子一条生路。
同时住在永顺胡同伯爵府附近的孟氏,心里却很是不爽快。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隆科多那位如夫人在拍卖会上与她别苗头。
孟氏受父亲之托,借自己的铺子锦官坊的便利,在京里打听各种消息,报到年羹尧处去,自然知道,西北的官员任命有个“年选”,那么相对的,京官文职武职的任命,就有个“佟选”,隆科多可以不经奏请,任意挑选,跟“年选”对着干。
年羹尧任着抚远大将军,风光无限;而隆科多则被皇帝称为“舅舅”,尊敬而亲密。
到了女眷这里,孟氏便实在是看不服那李四儿,明明出身不高的,还只是个妾,怎么就能如此张扬。早先拍卖会时,孟氏一时心热,看中了那只唐代的银香囊,但是后来叫价超过七千两,她的理智就告诉自己,该收手了。结果那只香囊就落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