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织金所,你却要为了家里这个空壳子,要将织金所生生就这样填进去,你叫我下半辈子去哪里着落?”凤姐说着又大哭起来,而贾琏则一阵唏嘘,不再与她较劲,只管柔声安慰。
“纵观这些年,老太太偏疼哪一房,是一望而知的。”凤姐突然又想起一茬儿,继续拉着贾琏哭道,“你这又何苦来,明知老太太不待见长房……”
贾琏还没说话,外头宝玉已经尴尬得不行了。贾母偏疼二房,而他作为二房嫡子,年幼时不觉,这些年却看得很清楚。偏偏在这种时候,贾府的气数,竟然要靠长房来挽救……
贾琏在院内,低声对凤姐说了些什么,凤姐犹犹豫豫地问:“真的么?”贾琏“嗯”了一声,又说了几句什么,凤姐才略觉得好些,止住了哭声。
宝玉在院子外头,无声无息地吁了一口气,收回了原本准备拍门的手,提着灯笼转身往回走。贾琏是他堂兄,态度却非常坚决,一旦阖府有难,便须抛却各房之间的矛盾,一致对外。长房是这个态度,可是他所在的二房,遇到利益之争的时候,也能做到这点吗?
宝玉提灯,默默走着,忽听背后门板豁拉一开,贾琏的声音在后响起:“宝玉!”
贾琏快步赶上宝玉,与他并肩一起走着,随口道:“宝玉,我也有些心事,睡不着,出来走走,正好与你聊聊。”
宝玉面对贾琏,有些心虚:“琏二哥哥,我也想……好生与你说说话。”
他以前从未觉得贾琏比现在更可靠过。
“是啊,一别数年,还真是没与你好生聊过。”贾琏感慨,“听说你上次乡试……真是太可惜了!”
一听到这里,宝玉又羞又臊,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手中举着的煤油灯也晃了晃,贾琏那边没照见光亮,走着走着,脚下一绊,贾琏登时往前一摔,直接扑在地面上,怒道:“什么人?”
宝玉这才发现墙根无声无息地半躺着一个人,正是此人伸出的双脚绊倒了贾琏。贾琏闻到一股子浓重的酒气,登时怒道:“这是哪里的奴才,灌了黄汤便倒这儿睡?府里还有半点规矩没?”
宝玉手中举着煤油灯,往那人面孔上一招,登时期期艾艾地道:“琏二哥哥,怎么好像是……大老爷?”
贾琏闻言一惊,仔细一看,发现真的是贾赦,伸臂去摇一摇,贾赦没有半点反应,贾琏大吃一惊,与宝玉对视一眼,两个年轻人脸上全是骇色。
于是贾琏小心翼翼地伸手,到贾赦鼻端探了探——
荣府大老爷,袭了一等将军爵位的贾赦日前中风,瘫在榻上,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而荣府老太太史太君亦病着。于是这些日子里,到荣府探病的人络绎不绝,大多叹这贾家气运不佳,宁府已经在闭门守孝,荣府不会也得这样吧。
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运气,如今雍正对贾家也虎视眈眈,难保不会马上动手,算起贾府的旧账。但若是荣府也办起白事,上边动起手来大约也会缓一缓。
贾府之中,人们对贾赦之事都讳莫如深。贾赦那晚中风之前,先是到嫣红姨娘房里厮混了一阵,事毕饮了不少酒,想起书房里还有他新得的几件书画,惦记着还未看够,要回书房,没让人跟着。结果路上出了事,若不是贾琏与宝玉晚间散步,府里一时还真发现不了。
至于贾赦中风的缘由,按照大夫所说,莫过于饮酒无度,女色上不加节制,早就过了半百的人还能这样糟践自己,大夫说来也是唏嘘。这正是应了早年间贾府老太太说过的话,“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去,成日里和小老婆喝酒。”
这不,自作孽,不可活,他往后再想要喝酒陪小老婆,就只能想想而已了。
贾赦病倒,贾琏自是得在榻前侍疾,自己的前程一时半会儿是顾不上了。他这头老老实实地侍疾,同样作为孝子孝妇的贾政夫妇则往老太太跟前跑得勤快。
宝玉实在看不下去,偷偷摸过来贾赦榻前,告诉贾琏,说他的父母在贾母跟前侍疾之时,曾经多次提到“袭爵”的事儿。
“琏二哥……大伯父,会不会……”宝玉说不下去。但如今贾府里风雨飘摇,实在是让他时常生出忧心。
贾琏听说贾政夫妇每日往贾母那边跑,竟是生的这个心,忍不住暗骂,贾府的爵位已经传了三代,再往下降等就连一等将军都没有了。连这点爵位贾政夫妇也想贪?
“可能是……二叔他们觉得我还担不起这个家吧!”贾琏淡淡地道,碰上这样一对夫妇,他难免有些心寒。
“不不不,”宝玉惊惧地说,他生怕贾琏撂挑子,贾琏要是撂挑子,那不是全完了?“咱们家里,要是你当不起,还有谁当得起?这爵位承袭,向来是父爵子继,您是大伯的长子嫡孙,咱们府将来都得你担着才是。我,我……”
他说到这里,突然记起“子不言父过”的话,一时卡住,生生憋红了脸。
贾琏瞅瞅宝玉,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承他的情,随即施施然起身,也到贾母那里去探视一回。
岂料他刚去贾母陪一会儿老人家,贾赦那里竟也发生了变化——贾赦竟然醒了,估计是被宝玉的一番话给气醒的,只是他还完全不能动弹,能睁眼能说话,但是要动一根小指头,也是绝难。
但是贾赦照样命下人将邢夫人找来,命她去寻了几名贾氏的本家亲眷,又将族长贾珍请了来,等人都到齐,贾赦才命人请了贾政夫妇,顺便命人将贾母处的贾琏与宝玉提溜了来。
“刚才大老爷已经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儿说了,如今他染恙,打算请我代为上书,由贾琏兄弟袭爵,将来长房的事儿,全部由贾琏兄弟做主。”贾珍看到贾政夫妇进来,直接宣布了贾赦的“遗嘱”。
贾政一吓,连忙道:“兄长春秋正盛,眼下不过是偶染小病而已,将来还要再享子孙福的,又何必如此早早安排?”这话一出,贾赦卧在病榻上,便抬眼望天,根本不理会这个二弟。
贾赦这辈子最不爽的,就是贾政得了贾母宠爱,贾母是个“偏心”,如今他将自己活生生折腾成这样,醇酒美人这辈子也别再想了,但唯一这爵位的事儿,他自己能做得了主,可以好好膈应膈应弟弟和弟妇。
此刻贾赦在榻上想,这辈子,他就因为和这弟弟置气,一事无成,人生过得一塌糊涂,到临头来,若是连爵位都给不了自己的亲儿子,那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了。因此到了此刻,贾赦就算是没力气,也勉力叫了一声:“珍哥儿!”
“刚才大老爷还说了,如今他病着,往后就算是病愈,也无法继续当差,报效国家,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早把爵位让琏儿袭了。”贾珍听说,又补充一句,“这话大家刚才都听见的吧!既是都听见,回头侄儿可就代为上折子了。”
贾府族中几个老人如贾代儒等都在,听见了莫不点头,道:“大老爷这真是忠君体国,即便是病中,也想得如此周到。”
旁边贾政涨红了脸,心想,难道他这个弟弟就不能继续当差,报效国家了?但是他自诩儒雅,一向不喜与人撕破脸,只拈着须不说话。
贾政身旁王夫人却忍不住,道:“珍大爷,我们府大老爷说的确实是正理儿,可是大老爷上头毕竟还有老太太,大老爷是孝子,琏儿是贤孙,凡事自然都难越过老太太去……”
这回轮到贾赦生气了,躺在榻上憋红了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旁边候着的大夫看着不好,说:“快,大家快出去,病人需要静养,不能置气,不能置气!”
贾琏这时候赶紧来到贾赦榻前,拱着手,将族亲们尽数请了出去,来到贾政与王夫人面前,他也礼数周到而坚决地说:“二老爷,二太太,请!”
贾政叹息一声,王夫人见了贾琏的眼神,却不知怎么突然一吓转身,缩了缩脖子。
这时候鸳鸯过来,直接截住了贾珍等族亲,道:“珍大爷,我们老太太请几位过去荣禧堂,她有几句话要与诸位说。”
王夫人甫遭惊吓,听见这话,立即又将头昂了起来。因为刚才的事,她与贾政夫妇两人与贾琏一道,落在众人最后头,因此最晚来到老太太的榻前。刚进屋,就听见贾珍一面点头一面说:
“是,是,老太太的意思是,由贾琏兄弟袭爵,没问题,好的!什么,府中大事,由贾琏兄弟说了算?中馈交给凤妹妹?大小事宜,全部由贾琏两口子说了算?”
作者有话要说: 1凤姐在第七十二回 说过“把我们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示意王家的财富应当远胜贾家,但是历史上王家的原型杭州织造孙家的确没有曹家招摇。本文这里,大致按照孙家来写王家。也可以理解为贾府离开织造的位置“寅吃卯粮”太久,成了空壳。而王家到底一直都在织造任上,所以财政会比贾府更健康些吧。
第350章
贾政与王夫人到得晚; 听到此话,莫不骇然呆在原地; 王夫人更是如魂飞魄散一般——他们夫妻不原本劝得好好的; 让老太太插手长房爵位继承么?虽说父爵子继是正理; 但是荣府没有分家; 老太太又是贾赦之母,由老太太发话,事情想必会有转机。
王夫人心里有鬼; 记起此前贾赦卧在病榻上憋红了眼; 怒目圆睁的样子,想想也是心慌; 心想莫不是贾赦真的快要死了; 一股怨气直冲天际,结果这怨气魇住了老太太; 所以才改了主意; 没听他们夫妻俩的?
她一向不喜贾琏; 又不是她的儿子。虽然贾琏娶的就是她的内侄女儿,可是近两年凤姐一直随夫在任上,贾琏小家固然是红红火火地经营起来了; 可是凤姐与荣府这个大家之间却显得格格不入、渐行渐远。凤姐即便回京了; 也只管对府里诸事袖手旁观。王夫人与这个内侄女儿也就再亲近不起来。
贾政得贾母偏疼了一辈子,却知贾母在这等大事上不会含糊,连忙对贾珍说:“这话老太太说得明白,我们身为人子的; 自然唯母命是从。爵位之事,自然由我代替兄长向上递折子。不敢再劳动珍侄了。”
贾珍身上兀自穿着孝服,伸手探了探麻衣的袍角,面上挂着笑,说:“好说,好说,既然二老爷将此时揽下,小侄就不越俎代庖了。”
贾政眼尖,一瞥瞥见贾珍孝服的领口那里还有一处鲜红的妇人胭脂膏子,心里哀叹一声,晓得东府如今贾珍一人当家,无人管束,就是他把宁国府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如今新君登基,颇重孝道,宁国府如此胡羼,看来获罪也是旦夕之间的事儿了。
贾母那边也由鸳鸯传了话出来,向贾珍等人道了谢,将几位族里的老人送出去,却将贾政夫妇和贾琏、宝玉都留下,又命人去将凤姐儿请了来。老太太命鸳鸯撩了帘子,扶自己靠在迎枕上,忍着气喘,只管对儿孙们说:“刚才老大那头的事,我自是听说了。老二,老二媳妇莫怪我,在族人面前说这等话,做这等决定……我必须如此!”
贾政一听这话,赶紧跪了,道:“母亲,儿子对此绝无半点怨气。原本就是兄长袭的爵,如今侄儿出息,落在侄儿身上是天经地义。”
王夫人不情不愿地跪下来,心里在想:老太太一定是糊涂了。
却听贾母说道:“你们老大糊涂了一世,唯有在这件事上是清醒的。眼下府里没别的指望,为了大家都活下去,府中所有的事情,就听琏儿一人的安排吧!”
这时聚在贾母身边的人莫不心里震撼,听贾母口中提起“活下去”三个字,贾政等人都呆住了,隔了半天,王夫人才张大了口,颤声问:“老太太……”
事情怎么会严重至此,老太太竟提到“活下去”这三个字了呢?
“昔年我们两府在江宁织造任上的时候,曾经为了接驾,亏空了五十五万两银子。”贾母一时感慨,气急了些,连连咳嗽,鸳鸯连忙递了水上来,给老太太喂了一口,又抚老太太的脊背,“当时先帝爷怜惜,教用两淮盐政的银子都给填上了……可是这毕竟是用国帑填补我们自家留下的亏空。先老太爷故去的时候就曾经留过话说这是隐患,我当时还不信,如今看着史家的下场,还有什么不信的?”
论起来,史家的亏空还没有贾府的亏空多。
听见贾母提起史家,王夫人也浑身一抖。
“母亲,您千万别再为此事烦忧了,请您千万保重身体……这旧日亏空的事,由儿子和琏儿宝玉一道想办法……”贾政心里也觉得恐惧,但只能打起精神,颤着声音劝道。
“我……我自然会保重身体,我虽是这一把老骨头,也还硬朗着,哪怕是为了琏儿,我也要撑着,撑下去!”贾母心中激动,眼中有泪,指着贾琏道:“还有他老子,他老子也是一样,就算撑不住,吊一口气也得吊着……”
“……我们两个没了,你们就要丁忧,守丧三年,眼下你们虽然都是官职不显,但毕竟在京中还有些亲朋故旧,说出话去还有人愿意理你们。可三年一过谁还记得谁啊?”
如今,荣府在这朝中,也就贾政与贾琏了。
贾政当真没想到母亲心头竟是动的这个心思,当下叩下头去,哭道:“母亲,儿子知道了,求母亲保重身体,儿子愿侍奉母亲长命百岁!”
接着贾母的目光转向王夫人,伸手向她道:“老二媳妇,你来!”
王夫人心头又是气又是紧张,气贾政没有用,又紧张不知贾母会说出什么来。
“知道你也是为了儿女。但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且和我一样,放宽心思,过几天清闲日子,家里中馈,就都交给凤哥儿打理吧!”贾母淡淡的,不曾多说,多少给王夫人留了几分情面。
接着贾母唤贾琏与凤姐上前,没对贾琏说什么,却只对凤姐说:“孩子,委屈你了!”
凤姐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那泪珠儿成串儿似的往下掉。
“……知道你能耐,也知道你以前为什么一直远着这府里的事儿,府里如今弊病丛生,下人们多有偷懒贪污的,不整治,这家就真撑不下去了。我也知道旁人都无此才具,唯有你……只能让你受累了!”
说这话的时候,贾母又拿眼去瞅着王夫人,王夫人又愧又臊又舍不得,见老太太的眼光直直地盯着自己,无奈之下只有点头:“媳妇这就将中馈的账簿与钥匙交给凤哥儿去。”
接下来则是贾琏,贾母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对贾琏说:“琏儿,回头你去与珍哥儿商量商量,去将四丫头过继在你父亲名下吧!”
如今贾母身边的女孩子嫁的嫁,未嫁的就剩一个惜春,只是却是宁府的。贾母这么吩咐,显然是觉得宁府的前景更加黑暗,怕毁了惜春的终身。
贾琏听出贾母的顾虑,赶紧点头应了。贾母这时候终于面露乏色,命鸳鸯过来,给她去了背后的枕头,闭上双目,道:“我也乏了。一切就都由琏儿看着办吧!”
老太太这般将家务交代完,众人大多站在一旁,静静地听候吩咐,唯有宝玉在一旁,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贾母原本已经闭上了眼,这时候又睁开,伸手叫宝玉过来,道:“以前你老子逼你读书,祖母总是拦着,知道你是个聪明的,逼了也没用……可是如今,如今祖母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能也帮着你老子一起逼一回你。孩子,咱们子弟中中举入仕的实在太少,琏儿将来一人独臂难支,若是你能考取个举人功名,你们兄弟二人也能互相有个倚仗……”
宝玉已经哭得不行,从来不逼他读书的老太太,此刻也提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