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的突然出现,让石咏吓了一大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如今已是再也不用怕贾赦强抢他那二十把旧扇子了。石咏定睛细看,见贾赦一身的酒气,双眼迷离,显然是喝多了。
“你……你家里,那二十把旧扇子还在不?”贾赦笑嘻嘻地问石咏,接着双手一拍胸口,“要想卖,先卖给我?”
贾政与宝玉一起去扶贾赦,贾政扶着贾赦的胳膊,道:“大哥,你喝醉了!”
贾赦听见一个“醉”字,当即奋力一甩,道:“我没醉——”
石咏心里叹息一声,心道:喝醉了的人,都这样。
他想着贾赦,如果是雍正登基之前,就这般难得糊涂每日纵酒,而在那之后,拿出一副清醒的劲头要认真谋一份差事,可能还会被人待见些;可这位偏生是尘埃落定之前四处钻营,到了如今反而糊涂起来了……换谁都不可能待见这位啊!
贾政与宝玉一边劝住贾赦,贾赦却一边冲石咏嘻嘻地笑,道:“你看中我书房里那只杨玉环的银香囊,琏儿那混小子偷偷地借过一回,这我知道!怎么样……用那二十把扇子来换一回?”
他这么一说,石咏倒有点儿心动了。那二十把旧扇子,对他而言已是烫手山芋,能就此换回杨玉环的香囊,让那几件文物团聚,是他所乐见的事。
贾政赶紧说:“大哥在说什么呢!怎么又在谋旁人的东西?”
宝玉也道:“大伯,石大哥不可能贪图您的东西的。石大哥……最是信得过的人。”
听见宝玉如此说,石咏心里暗道惭愧,他确实在盘算着将杨玉环的香囊换出来,可是眼下时机不合适,他眼下与贾府往来,一定要慎之又慎才行——决不能因为龙椅上那位对自己的小聪明印象还不错,就言行失当,授人以柄。
这边正在闹着,忽然外头乱糟糟的,紧接着有人进来命贾赦贾政出去接旨。贾政是唬得脸都白了,贾赦也片刻间酒醒了些,赶紧命人去拿热水,他要洗脸更衣。
瞬间贾政与贾赦都去换官袍准备接旨,外书房里只剩石咏与宝玉。宝玉紧张地直搓手,在外书房内转来转去,突然停下脚步问石咏:“这旨意……不会也是要查抄咱们家,就跟抄史大妹妹家一样吧!”
石咏口中安慰,说是不会,但是他心里却想起一茬儿,史家的大姑娘湘云,是出嫁守寡之后,又被遣回母家的。这位……不会也这么倒霉,跟着史家一起被抄了吧!
片刻后贾政回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见到石咏,忍不住舒心地道:“真是虚惊一场。皇上只是命人来收缴先皇朱批的密旨奏章而已……”
石咏:“只是”来收缴旧奏章?拜托,不要这么天真好不好!人家苏州织造史侯府就是在收缴了昔年所有康熙亲自朱批的奏折之后,便立即获罪抄家的。为什么贾府经过这一回,竟然半点儿警惕都没有?
“……我贾家当年上京之时,将江宁织造的一切旧物都移交下任织造,一应密折都留在了织造府。这些我已经据实禀报给天使了。”贾政依旧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过昔日长房曾任江南通政司,当时有一部分密折带回京中,我也尽数告知天使,盼大人转告圣上。”
石咏扶额,他实在是想为贾政的智商点蜡:咋就将宁府也顺带手卖出去了呢?
经历这场虚惊之后,贾政也无心再问石咏,他早就忘记了当初是自己下帖子请石咏来的,此刻竟端茶想要送客。石咏无奈,只得找了个由头,与宝玉说了几句话。
他对宝玉说:“且将今日皇上遣使前来宣旨,收缴旧折之事,尽数写信告诉琏二哥。切记只要平铺事实,绝不能做半点评论。只要将发生了这回事告诉琏二哥,想必他自有考量。”
宝玉听了,点头应了,但是眼里惊惶毕现,突然一伸手,拉住石咏的手说:“石大哥,我家这是……我家这是要出事吗?”
石咏摇摇头,对宝玉说:“没有的事。你们在京城,不惹事端,就是为你们琏二哥省心了。”他想了想,有句话原本不忍说出口,但看情形又不得不说,“今年新君即位,想必是要开恩科的,此时与其担心自家,倒不如去温一温书,若是乡试能中,对自家也是个助力。”
宝玉一听这话,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低着头望着地面,鞋子在地面上磨了磨,这决心下得似乎痛苦万状,又或是上次乡试对宝玉的身心都是双重打击。到了这当儿,宝玉使劲咬了咬牙,才冲石咏点了点头。
石咏亦心生无奈,他知道宝玉厌恶科举仕宦道路,更痛恨那些沽名钓誉的“国贼禄鬼”,若是放在后世,宝玉或许能成为一个有先进意识的前卫人士。可是人生便是如此,有时就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想要选的路,毕竟宝玉有整个家族的责任背负在肩上,他必须像贾琏那样,能自立起来才行。
将这些说完,如英那边陪着王氏从后院出来。一行人回到家中,如英只说老太太听说史侯府出事,哭得不行,旁人也劝不了她。而王夫人则偷偷与王氏交了底,说是杭州那边也不行了,王家,看着这情形,也要举家上京。
石咏忍不住悄悄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也是一桩麻烦事。毕竟以前石家二房的纠纷,王氏背靠杭州织造王家,而孟氏背靠的则是年羹尧。后来虽说年羹尧撒手不管,而王氏又析产别居了,但眼下这背后的力量此消彼长,难免不会再生出事端来。
他带着这忧虑,第二天又到内务府打听了消息,坐实了苏州织造的大肥差交到了年羹尧妹夫胡凤翚手中。胡凤翚一定程度上能算是雍正帝的姻亲连襟,雍正在这要紧的职位任用亲人,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石咏正暗中寻思这苏州织造的事,不防十六阿哥来找他,这一位大声道:“茂行,快来,就算你任了旁的差事,爷也要好生盯着,看你这营造司的活计都做完了没!”
石咏老老实实地拿出了他的小本本,新旧交替之年,营造司的事务格外繁忙,因此石咏做了详细的计划,各项工程在现有的人手和财政安排之下,已经排到了明年去。
“清溪书屋改造工程、养心殿重修工程、圆明园扩建改造工程、若干王府兴建与改造工程……”十六阿哥接过小本本,一气儿念了下去,念着念着,这位念得出了神,手中的本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这位随即口气有些发虚,问石咏:“若是爷也就此住进了一间王府,这王府改建……你会替爷也一并张罗张罗么?”
石咏一听:这怎么……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看向十六阿哥,明显这一位待周围人都去了之后,只面对石咏一个,就有些发懵,像是梦游一样地问石咏:“茂行,你还记得那‘铁帽子王’的事吗?”
石咏心想,难道这真成了?
十六阿哥转过头来,费劲地点了点头,道:“爷好像真的……快掐爷一把!看爷是不是在做梦。”
石咏画风也不带换的,当即伸手一掐,十六阿哥“嗷”的一声,道:“你掐那么狠的呀!”
说着他自己也笑了起来,道:“爷这真是欢喜糊涂了。不过……不过谁能想得到这种事儿?”他说着一转脸,盯着石咏,逼问道:“你怎么就好像能未卜先知一样,你怎么知道爷就能弄顶铁帽子戴戴的?”
石咏丝毫不怵,当即回答:“卑职那会儿年轻识浅,哪儿知道什么金帽子银帽子铁帽子铜帽子的,随口那么一说,您怎么就记住了?”
十六阿哥:……
第343章
十六阿哥这回是真捡了个漏。
原本雍正即位之后加封兄弟; 除去七、八、十三三位封的是亲王之外,余下加封的都是郡王。十六阿哥年纪较轻; 生母又是汉女。而且他在畅春园最后那惊心动魄的一夜里; 在得康熙明言传位雍亲王之前; 十六阿哥从未表现出半点倾向; 一直装聋作哑,用这一位自己的话来说:“不见兔子,实在是不敢撒鹰啊!”
因这些缘故; 十六阿哥一直以为自己最多得个郡王就谢天谢地了; 甚至可能只是个贝勒或是固山贝子。
谁知道雍正帝竟然命他出继庄亲王博果铎。
庄亲王一系从皇太极第五子硕塞沿袭。硕塞之子庄亲王博果铎死后无嗣,其弟惠郡王博翁果诺膝下有两支在世; 分别是伊泰一支与福苍一支。若论宗法; 博果铎无嗣,当从小宗中择一人承嗣袭爵; 也就是从伊泰和福苍两人之中选一位。
博果铎生前这两支就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都觉得自己才是袭庄亲王爵位的不二人选。博果铎曾被闹得不堪其扰; 临终之时便上书雍正,请新皇为他从这两支之中挑选一人作为嗣子。岂料雍正非但没有从这两支里挑选,反而将十六阿哥推了出来; 命十六阿哥出继; 承嗣庄亲王。
所以这顶铁帽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掉在了十六阿哥头上。
外人只道十六阿哥运气好,然而十六阿哥却对此心知肚明:皇帝这是变相抄了庄亲王的家啊。
庄亲王博果铎,便是昔年李卫在户部柜子上大书特书“某王赢余”的“某王”。历年来在户部搜刮了个盆满钵满; 单只是王府的户下人每年领的禄米,转手一卖,都是一大笔钱。据说这庄亲王府上光专门盛放现银的银库,就有好几个,但是历年赈灾救济,这位却如铁公鸡一毛不拔,一两银子都没出过。
这次雍正命十六阿哥承嗣庄亲王,也是对十六阿哥的一出试炼:毕竟十六阿哥当日在畅春园表现得不偏不倚,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但是新君登基之后,他是不是一定会向着新君,至少十六阿哥还没有经历过考验。
旁人羡慕十六阿哥运气上佳,有皇兄眷顾,得了这么一顶铁帽子王爵在头上,然而十六阿哥却知道,他只是个替雍正前来接收博果铎财产的,他自己没有半分权力染指博果铎的家产。但是这毕竟是个和硕亲王的王爵,每年靠几万石的禄米,一家老小也可以活了,所以十六阿哥对皇兄依旧心存感激,并且打算将兄长交到自己手里的“差事”兢兢业业地办好。
于是,庄亲王博果铎家中数以百外计的“浮财”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户部,一下子解了户部的燃眉之急。此时负责户部三库的李卫笑着安慰十六阿哥:“十六爷……如今该称呼您亲王殿下了,李卫可得在这儿多谢您,替李卫出了这一口恶气。老王爷不是爱财么?攒了这么多年的浮财,最后都是给户部攒的,可印证了一句老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您可千万别觉得心里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全天下的百姓,听说有这等事儿,都得谢过您!”
十六阿哥双手直摇,道:“千万别,可千万别将这事儿宣扬得全天下都知道,回头叫人指着脊梁骨骂我。”他既然承嗣庄亲王,就是成了庄亲王一脉的孝子贤孙,结果把自家的家底儿给掏空了,还不会惹人骂么?
就这几日,他已经在庄亲王府听够了惠郡王博翁果诺这一脉的冷嘲热讽。甚至惠郡王的老福晋会拿着鸡毛掸子责打两个已经成年,比十六阿哥年纪还大的儿子,一面追着打一面骂,口口声声道:“都是你们两个臭小子作妖,好好的兄弟偏要相争,争了这么多年,争到最后,教这小宗里的家产便宜了外人。”
十六阿哥正好听见这话,顺手摸摸鼻子,心知他就是这一宗口中所说的“外人”。然而他现在也学了石咏的做派:我就喜欢看你看不惯我又拿我无可奈何的样子,将这些闲言碎语都抛诸脑后,毕竟惠郡王一脉不是铁帽子王爵,一代一代地降等,等降的只剩辅国将军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得依附庄亲王府?
想起这些个,十六阿哥的气儿就都平了。此外他的付出也得了回报:献了庄亲王府近百万两白银的家私,雍正那头又将十几万两,相当于皇子封王出宫建府的花销,又给十六阿哥送了回来,并且传了口谕:朕的兄弟,怎么能没点儿银子在手里过日子?
这次十六阿哥老老实实地将老王爷博果铎的家产尽数奉上,自己并未藏私。雍正对这一点非常满意,认为十六阿哥是个直肠子,皇父在时他一心想着皇父,皇兄在位时他则一心想着皇兄。雍正就是这个脾性,他下面的人越是无私,他就越发想要赏赐。除此之外,雍正还下旨,尊十六阿哥之母王嫔为皇考太妃,并准许王太妃每年一次驾临庄亲王府“巡视”,这便是变相地让十六阿哥与生母团聚一回了。
原本十六阿哥作为嗣子,从礼法上讲,生母便也不再是生母,但谁能想得到雍正竟然想出了这么一招。虽然一年一次有点儿少,可是原本十六阿哥是完全没机会在自己的王府里接待生母的,这样一来,倒名正言顺了些。
正月各部开府之后,石咏忙于各处“行走”,以及熟悉理藩院的差事,因此往来永顺胡同伯府的机会也多了些,多见了几面二伯庆德,因此也多些机会劝慰这一位,千万莫再做那皇子岳父的白日梦了,礼部差事清闲,俸禄与兵部比起来并不欠多少,如今这般,不是挺好?
庆德却神神秘秘地拉着石咏说:“咏哥儿,话不能这样说,当今得位不正,这消息,你听说了么?”
石咏一凛,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真话,迄今为止,雍正帝已经即位一个多月了,刚刚即位的时候没有这等传言,反倒是一个月之后这种传言才慢慢起来,这难道不蹊跷么?
“说是十四阿哥回京,在先帝灵前,当场与新君对质了!”庆德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石咏说:“那又如何?”
他倒是没告诉这位二伯,他也是那一场争执的亲历者。
据说,在康熙帝崩逝的第二天,国公延信就得雍正之命,赶赴青海,传十四贝子回京奔丧。其时十四阿哥已经觉出不妥当,八阿哥九阿哥原本约定了与他定时通信的,但是通信的人一直未到。十四阿哥便决定从肃州出发,火速回京。
可是十四阿哥出发了三四天之后,却得到了兄长们的信使被“张家口马贼”误伤的消息,便打了退堂鼓,打算返回肃州。毕竟如果康熙无恙,他无诏返京,是容易被人诟病的罪过一桩。
岂料刚刚转身,他立即听说了皇父驾崩的消息,立即坚定了回肃州的决心:就算是他已经失却了先机,也绝不肯坐以待毙,要靠手下兵马搏一把。然而十四阿哥却没回成肃州,而是被属下劝住了,依原计划继续返京,随后便路遇延信,确证康熙丧信以后,与这位宗室国公一道,抱头痛哭一场。
岂料延信并不是纯粹是来报丧的,他还奉了雍正的密诏,要从十四阿哥身边搜去一切与康熙往来的文书。不止如此,延信还瞒着十四阿哥,打听了十四阿哥家眷回京的路线,从十四阿哥的“小福晋”吴氏那里,将十四阿哥与京中往来的一切书信、奏折都搜了去,送去京中。
十四阿哥得到消息,才明白上了延信的恶当,在回京路上的整整一个月之中,都耿耿于怀,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自己才是皇父属意的传位之人,否则人家搜去他的书信做什么?待十四阿哥回京之后,这种激愤被压抑到了顶点,以至于在见到皇兄的那一刻,激愤完全爆发出来——十四阿哥就在景山停放先皇灵柩的寿皇殿,在雍正面前,当了一回咆哮帝。
石咏因为依旧任着内务府的属官,刚巧那天不幸在景山当差。经历了那一回之后,心内多少对这位十四阿哥也有些失望。他不得不承认,十四阿哥若是放在后世,绝对是个热血青年,可是他所表现出来的轻率与意气用事,实在与康熙皇帝封他为大将军王时候的厚望并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