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身边的十六阿哥已经觉出有什么不对,他的酒杯放在一边没有饮,而是赶紧上前扶住了康熙。
弘历见此情形,当即大叫一声:“皇玛法!”童音清脆,却传不远,围场宴席那里,半点儿都听不见。弘历拔脚就跑,要奔到康熙身边去,却被石咏一把拉住,对他说:“慢慢走过去,千万别慌。皇上不希望旁人知道他病症之事,切切不可反应过激,引人误会,那就不好了。”
弘历在天子金帐冷眼旁观了这些日子,自然心里有数,得了石咏提醒,赶紧收了慌乱,稳了稳心神,慢慢朝大宴现场走去,可是脚下难免急切,走得甚快。
石咏在他身后看得清楚,康熙皇帝的身体往十六阿哥身上一歪,手中的金爵“当”的一声,掉落下来,十六阿哥赶紧扶住父亲,另一边坐着的诚亲王也上来帮忙。御前侍卫首脑丹济快步上前,背转身子,伏在地面上,十六阿哥与诚亲王两人连忙将康熙扶至丹济身边,由丹济负着康熙,匆匆往天子金帐里赶。
康熙苦心经营,想要在木兰行围之时掩饰一二,不让他的真实病情泄露出去。可到底还是没能瞒住。此刻管着理藩院的十七阿哥站出来临时主持大局,但是在场的人,无论是八旗诸将,还是蒙古王公,此刻都得知康熙龙体染恙。
这消息,自然也会飞快地传至承德、京中,传至全国各处去。
是夜,石咏在帐中等候,不敢睡去。果然,三更时分,魏珠过来,请石咏过去金帐。
他随着魏珠抵达天子金帐的时候,诚亲王与十七阿哥等人正从天子金帐中出来,诚亲王见到石咏,随手摆了摆,让他进帐去。可是等石咏进去了这诚亲王才反应过来:康熙皇帝都已经病倒了,还传什么人来谈什么两地商贸?
他一回身,刚要问出来,十七阿哥一把拉住诚亲王的胳膊,道:“三哥,都这早晚了,咱们赶紧先回去!”
石咏随着魏珠进入康熙皇帝的金帐,只听帐中一片死寂。他眼前案上放置着一盏马灯,被调得黯淡无光,石咏依稀可辩出康熙皇帝正仰卧在榻上。榻旁坐着一个人,半低着头,从他的背后看,头发有些花白。
石咏兀自努力让双眼习惯这幽暗的环境,那人已经开了口,道:“茂行啊!这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皇上已经决定,由你来书写一道手令。”
是十三阿哥的声音。
“茂行,这次是非常之时,还望你不要推脱。”十三阿哥转过身,一对幽深的眸子里映出那盏马灯黯淡的灯火。
石咏想了想,道:“回十三爷的话,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要凭空写什么手令,他真的做不到啊。
十三阿哥有些没想到石咏在这个时候还会出言拒绝,一愣神之下,忍不住睁圆双眼,瞪着石咏。忽听榻上康熙咳嗽了一两声,十三阿哥连忙转过脸,去将康熙从榻上扶起。
经过前几日的辛劳,康熙的病情显然是加重了。此刻他不仅右边身体不大听使唤,整个身体都显得非常沉重,行动迟缓,唯独一双眸子依旧灵活,目光凌厉,只看了一眼石咏,便道:“朕的手令,除了朕亲笔之外,另有大内特制的纸张与御墨,和朕随身携带的印章,就凭你小子……绝对仿制不出朕的任何谕令。”
康熙这么说,石咏倒有些放心。
随即康熙伸手一指,案头:“去将朕旧日的文书一一去看过。合适的字就摹来用!”
石咏这下子没有理由再推脱了,人家到底还是给了摹写的范本的。
“朕金口玉言,这绝对是最后一次要你摹写朕的笔迹,往后就算是你想要……咳咳,想要朕的墨宝,也没有了,一件都没有!”康熙即便在病中,依旧傲气得很。
紧接着康熙口述了他的手令,魏珠进来研墨,十三阿哥则在一旁帮石咏翻捡康熙旧日的墨宝,将得用的字一个个挑出来。
然而石咏却目瞪口呆,他听了康熙手令的内容,心中莫名紧张:康熙的手令,是命随驾行围的八旗兵丁南下后向西,转由张家口一带进京,直接回畅春园,不入京师。原本大军折返承德,再转回京城的计划,就此取消了。
第328章
八月十五; “圣驾”返回承德。一直“因病”驻守承德的八阿哥自然是早早就在避暑山庄之外迎候。
待到“圣驾”行来,八阿哥望着兄长诚亲王有些发愣; 少不了问:“三哥; 父皇呢?”
诚亲王胤祉冲着这个兄弟“呵呵”的笑了几声; 心道:“你说呢?”
原来康熙龙体有恙的消息一旦传出; 这位龙椅上的老人立即想到了留守在承德的八阿哥。他对八阿哥充满了疑心,自然不愿直接从承德回京,立即下令; 大军调转方向; 往西南方前进,从张家口一带回京。
与此同时; 康熙还派诚亲王去做了“疑兵”; 命诚亲王与十七阿哥两人领去一半的八旗兵将,留在木兰围场恭送所有的蒙古王公离开; 然后按照原计划往承德过去; 每日行程、扎营的地方; 都与原计划一模一样,甚至诚亲王还得负责护送康熙皇帝那座金碧辉煌的銮驾。沿途一路行来,众人都以为皇上是按原计划回程。
此刻胤祉将前因后果说与胤禩知道; 他见到胤禩吃惊的面孔; 心里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得意:父皇摆明了信不过你,以前不信,现在还是不信。
胤禩的吃惊却丝毫也不作伪,拉着兄长道:“这可怎么得了!张家口一带; 如今听说有大批马贼出没,万一惊扰了圣驾,这可怎么办?”
胤祉:这个……
石咏知道自己暂时是不能去承德接母亲媳妇孩子了,但只有他能够平安回京,回头才能顺利与亲人们重聚。所以他按捺心中的不安,每日与十二、十三、十六三位阿哥一道,护在康熙圣驾左右。
至于康熙,石咏不得不承认,这位真是个顽强的老人家。自从在行围大宴上第二次发病之后,康熙病情最严重时会全身麻痹,动弹不得,只有靠针灸与药物勉力支持。
十三阿哥几次询问,要不要就地扎营,等皇上的病情稳定之后再继续前进,康熙都予以拒绝。他指令全军白日行进,夜晚就地扎营,避开各处行在,急速往张家口前进。因此,白日康熙皇帝便昏昏沉沉在车驾中休息,夜晚则由大夫为其针灸并按摩麻痹的手足。
早先石咏为十三阿哥准备的那许多橡胶轮胎,这回终于派上了用场。安上了橡胶轮胎的御用车驾,行驶起来又快又稳,老皇帝在其中能够好生休息一二。只是每走几里便要好几名侍卫一道用力抬起车驾,拆换一次轮胎,石咏见了这情形便想,回京之后还是得抽个空儿,赶紧将配套设备千斤顶研制出来。
自从离开木兰围场,弘历便一直陪伴在康熙皇帝身侧,竭尽一切所能,照顾他的皇玛法。这点大的孩子,不眠不休的,脸上本就所剩无几的婴儿肥一下子全没了,虽说颇有些玉树临风的样子,可到底教人看了可怜。康熙有时醒着,面对着这个极尽体贴的皇孙,回想起早年间他那些儿子们年纪尚小的时候,那副父慈子孝的情形,心底唏嘘之余,对弘历更多些疼惜。
如此这般赶了四五天的路,十三阿哥接到了京里的人送来的急信。
来人不过三骑,奔袭到此之后马匹极度疲敝,为首的一匹奔到十三阿哥面前,在骑手提缰的那一瞬间,当场倒地毙命。但是马上的骑士却强悍无比,直接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跪在十三阿哥面前,双手奉上信件。
来人赶到的时候,石咏恰好跟在十三阿哥身旁。只见那三骑之中,骑手都是穿着黑衣,裹着头巾,领口拉得很高,低着头时便看不清形容。只是为首那人一眼瞥见了石咏,便好奇地抬头,打量了一眼。
阅信后十三阿哥脸色凝重,知道决断的时候到了。他将那信件收在袖中,转身便走,顺便抛下一句:“茂行是熟人,你们见一面叙叙旧也无不可!”
为首那名骑手当即摘下头巾,露出一张清秀俊美的面孔,上前向石咏拜倒,口中道:“石恩人!”
事出意外,石咏往后退了一步,这才认出来人,登时又惊又喜地道:“五凤,你是五凤!”
五凤是昔日郑板桥的书僮,但是为豪强所掠,被迫做了戏子。后来石咏与薛蟠、柳湘莲三人撞见五凤为安郡王府华彬所辱,义愤出手,柳湘莲暴打一番华彬之后远遁山西,而五凤则被石咏救下,拜托十三阿哥安置。十三阿哥当时答允了,并曾提及五凤可能需要暂时换个身份过活,尚且不能回扬州与郑板桥重会。
只是石咏再怎样也没有想到,五凤竟然投入了十三阿哥麾下,看他这般坚毅英武的模样,直如脱胎换骨一般。
“恩人可有郑先生的消息?”五凤依旧是难忘旧主。
石咏点点头,他一直与郑板桥有书信来往,知道如今他已经回南,在扬州卖画为生。前阵子安姐儿出生,石家收养沛哥儿,郑板桥各自托人送了一幅书画上京,石咏自然当是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准备当传家宝。
听说旧主尚好,五凤面上露出笑容,但又与石咏无话可说了。石咏知道他在十三阿哥手下,诸事隐秘,索性也不问,只与五凤谈谈书画,拉拉家常。
少时十三阿哥快步赶过来,面见五凤等三人。石咏很识趣地避开,远远地只见十三阿哥先交了一封手令给五凤,紧接着又从袖子中取出一枚数寸长的玉质虎符,郑重递给五凤,并低声口述,面授机宜。五凤双手接过虎符,珍而重之地收在怀中,单膝跪地,向十三阿哥行礼,随即迅速起身。十三阿哥的手下立即又牵过三匹健马,给五凤等人换上。
五凤别过十三阿哥,伸手将头巾扎好,立即翻身上马,绝尘远去。他临行之前曾经往石咏这边看过来,石咏知道他是想将自己平安无碍的消息送到扬州郑先生那里,石咏稍稍点点头,五凤便精神一振,一提马缰,带着两名手下,绝尘而去。
十三阿哥则道:“茂行,走,上马!从今日开始,我们可能要赶几天夜路了。”
石咏担忧地看着十三阿哥。他知道这位为了送圣驾平安回京,早已豁出去什么都不顾了。十三阿哥如今每天早晚要针灸一次,并非为了治疗腿疾,而纯粹是为了镇痛,让这一位可以暂时化身矫健儿郎,像年少时一样,骑马奔行。
但石咏很难想象,赶起夜路来又是个什么情形。
“还好咱们之前多长了个心眼儿,将所有的马灯都留下,这几天恐有阴雨,马灯刚好得用。”十三阿哥庆幸无比。原本八旗兵将都配备了马灯,但是诚亲王他们往承德去的时候,十三阿哥做主,将那一半兵将所用的马灯尽数截留下来,配备给这边使用。如今既有需要赶夜路,这些便都派上用场了。
“姑父怎么知道这几天恐有阴雨的……”石咏这话刚说出口,就知道自己犯蠢了。
“我就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这时十六阿哥与十二阿哥一道,打马自后而至,“这阴雨天将至,爷可是两天之前就有能知道的。哪像你!”石咏被他抓住了语病,只得开口道歉。
“这都没什么,”十三阿哥全然不以为意,开口向十二、十六这两位道:“十二哥、十六弟,适才京里有要紧的消息送来,我正想与两位商议一下。”
石咏正想推开,却听十三阿哥补了一句:“茂行也来!”
他只得随这几位皇子一道,过去一道临时扎营的营帐中,没有座椅,所有人都站着说话。只听十三阿哥说道:“早先京里送来消息,说是张家口有大批马贼出没,正好迎着咱们的归路。”
在场四人中,十二阿哥并无多少应变之才,但毕竟是皇子出身,近年来又执掌正白旗,处变不惊的本事已经好了不少。十六阿哥则是鬼精鬼精的,麻烦一概不沾,当下便忍了没开口,所以只有石咏吃了一惊,问:“真的是马贼吗?”
十三阿哥眼里精光乍现,随即又掩了去,淡淡地道:“问得好!”
到底是不是马贼,眼下讯息不够,真的很难说。
“咱们这里有四千精兵,寻常马贼,是决计不怵的。若要真遇上了,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怎么就能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十三阿哥说得霸气,可随机话锋一转,道,“怕只怕,不是马贼……”
“皇阿玛由我等护送回京,龙体违和的消息想必此刻已经四散开去,不怕别的,只怕是有心人想要刻意接近,探听圣躬违和之后,可有什么旨意送出,什么话撂下,甚至搅扰皇上回京之路,让皇上这一路养病也养得不够安宁。”
“而咱们,咱们哥儿几个绝不是想动这等念头的人,咱们唯一想的,都是皇阿玛身子康健,平安回京,出面主持大局。”十三阿哥这话触动了另外兄弟两人的心思,十二阿哥与十六阿哥一并点头。
“十二哥,十六弟,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今咱们哥儿三个聚在这儿,再加上有这么多人手,若是还不能护得皇阿玛平安,咱们还有脸回京么?”
十二阿哥与十六阿哥显然是都被激起了血性,当即道:“十三弟!”“十三哥,有何差遣你直接吩咐!”
石咏没说话。他知道十三阿哥的话里是有水份的。所谓四千精兵,其中真正的八旗精锐有三千人左右,其他有康熙随行的文官、侍从、后宫中人,以及一部分后勤人员。真正的战斗实力没有十三阿哥所说的那么强。但很明显,十三阿哥抛出的数字令另两位都吃了颗定心丸,所以才这般昂扬地一起请命。
石咏则更加谨慎缜密些,他知道这些精锐对付普通马贼是绰绰有余,可万一京郊驻防八旗随便哪里调动个一万人过来,他们就立即吃不消了。
“此前我已经在皇阿玛跟前请示过,咱们再向南两日,立即转向东,过赤山镇,从古北口回京。”十三阿哥所说的安排,更加坐实了石咏的猜测,他越发觉得这一行人正在慢慢步入前所未有的危险中去。
“这几日我们将疾行一段,我在前打头阵。十二哥,此处道路曲折,请你负责殿后,谨防有人跟随刺探。”十三阿哥得了两位兄弟的首肯,当即分派重任。十六阿哥跃跃欲试,问:“十三哥,我做什么?”
“请十六弟妥善照料皇上与弘历阿哥。”十三阿哥简短地说,十六阿哥“哦”了一声,拍拍胸脯,“兄长请尽管放心。”他随即又一转,指向石咏,道:“那这小子又是做什么的?”
十三阿哥凝神考虑片刻,道:“茂行马术不赖,让他每日在前队、御驾和后队之间联络便是。”
石咏当即得了这个最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旁人日行百里也就顶头了,他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的,算起来且得行个两三百里。好在无论是哪位阿哥,都认为他是值得信任的人,他穿梭其间做个联络官,对几位皇子来说,都是令人放心的。
如此这般疾行了两日,十三阿哥又命大军就地休整,一来让八旗子弟们稍歇,补充些补给;二来虚虚实实,迷惑暗中盯着他们的人,是似松实紧的方略。
休整这日,石咏依旧前前后后地往来传讯,并且亲眼目睹了一向军纪严明的十三阿哥究竟是如何管辖这些向来桀骜的八旗子弟的。一名年轻的八旗校尉违背军令,强夺了当地一名猎户的米粮,并闯入人家,意欲对女眷行那不轨之事,被那猎户发现,厮打起来,双方都受了点伤。十三阿哥非但没有怪罪那名猎户,反而命捆了那校尉,强令他去向那猎户认罪致歉,并予赔偿。
岂料那名校尉不仅没有收敛,还对伤者口出羞辱之言,被十三阿哥听见,索性以违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