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不应惧这“某王赢余”的柜子,但既然庄亲王拉不下这面子,便证明此事见不得光,不是什么正道,户部上下官员,便也不应听这等昏聩之命。
“你这话说错了!”康熙立即出言反驳。
李卫登时一傻:他错了?
“若是博果铎老脸皮厚,当真往那柜子里装银钱呢?”康熙反问回去。
李卫当即悻悻,他原也没想过,万一那庄亲王当真不要脸至斯,那该怎么办。
“年轻人,还是太过意气用事,思虑未必周全。”康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道,“雍亲王上了折子,极力为你叫屈,盛赞你在户部当差时的表现,认为你能不畏权贵,仗义执言……”
李卫到此刻方知他这次有机会来康熙面前“挨骂”,乃是雍亲王保举的缘故,此刻愣在当地,当真如在梦中。那个一向看他不顺眼,指摘他差事中的谬误,时不时就将他骂个狗血淋头的冷面王?写折子替他叫屈?
“……可是朕见了你,也不过尔尔么!”康熙此刻再给李卫泼了一通冷水,随即提高声音道,“张廷玉!”
张廷玉一直候在外间,此刻听见康熙传唤,当即进屋,将李卫带了出来,命他在室外稍候,随后自己入内听候康熙的吩咐。少时张廷玉又出来,对李卫说:“皇上已经发过话,你可以回去了。”
李卫此时已是如在梦中,他陛见一回,得知上司对自己真正的态度,已经觉得此生不枉了。此刻听见张廷玉的话,他迷迷糊糊地转过身,准备出去,只听张廷玉又在自己身后补了一句,道:“皇上说了,‘此人取其心地’,放心吧,京察上那些评语,吏部会有数的。”
康熙说“取其心地”,大概意思便是说,才能不足可以慢慢提升,但是这份心地颇为难得,因此暗示他此次京察考核的评语,会改过来,他依旧有机会在户部做官。
就因为张廷玉一句话,李卫一路出畅春园的时候都恍恍惚惚的,见了石咏,才会要求对方好生掐自己一把。石咏竟也丝毫没客气,使劲儿掐了一把,将李卫掐醒了之余,这一位三言两语,便将适才在清溪书屋的经历,和他心中的感激之情,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说给这位并不算相熟的“小友”知道。
石咏听说,自然为李卫和王乐水两人高兴,心中更生出一些念头:康熙皇帝对时下官场弊病一定心知肚明,只是年老体衰,更兼西北正动着刀兵,因此老皇帝实在无力推动改变,只是见到一些心地正直的能吏,敢于挑战诸般弊端的,康熙能护下来便护下来……留给,下一任继承人使用?
石咏发呆,那……难道康熙已经心中有数,选定继承人了?
的确,这康熙朝表面看上去是个盛世,但是壳子光鲜,底下是个烂摊子。这个烂摊子若是没个妥当人来收拾且得烂下去。
石咏正发着呆,李卫已经完全醒过神来,此刻似乎浑身是劲儿,动了动胳膊腿,对石咏说:“茂行,哥哥要回户部当差去了,今日定能看遍我司三百本账簿!”说着,背着手,大踏步地走出畅春园的大宫门。
李卫离开,石咏兀自暗中琢磨,不知康熙如今心意到底如何。此前他与李卫说话,因此立在九经三事殿的一间偏殿外面。转角过去便是背影处。他正沉思着,忽然觉得衣角被一只手拉了拉。
老实说,石咏被吓了一大跳,一个激灵之下,一抬头一探身,正见到小徐立在转角过去的墙根儿下,脊背紧紧地贴在红墙上,极低地开口:“石……石大人……”
他目光中露着乞求,几乎令石咏想起了当初第一次在紫禁城里值夜,见到小徐的情形。那时小徐还是个头回在乾清宫值夜的小太监,因为弄坏了康熙的自鸣钟,所以过来求援,当时也是那般乞求的目光,听说石咏愿意帮忙之后便欢欣地道:“多谢石大人……”
如今小徐已经是乾清宫的内侍副总管,若纯论品级,比石咏只高不低,他紧紧盯着石咏,低声乞求:“帮我给师父带句话!”
小徐的师父就是魏珠,算是康熙身边第一得用的内侍总管。小徐命运多舛,石咏还记得当年魏珠与梁九功较劲,梁九功便拿小徐作伐,险些将他活生生打死。
只是石咏不明白,小徐为何会求他来给魏珠捎话——自己说不行么?
他随即看出异样,连忙问:“徐公公,你可需要太医?”
小徐脸如白纸,嘴唇却鲜红欲滴,这一张面貌,十足十的诡异。
“请带话给我师父,我这一生,恩怨明明白白,不欠谁的,唯他老人家的深恩,虽死不足报……”
一条细细的血线从小徐唇角直接垂落,石咏见此人怕是命在旦夕,一扭头,就要转身去找大夫。就在此刻,小徐一伸手,紧紧掐住石咏的手腕,这一掐,当真是用尽全身力气,根本无法挣脱。
正在这时,石咏见到畅春园门口处行过来一队侍卫,为首的正是丹济,他赶紧伸出另一只手,冲丹济比了个手势,丹济见状,当即命手下继续巡逻,自己快步赶到石咏身边来。
“石大人,请你务必带六个字给我师父,‘风月宝鉴……’”
小徐一张口,口中鲜血涌出,此人的身体也再站不住了,缓缓坐倒,依旧扣着石咏的手,余下的话却哽在后头,嘴唇动了动,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一定给你带到便是!”石咏见再这样下去只怕此人走也走得不安心,赶紧答应。
这时候丹济已经赶到石咏身边,一探脉象,便道:“人已经不中用了!”
果然只见小徐眼珠动了动,眼神颇有些凄凉,望向石咏的眼光中到底带上了些感激,但渐渐的,那眼光也散了。石咏觉得手腕间的劲也一点点地松了去,他的手腕终于获得自由,从小徐手中抽出来。
丹济检查了小徐的眼睑口鼻,下了断语:“是中毒!”但他直到这会儿才认出小徐,问:“怎么是徐公公?”
石咏:我也正懵着那。
小徐已经是乾清宫内侍副总管,丹济也是相熟的,此刻看了小徐的死状,叹了口气,道:“怕回头还是要报个暴病而亡。这事儿交给我吧!”宫中一向报喜不报忧,御前侍卫为了减少麻烦,会在加强戒备、暗中查访的同时,尽量将这等事随便找个由头先行盖住。
石咏点点头,心知怕也只能如此。他惦记着在小徐临终之时答应的事,还得给魏珠传讯——可为什么,“风月宝鉴”,会是六个字?
第317章
“既是如此; 那麻烦丹济大哥请人帮此人装裹装裹,稍许收拾得体面些。”
石咏见丹济挥手叫人过来; 立即有御前侍卫领了小苏拉; 抬了担架过来; 给小徐身上盖了一块粗布; 将人罩了抬走。石咏倒是希望这小徐走得能有几分尊严。
丹济点点头,道:“都是相识一场,这个你放心。”
丹济一直在宫里当差; 后宫里这种事他见得较多; 此刻虽然震惊,却并未流露太多情绪。
但是石咏不然。虽说他与小徐没打过多少交道; 可是见到小徐死在自己眼前; 他的心实在久久不能平静。尤其此人死前说的:他这一生,恩怨都明明白白。的确如此; 这个小徐; 早先将他的人情; 十六阿哥的人情,都认认真真地还过。只是石咏不明白的是,小徐的死因到底为何; 是否也是为了还魏珠的恩情; 所以才会这样搭上一条性命……他临死之前拜托石咏传话,又到底是什么深意。
这些,小徐已死,便再也无人能知了。
按说石咏该寻个机会去找魏珠去的。但是他是外官; 等闲进不得内廷。此外魏珠是皇帝身边得用的人,整日侍奉在康熙帝的身侧。即便魏珠陪着康熙帝从清溪书屋一带出来,到二宫门之外转悠,石咏也找不到与魏珠说话的机会。
因此他只能等待。
果然,没过多久,魏珠“奉旨”亲自到九经三事殿检视万寿节诸事预备的情形,四下里看过之后,来到廊下立着的石咏身边,也不转向他,只并肩与石咏默默站了一会儿,两人视线一致,都在打量着大宫门前脚手架上的工匠,仿佛两个正在严密监视的监工。
石咏却听见魏珠轻轻开口:“小徐那孩子,临走留了什么话没有?”
石咏微微偏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身边这位魏大总管。只见心爱的弟子殒命,魏珠面上看不出半点儿情绪波动,他甚至也没有半点儿人类应有的表情,甚至此人与死人的唯一区别,就是胸口里还有些起起伏伏,还能说上两句话。除此之外,魏珠整个人都是死气沉沉的。
石咏记性甚好,当下将小徐临死之前说的所有言语都一字不落,全部转述给魏珠听,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指指点点,仿佛他在替这位魏大总管讲解营造司的工程进度。
待魏珠听石咏转述小徐所说的“唯他老人家的深恩虽死不足报”之时,他依旧面无表情,唯有喉咙深处传来一阵低低的“呼噜呼噜”的声音,表达了魏珠内心的波澜。
“他说托我转告六个字,‘风月宝鉴’……”
石咏说到这里顿住,魏珠等了半天,才侧过脸来,看了石咏一眼,似是终于明白过来,小徐没能将该说的话都说完,就此故去了。
“风月宝鉴……是什么?”
魏珠回过头,仰头望着大宫门,低声问出一句。
石咏觉得他对这风月宝鉴,知道得恐怕还没有自己多,当下只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只斟酌地说:“既然叫做宝鉴,便应当是一面镜子吧……”
听到这里魏珠已经大致了然,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随即提高声音:“石大人近来辛苦,万寿节之后想必十六爷会论功行赏的。”
说着,魏珠丢下了一个“好好干”的眼神,转过身,将一直持在背后的尘帚抱在手中,转身便走,走进二宫门的时候,那边跟着两个魏珠徒孙辈模样的小太监赶紧跟了上去,跟着“魏爷爷”一起回畅春园园中去。
待石咏将这件奇事转告他私藏的那几件文物们,武皇的宝镜很明显是最关心的,毕竟它就曾经被充当“风月宝鉴”使过一阵,所以一旦听说这桩东西被牵扯进了皇家秘闻,宝镜立刻上了心。
“你是说,那个小太监临死的时候,说转托你说六个字,但他只来得把话说了一半,只说了‘风月宝鉴’四个字,后来他想说什么你再没听清,但是把话带到之后,对方确实心里有数,大致明白的?”
宝镜这么问,石咏便点点头。他有一种感觉,虽然小徐的话他没有办法完整地传到,可是魏珠还是明白了小徐的意思,有可能是因为小徐前后语境的关系,也可能是他们师徒一早就有过约定。总之魏珠可能是已经明白了,但他还完全蒙在鼓里。
红娘在一旁插嘴,说:“但光是个宝镜的名字等于什么都没说呀!那个中毒的小太监可能是想说,‘风月宝鉴不好’,也可能是想说‘风月宝鉴很好’,有可能是想说,‘风月宝鉴,别沾!’,也可能是‘风月宝鉴,抓牢!’这太多可能性了啊……”
武皇的宝镜在一旁表示同意,“是太多可能了,我们在这里猜这个,其实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岂知这时候一捧雪在一旁突然高声道:“我知道了!”
石咏这时候福至心灵,也跟着说:“我也明白了。”
“可能魏珠与小徐这师徒两个早就约定好了,最后两个字是什么。他托我传话的时候只说了前面四个字,就故意不说了。因此我这个带话的人,即便传了话,依旧被蒙在鼓里,不知小徐到底想说的是什么。而魏珠,他即便从未听说过‘风月宝鉴’这四个字,但听说我转述,说小徐想留‘六个字’,也立刻能猜到小徐到底向他表达了什么。”
“咏哥儿说的,就是我想说的。”一捧雪在一旁表示,石咏抢答有效。
武皇的宝镜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当即说:“但不管怎么样,这个以一条性命为代价,送出去的重要消息,总是与‘风月宝鉴’相关。咏哥儿,不管怎么样,你近来还是要小心些。毕竟那一僧一道已经回到京城,谁知道他们会用现在手头那面‘风月宝鉴’来做什么。”
石咏赶紧称是。
一转眼进了三月,万寿节将近。但今年万寿节因为正月时已经办过了千叟宴,规模反而较以前几年有所缩减。待到节前几日,康熙皇帝下旨,只安排各宗亲与在京文武官员在畅春园觐见贺寿。畅春园举办寿宴的规模亦较小,只有在京四品以上官员有资格赴宴,除此之外,就全是宗室。
如此一来,石咏与麾下工匠的压力渐消。但是随着天气渐暖,反倒是宫中对莳花匠人的需求越来越多,海淀一带,皇园王园甚多,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少不了要人修葺园林,培育名品花草。
石咏早就将他在百花深处大杂院认得的两处莳花人家请来了城外,又请这两家各自荐了几家相熟的,一起过来海淀打理王园,总算是没有怠慢什么差事,也让这几家得了丰厚的报酬。
同时他还从莳花的蒋大娘那里听了一出八卦:十四阿哥的外室吴氏娘子,被十四阿哥千里迢迢,接去了西宁。据说这位吴氏娘子在西宁过得甚好,十四阿哥派了属下千里而来,在蒋大娘处采购吴氏喜欢的盆花,又千里送到西宁去。石咏想,如此看来,十四阿哥当真是个多情的,难怪他在京里听了不少十四阿哥在西北的传闻,什么引河水结冰以逗美人一笑之类,恐怕也并不“尽是”传闻。
石咏时常听十六阿哥提起,知道十四阿哥曾经多次上书要求回京,康熙均没有搭理,这次他六十九岁的万寿节,康熙依旧没有同意十四阿哥的请求。如此看来,十四阿哥既然无法回京,自然只能将他在西宁的小日子过好些。
这日十六阿哥过来寻石咏:“茂行,爷答允了四哥府上那两个小的,明儿去圆明园看他们骑车,你也一起来。回头万一要是爷也想试试,你就也一起教教爷!”
说这话时,十六阿哥一直笑嘻嘻的,显然对石咏折腾出的这种“车”非常感兴趣,跃跃欲试。但他毕竟觉得这是个“玩意儿”,大约与幼童所玩的“竹马”之类相差仿佛,所以他自己想试试,却又开不了口。正好雍亲王府上四阿哥五阿哥提出来要学给他看,十六阿哥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其实是想顺带满足一下自己的私心。
石咏早就看透了这位爷的小心思,当下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十六阿哥所说的“骑车”,就是骑自行车。当初石咏选择做这自行车的时候只想着,既然橡胶轮胎已经成熟可用,只需再增加一个菱形框架结构,应该很容易就能把自行车做出来。岂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已经拥有了得天独厚条件的石咏,最后难倒在链条上。
后世的链条都是滚子链,用高强度的碳素钢制成,耐磨经用。可是这个时空里铸铁技术远未成熟到可以做出滚子链的程度。这一下子就给了石咏不小的打击——满以为有橡胶轮胎,可以减小车身与地面之间的摩擦,并减轻车身的震动,他甚至连刹车也做了出来,但没想到传动装置竟这么困难。滚子链的工艺精度要求非常高,且石咏不是专业人士,他完全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做出来。
这个打击不小,甚至石咏一度有点儿觉得他好像点错了科技树,自行车这样东西,或许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世上的。
然而平静一阵之后,石咏再次完成了自我调节——科技树这东西,有时很难说到底该是什么个顺序。就拿玻璃来说吧,其实玻璃这种材料,早在春秋战国时就出现了,历经各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