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这个,他才对胤禄格外感激,道谢时也满是真心实意。
岂知胤禄叹了口气说:“别谢爷,回头你去谢谢王主事去!”
石咏登时想了起来,那会儿慎刑司来人,是他的顶头上司王乐水检查了对方的腰牌,才放自己去的。那时候王乐水就已经预见到石咏没准会意气用事,所以特为去求了十六阿哥,前去替自己解围。
胤禄见石咏说得真诚,脸上的佯怒到底是抹去了,盯着石咏说:“爷要也是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毛头小伙子该有多好?”
胤禄说话的时候,脸上颇有些惆怅,紧接着转过身去,沿着宫巷缓缓前行。
石咏跟上去,不禁想起这位历史上的十六阿哥。这位到底是个聪明的,不仅没掺和夺嫡,而且还捡漏得了个亲王铁帽子戴着。雍正登基之后向兄弟们清算,允禄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一直混着,混到乾隆朝,得享高寿,可见其八面玲珑。
可是这么一想,可能十六阿哥本人也深自压抑着真性情,暗中渴望着能“天不怕地不怕”一回,却始终不可得吧!
两人这么一前一后,回到造办处。还未进门,胤禄脸上就已经罩上了一层寒霜。
他板着脸,当着众人的面儿数落石咏:“你可好生记住了,爷是个怕麻烦的,你若是还想在这造办处当差,就记得少给爷找麻烦!”
石咏知道这是表面功夫,赶紧诺诺地应了。
旁人却不知就里,见到石咏这才当差几天,就已经被上官好生训斥了几回,眼见着又被内务府主官当众训斥,大多觉得石咏在造办处的职业生涯,可能在这七品上也就差不多了。
待十六阿哥一走,石咏赶紧回到东配殿的小屋里,见屋门口的帘子遮着,石咏赶紧冲王乐水王主事鞠了一躬,郑重道谢。
王乐水摇着手,只笑说“没什么”,又说是“举手之劳”。
然而石咏却感激得很,再三谢过。
“这点小事,还值得你一谢再谢?”王乐水手上还在忙着差事,颇有些不满地抬头望着石咏,“再说了,谁还没年轻过不成?”
石咏听王主事说起这个,一时心里热热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涌。
他望着眼前低头做事的王主事,想起自己这个上司,在造办处熬了十几年,不过是个正六品的主事,其间浮浮沉沉,恐怕也经历过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也说过自己想说但是没说出口的话,因此才蹉跎了岁月,这么久了依旧只是个基层岗位的平庸官员。恐怕,这一位就是不愿自己重蹈覆辙,因此才暗中想办法请动了十六阿哥。
王乐水见石咏不说话,只管盯着自己,嘴角一咧,笑道:“别问我怎么猜到的,我只是见到你进这造办处以来,对上边一向都只是恭敬,但是你并不怕……”
石咏低下头,尽力去掩饰自己的些微失态。
的确如此,他就是因为这个“不怕”,早先才有那勇气直接向梁九功喊话。王乐水这个上司,只相处了短短几日,就已经明白了他,将他整个人看透了。
有这样一位上司,他石咏何其幸运。
“还不快去做事!造办处不等人的,到点就下衙落锁。”王乐水见石咏低着头,一副“感情充沛”的样子,干脆板起脸,嗔了一句,“下午你耽误的这许多活计,难道还指着我替你做完不成?”
一转脸,又成了那个严厉而谨慎的上司。
石咏抓紧这落衙之前的一点点时间,尽力去将还未做完的差事一一去做完。
他比起这造办司里的其他人,有一桩好处:新人、不用参加年终考评。因此旁人在琢磨着年终总结的时候,石咏可以赶着做事。
下衙之前,他刚好有事去找察尔汉。察尔汉那一边专管接受材料,以及与之相关的文书账册。石咏来到察尔汉那边的时候,正赶上察尔汉在接受内务府广储司送过来用作金银器加工的金锭和银锭。察尔汉便示意石咏在旁边略等一会儿。
“封印之前,这些金银,也该够用了!”察尔汉望着广储司送过来的金银,点点头笑道。
衙门于腊月二十前后会“封印”,内务府造办处虽然用不着衙门“官印”,但也是如此,大小官员上下不再处理公文账册,只需轮流在衙门里点卯喝茶即可。一般来说,工匠们也会集体放假,除非有特别急的活计,才会有人留守。这刚进腊月,离封印还有不到二十天。造办处这边则领用一百两赤金,一百两纹银,宫金银匠作处的工匠们使用。
石咏免不了会想:这么短的时间,用得了这么多么?
接着察尔汉就张罗着交接、登记,将金银入库。
石咏在一旁候着,察尔汉一一称量金银的时候也不避他,石咏便渐渐看出门道来:这察尔汉经手,号称入库了百两黄金,百两白银的,白银数量没问题,然而黄金,据他目测,广储司送来的,就只有六十两上下。
好家伙,这一下,就给打了六折啊!
第45章
内务府广储司; 掌内府库藏,领银、皮、瓷、缎、衣、茶六库1。养心殿造办处金银匠作; 所需要的纯金纯银; 都是从内务府广储司领取的。
察尔汉这边; 广储司来人交接金银。察尔汉也不避讳石咏; 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用戥子一一称过了,而后与来人相互签押,登记在册; 随即起身出门; 将金银都送到金银匠作处去。
石咏寻察尔汉另有公事,顺便搭了一把手; 帮察尔汉将盛满金银的沉重箱笼送到工匠那里。一起回来的时候; 察尔汉见石咏满面疑惑,登时将他袖子一拉; 两人到屋里单独说话。
“刚才广储司的人也见到了; 我回头跟他们说一声; 有好处送过来也会分你一份!”
石咏一下子明白了。
广储司的金银,进项出项都一一登记在册,又有定期盘库; 不易作伪。而造办处却是个金银的消耗使用部门。一来工匠打造金银器; 会有自然损耗,二来器物做成,除了金银之外还有其他材质,没谁会再将这些成品去称一称; 算一算,看用去了多少金银。因此就有些“有心人”在这上头做起了文章。
广储司送金银出来的时候,数量就已经与账簿对不上了,而造办处却装模作样地签押收下。回头广储司的人得了便宜,会分一部分给造办处。
“别……我这边,还是别……”
石咏哪里辨得清察尔汉是真情还是假意,当下只管先婉拒了,“我,我这又不是在你们这儿当差……”
察尔汉却摇头笑道:“唉,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比你年纪略长,你又刚进造办处不久,我这做哥哥的,难道不该照拂你一二?”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昨儿晚上的事儿,这里都传开了。只怕你以后,晋升会难一些。不过也好,在这内务府啊,想升上去也很难,反倒不如像我们这样的小吏,每经手一回,就有一回的油水!”
说毕,察尔汉伸手,重重拍在石咏的肩膀上,推心置腹地说:“石兄弟,我一见你就觉得你投缘,以后在这上头,哥哥一定会照应你的!”
石咏万万没想到,察尔汉竟然还是为了他好。早先石咏被上官们和十六阿哥接连训斥,察尔汉就上了心,接差事的机会,想要照拂石咏一二。可是这手段,也太……
石咏搜肠刮肚,才寻了由头婉言谢绝了。
这他哪儿敢掺和啊?如今他还牢牢记着母亲的话,当差的时候,不该他拿的东西,决计不拿!
察尔汉见到他的神色,就知道他不敢,也不强求,只是笑道:“没事儿,你在这造办处多看几天,就自然明白了。水至清则无鱼,造办处上下都知道这个道理。总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找我!”
这才将石咏放了出来。
石咏回到东配殿,兀自在想察尔汉的话,见到王乐水关切的眼光投过来,石咏只摇摇头,没说什么。
回想刚才的事儿,只这金银匠作处交接一次金银,广储司和察尔汉那边就一共能分得四十两黄金,折合四百多两银子。一年下来,察尔汉那边,能得的,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而王乐水和石咏这边,其实也不乏油水。他们这里管着出库,造办处完成的器物,送到宫中贵人,或是王公大臣处,都会有赏赐下来。这些赏赐,王乐水一般都会分给工匠,当然,他自己经手的也会留一点儿。
除了贪污与赏赐之外,养心殿造办处里头的人,竟然也有炭敬与冰敬,多是内务府在外地的官员进京时孝敬的,如三大织造,每年都有孝敬打点内务府各处的同僚。送到造办处这里的炭敬冰敬,造办处的长官会多少分给下面一点儿,这样每个人都分点儿小利,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说出去,大家一起闷声发大财。
这才进造办处的短短几天功夫,石咏就已经收到了上头发下来的炭敬——二两银子。他是个刚开始当差的小虾米,就已经分得这些,实在是不能奢望更多了。
这些分下来的银钱和各种赏赐,石咏也不敢不收。察尔汉说得对,水至清则无鱼,而一只黑鱼就只有待在黑鱼堆里才不会那么显眼。这就是为什么造办处的长官一直将到手的孝敬分给大家,就是这个道理。
石咏自忖,在这个大环境下,他决计不能做黑鱼堆里的白鱼,但太黑他也做不到,若是能只做一条小灰鱼,于无人处悠闲自在,与他喜欢的文物相伴,岂不妙哉?
因此,当王乐水关切的时候,他选择了替察尔汉保守秘密,毕竟察尔汉没什么恶意,而且他那里的勾当,在造办处可能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秘密罢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腊月已经要过去,各处衙门封印的日子即将到来。养心殿造办处这边也准备放假了。放假前的最后一天,造办处的郎中和几位员外郎一起出了银钱,请造办处的各位属官与工匠们在松鹤楼小聚,吃喝一次。
到了日子,众人将造办处的各处火烛检查过,又将各处一一落锁,见都妥当了,各人便都聚在西华门外,一起浩浩荡荡地向松鹤楼进发。
这在石咏看来,颇有些后世各单位办的年会,大家一起欢庆新年的情形。
然而到了松鹤楼里,石咏这才发现,这造办处的“年会”,在座众人按品级地位分得非常清晰。
首先,“吏”与“匠”是完全分开的,匠人们无论技艺又多高超,都只能聚在另一个雅间内。而像石咏这样,身上有官阶的,哪怕只是个进造办处刚一个月的小吏,都有资格和主官们坐在一处。只不过大家按品级,一个个论资排辈,挨个儿坐着排下来。
石咏因为在旗的缘故,一进造办处就是个正七品的笔帖式,因此他资历最浅,但却不是末座,比他官阶低的还有几人,都坐在他下首。这搞得石咏坐在席上,内心很有些小尴尬。
松鹤楼虽然开在京中,却经营的是南味儿,主打苏杭一带的精致菜点。然而在这种场合,吃席是次要的,与上级联络感情才是头等大事。
石咏和察尔汉、唐英等几个品级差不多,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便将各自的酒杯斟满,唐英手里还特地拿了个乌银的酒壶,列成一队,轮流去敬座上的主官,从郎中开始,一直敬到主事。石咏瞅着郎中座上还留有个位置,心知那该是给十六阿哥胤禄留的。
果然,等石咏他们敬过一轮酒,十六阿哥胤禄便来了。
他大约是此前另有酒局,早已吃满脸通红,坐下来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命身边的郎中与员外郎替他挡酒。
“刚从广储司那边来,一个个都跟酒水不要钱似的,让爷先缓一缓!”十六阿哥一坐下就嚷嚷。
他身边有小田随侍,立时就吩咐松鹤楼送了招牌面点过来,让十六阿哥先“垫一垫”,醒醒酒。
胤禄一来,这松鹤楼里的气氛立时就热闹了许多。
“还没贺过十六爷小登科之喜呢!”
造办处的人凑趣,等不得十六阿哥将一碗苏式爆鱼面吃完,酒盅酒盏就已经又凑到了他面前。
今年的秀女大挑,十六阿哥胤禄身边也指了嫡福晋,众人便在这里贺他新婚之喜。
“你们……”胤禄身子一晃,笑望着与座众人,“这都哪儿跟哪儿呢?爷娶福晋和你们有半文钱关系?是不是一个个都盼着娶媳妇儿都盼傻了,想着爷来替你们一个个地张罗呢?”
“来!”胤禄说着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咱们这造办处里,但凡打着光棍儿的,一个个到爷这儿来记个名儿,将你们年岁、家世、家中人口几何、田地几何、几房下人……全都一五一十,报给小田……”
众人听着,一起爆发出一阵大笑,心想,这十六爷看来真是喝多了,这是要给整个造办处的光棍们做大媒么?
“你……那个,小石,你头一个来……你,铁定还是个光棍儿!”
胤禄见石咏正站在最远处,登时口齿不清地说。
石咏承他的情,胤禄好歹人前没喊他那个“石呆子”的外号。
“十六爷,卑职这不才刚成丁么?”
石咏如今不过满了十六岁,虚岁十七,听胤禄头一个要张罗他的事儿,石咏既有些意外,也有些腼腆。
“爷这不也成丁才两年么,不是照样娶了福晋?”胤禄大声说,众人跟着一起起哄。
十六阿哥虽是开着玩笑,造办处却当真有不少人开始留意石咏了。这少年人的家世他们也听说过,忠勇伯爵府近支,正白旗都统的堂侄儿,有靠山。家里人口简单,上有寡母寡婶,底下还有个年幼的堂弟,负担倒不算太重。再加上造办处当差,油水不会少。大户闺女倒也罢了,反正得去选秀的,但是那些小门小户的,都觉得石咏不错。
这些年长些的同僚未必都是膝下有闺女的,但也没少听媳妇唠叨过,要帮家里亲戚故旧物色女婿。如今好多人家都是女孩儿十三四岁就开始相看的,石咏这年纪,正合适啊!
石咏本人压根儿还不知道,在这无意之间,自己已经成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
只因为十六阿哥胤禄这一句话,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到石咏身上。不仅如此,原本那些与石咏没有什么交集的中年官员们,看待石咏的眼光也很有些不同。
原本坐在石咏上首处不远的主事王乐水,悠悠闲闲地挟了一筷子菜送到口中,幸灾乐祸地说:“小石咏,看起来要走桃花运喽!”
石咏则被人打量得实在不好意思,又架不住旁人当真照十六阿哥所说的,将他石家家中的人口、田地、仆役……一一问起来,少不得借酒遁,只说是要出去透透气,旁人见他满脸通红,酒意像是有了七八分,这才放他出去。
松鹤楼二楼雅间外面,有个露台。石咏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北风一吹,那酒意就散了不少。想起刚才雅间里那一出闹剧,石咏不禁感到头疼不已。
他在这个时空里,也会像旁人一样,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并与她共度一生吗?
在这一刻,石咏想起的,不是别人,竟是那天在十三阿哥院里听见过的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就像是刻在他心上一样,直到今天,他都无法忘怀,以至于有时他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缅怀一段无始无终的感情,还是单纯因为这个声音而惊艳。
所以,在这世上,想要寻一知己,便真的是求而不得之事,他这样的人,便注定要孤独一世吗?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长声诵道:“在众人欢笑之中,常如登高四望……”
何尝不是呢?
早先在雅间里,聚了那么多的人,觥筹交错,杯盏往来,仿佛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