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留给了石喻,自己只带石柱和另外一名新雇来的长随丁武一起过来昌平忙他营造司的差事。这丁武是持着十三阿哥夫妇的荐书来投的,石咏无论如何,都要给这两位一个面子。
于是石家人再次分开了两处,女眷和孩子们去了温泉庄子,石咏在郑家庄与温泉庄子之间往返。不过,尽管十六阿哥盛情难却,他也不好意思长久占着人家的地盘,只打算让母亲妻子松快个十来天,就还是送她们回城中去。大不了自己辛苦点,隔三差五多往城中跑跑便是。
郑家庄这里,石咏例行公事,先去拜会了驻扎八旗的十名佐领。其中一名佐领就是从正白旗征调的,是兆佳氏的远亲,待石咏格外亲切,而另外一名正红旗的便始终不怎么给好脸。
石咏也不管这些,反正这里的王园遇到大型工程,比如开挖池塘,引活水入园等等,内务府有权征调这些八旗旗丁。回头他这边征调了,这几个佐领得乖乖听令。
除了这些大工程是需要征调旗丁的以外,所有王园的修建都由内务府工匠们按照图纸和样式修筑。石咏不必多费心,这些地方完工之后,自会有营造司负责验收的官员前来检查,他最后统一看一遍即可。
对石咏来说最要紧的,便是早先十六阿哥特别给石咏指出的几处关键要害。石咏亲自去看了,才终于理解了十六阿哥的深意:
这些地方都在王园的图纸上有所标示,但是语焉不详。另有小图纸分发给各自负责的工匠,每名工匠至多只知道两三处这样的所在,因此十六阿哥与石咏,大约是唯一曾目睹这些“要害”全貌的人。
这些都是重要的防御设施,比如安装了能阻止烈火蔓延的铁门,置有气孔的地下密室;联通王园内不同楼宇的密道;可以存放大量食物和水的储藏室;将井口设在地下的秘密水井……设计这园子的人似乎将一切都考虑周到了,但是放眼这园内,没有一处是可以逃出去的通道。
十日之后,石家的女眷离开了十六阿哥的小庄,给管家和庄丁们留了不少赏银让他们好生过年。
石咏也与这日完工之后,带着石柱丁武,快马疾行,赶回城里。
回到椿树胡同小院,石咏少不得将郑家庄正在发生的情形说给了武皇的宝镜知道。这一回,武则天彻底沉默了。
“依我看,当今这位皇上,依旧顾念着父子之情,不欲伤害昔日的太子,甚至为他修建继续囚禁他的王园,还考虑得周到,不想让他将来被别的兄弟所伤害。但是这位又似乎对废太子彻底失望,因此不希望他再踏入世间,亦不会再引起纷争。”
石咏说完,武皇那里终于低低地叹息一声,道:“这一点,朕又何尝没有想过,朕又何尝真的向几个儿子动过手?只是朕的儿子们那,都骄傲得很,要他们被剪去翅膀,余生都被困在这样的牢笼里,他们是宁可去死的……一样为人父母,大家都是无可奈何之举罢了。”
武皇的意思,康熙对待二阿哥,与她当初对待李姓的几个儿子本质上是一样的,只不过二阿哥韧性有余,却不够刚烈,因此能在这样的屈辱之下,在囹圄里苦苦地熬着,多少年来都一直抱有再获储位的希望。
石咏则暗想:从武则天与康熙两人的反应来看,这既身为人君,又为人父母的,其实都对他们的儿子们非常了解,只是因为权力过于集中,这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矛盾过于尖锐无法调和,最终才导致这样的结局。说来说去,还是制度的锅。
“对了,咏哥儿,朕有一事要问你!”武则天似乎不欲回忆往事,岔开了话题,提起另一件事,“近来你可曾见过当初将宝镜交到你手中的一僧一道?”
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当初就是这两人将伪装成“风月宝鉴”的宝镜交到他手上的。难道这两位终于拿着尾款来要求自己交货了么?
石咏摇摇头:“没有啊!”
宝镜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地说:“朕似乎,朕似乎能觉出什么……”
石咏一凛,道:“我明日便托人在琉璃厂一带打听这两人,一旦听说这两位出现,我便立即告知您。”
宝镜听了,便低声喃喃地道:“不必……其实这倒也不必……应该没有那么快!”
它突然提高声音问:“你可知当今皇帝,皇祚几何?”
石咏下意识地回答:“在位六十一年,是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
宝镜惊道:“听说今年已是御极六十年了,这么说,大事便在明年!”
石咏应:“如果不出幺蛾子的话……的确是如此。”但问题是他记不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只依稀记得后世的影视剧上演来,应该是冬季。所以康熙传位,如果不出意外,便大约是整一年之后的事了。
难怪康熙着急要命人建郑家庄的王园,若是康熙传位,新皇登基,无论新皇是哪一位阿哥,二阿哥都不适合继续住在宫中,必须得挪出来。这也愈加证明了康熙心中属意的继承人可能是任何人,但绝不会是二阿哥。
“行,朕知道了!”宝镜的言语之中又恢复了底气,信心满满,似乎什么和尚道士它都不再放在眼里了。
此后,石咏往往一连数日都留在昌平郑家庄监督王园的修建。他的任务,是保证郑家庄里那几处秘密“设施”能够妥当建成。其余外面的房舍殿宇,各种家居装饰,自有营造司的官员们负责,他不用亲自过问。
待到十一月底,那几处秘密设施已经先行修筑完成。石咏一一验收无误之后,请十六阿哥过来亲自眼看。十六阿哥也不敢怠慢,亲自看过之后,与石咏一道跑了一趟畅春园,向康熙皇帝禀报。
好容易十六阿哥禀报完,带着笑容出门,舒了口气向石咏道:“这工期赶得可真好,这下子腊月里咱们可以好生松快松快了!”
石咏已经不着家一个多月,听到上司这样说,也暗自高兴。于是两人一道骑马回京,将将疾奔至西直门的时候,一直奔在前头的十六阿哥突然勒马,道:“这谁呀,这么大阵仗?”
石咏也跟着一勒马,果然见西直门外,不少人正候着。石咏只匆匆扫了一眼,就见到三阿哥、八阿哥、九阿哥等人,带同兵部尚书白潢,吏部尚书马齐等,都候在门口。
这副出迎的架势,大约就差在这“皇家御道”上铺一幅红地毯列队欢迎了。
十六阿哥是个聪明人,见了这等情形,登时给石咏使了个眼色,然后笑嘻嘻地打马上前,自个儿来到诚亲王等人面前,跳下来问道:“哥哥们在这儿列队相迎,是在迎着哪位呀?”
石咏则趁诸人都不在意,悄悄地溜到西直门一侧,缩在人群后面,捡了个地势较高的地方,默默等候。
前头十六阿哥自是与诸位哥哥和大人们嬉笑连连,不时高声冒出一句:“原来是年羹尧年大人回京啊!难得,几位哥哥竟都来这儿相迎!”
“对了,年羹尧大人的兄长,年希尧大人,与弟弟一直有同僚之谊,说不得,弟弟也来凑个热闹,与几位哥哥和众位大人们一起迎迎这位。”
十六阿哥这话说得非常响亮,石咏在后面听得直想笑,知道他是在变着法儿提点自己,惹了这么多人聚在此处等候迎接的,是年羹尧。这样间接说明了,为什么诚亲王等人都到了,雍亲王却没有出面的缘故,少时年羹尧指定是要去雍亲王府的。
可是一想到年羹尧进京,石咏又有点儿笑不出来。
在他看来,年羹尧真是一位人物。单凭他此前迅速出手,平息青海郭罗克的叛乱一事来看,此人有勇有谋,是个优秀的军事家。再想到此人从前是个书生出身,也是一路科举考上来,取中的进士,石咏便更生一番钦佩:是个文武全才之人。
只不过对方越是这般文武全才的俊杰,他就越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要算计石家。大约是以前未居显位的时候顺手就设了个局?还是真如十六阿哥所言,四处都下一点注,待局势明朗了再决定用那枚棋子?
他这么想着,远处只听整齐划一的马蹄声传来。听得出不止一骑,可是这马蹄子踏在柏油路面上的声音,就如有个人在指挥一般,齐刷刷的,听不出半点错了步子的杂音。
这种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果然带给西直门跟前等待的皇子与官员以不小的震撼。诚亲王等人面上更显热切——只不过,这马蹄声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这令城门前候着的人,心情渐渐由热切转为紧张。
眼看那疾奔而来的马队转眼便奔至众人眼前,忽然有人高声呼哨,众人一起勒缰,所有坐骑同时停下,无人多迈一步。一群健马被骑手们紧紧勒住缰,口鼻里喷着粗气,马蹄不断地敲打着坚硬而平整的柏油路面,偏就是前行不得。
正在这时,居中一骑稍松马缰,悠哉悠哉地来到候在西直门口的众人面前。
诚亲王刚露出笑脸,可后来他还是矜持了一把,毕竟自己是亲王之尊,亲自出迎已经是给脸,若是再凑上前,他背后这些人没准都要暗暗骂他不要脸了。
岂料马上的人依旧未下马,倒是来人身后有一名亲兵,从马背上跳下来,迅速奔到当先这一骑身边,瞬间跪倒,伏在坐骑一旁。
马上这人终于一动,翻身下马,踏着那名亲兵的脊背,硬生生将人当了马凳,踩着下了马,来到候着的众人面前,带着少许矜持,看似谨慎地向诚亲王等人行礼:
“下官年羹尧,见过王爷、贝勒爷、贝子爷……见过诸位大人!”
第309章
石咏就这样立在众人之后; 远远地观望年羹尧这样耀武扬威地进京。偏生年羹尧整个一行人的“耀武扬威”虽然给人不小的震慑,但表面看起来很低调; 而年羹尧对一直迎候在西直门前的所有人; 包括那些皇子阿哥们; 都显出一种若有若无的疏离与矜持; 对人始终淡淡的。
石咏心想,这种态度教康熙知道了,一定会大加赞赏。康熙原本就不喜欢皇子阿哥们结交臣子。因此这次诚亲王等出迎; 打的都是打听西北诸将的近况; 顺便慰问一下年羹尧的旗号。
年羹尧见过诚亲王等人,众人一一都见过礼之后; 便坦然受了白潢等人的恭维; 二话不说,向众人提出告辞; 说是要到雍亲王府上去。“多年未见; 舍妹会为下官接风洗尘!”他这么一说; 众人都再没有了宴请年羹尧的借口,只能暗自羡慕雍亲王,娶侧个福晋也能得到这么得力的姻亲。
一时年羹尧候在诚亲王等人身后; 等皇子阿哥们都进了西直门之后; 才带着随行的数十人一起大摇大摆地进城。他已经官封川陕总督,定西大将军,身为封疆大吏,已经不屑再与白潢马齐等人客气; 径直提了马缰进城。
白潢与马齐等文官在这西直门外的风口里等了这么老半天,热脸贴上了人家的冷屁股,心中自是不爽,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年羹尧一行人大喇喇地纵马进城。
石咏依旧默默在一旁候着,眼见着年羹尧的从人里有他家二叔石宏武。石宏武依旧穿着守备的官袍,进城的时候显然微微有些失神,座下的马匹稍稍乱了几步,石宏武赶紧让至一旁,等他的同僚都进城之后,赶紧收束心神,一提马缰,跟进城去了。
到了晚间,雍亲王府上,接风宴已经办过,如今年羹尧正与年侧福晋处与自己的长子年熙长谈。
雍亲王则在外书房里与谋臣戴铎私下讨论适才年羹尧回京进城是的情形。听说这许多皇子阿哥抢着去迎接年羹尧,雍亲王微微冷笑着道:“看来亮工确实是出息了!”
戴铎知道这位的脾气,心知这位十成十是在说反话,赶紧劝慰道:“有侧福晋与年熙在京里,不愁年大人不心向着咱们这边。”
雍亲王登时叹了口气,道:“年氏倒也罢了,他们兄妹确实感情甚好,但是年熙那孩子……本王只怕他未必真的就是年羹尧最属意的儿子。”
戴铎却道:“王爷无需担忧,年大人向来重名,此前即便是迎娶了继室,依旧善待先室纳兰氏的族人,如今军中但凡姓纳兰的,好些都是得他提携过的。他既重这份名,小年大人又是这样出色,年大人断不可能如此糊涂,轻长子而宠信继室所出的幼子的。他……表面上还是会装装样子的。”
雍亲王听了微微点头,觉得按照年羹尧的脾气,当是如此。
两人转眼又说到早先在西直门外那一场“相迎”。雍亲王提起诚亲王等人,想起旧事,登时又没有什么好气:“当年接受孟光祖的贿赂之时,拿得一点儿也不手软,如今倒晓得装矜持了?”
孟光祖一案,堪称二废太子之后的一桩奇案,险些将诚亲王拖下夺嫡的浑水。此人本是诚亲王胤祉的门人,并以此为名,在各地活动,结交地方大员,有时更会以诚亲王的名义给地方大员馈赠厚礼。年羹尧当时还是四川巡抚,收了孟光祖的重礼之后,竟然还回赠了马匹等物。地方官员按律不得结交皇子,所有皇子馈赠均需上报。然而年羹尧却将此事昧下不报,自然是留下把柄。
这孟光祖在地方上借胤祉之名活动了数年,康熙一直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雍亲王本人亦全不知情。待到此人东窗事发,康熙命人迅速将孟光祖捉拿正法,年羹尧当时得了个革职留任,以观后效的处罚。后来因西北军情紧急,年羹尧又懂兵事,康熙才让他官复原职的。
所以雍亲王此时想起年羹尧这等四处活动的小机心,实在没法儿不恼,“还有年熙,当年年羹尧巴巴地送嫡长子进京,要向本王表忠心。可他若在地方上循规蹈矩,没有那些不轨不臣之心,又可以刻意如此做作,演给本王看?”
这陈年的旧事,当真是一桩接着一桩,“还有当初忠勇伯府那件事……那么早这局就布了下去,现在想来,实在教人心寒!”
戴铎察言观色,晓得雍亲王还有句话没说出口:这样的人品,偏又不得不用,这样才真的教人心寒。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道:“王爷,但如今情势已经不同了,年大人已经再也不用拉拢结交任何一方了。他只需等着旁人来拉拢结交他即可……以他的性格,此时自然求稳,束手旁观,静待结果,如此便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雍亲王听了这个谋臣的话,脸色铁青,却也知道这是实话。
年羹尧确实不需要再下注了。他终于成功地让自己成为一枚最重要的筹码,四方都来拉拢他,他只需择一良主栖之便可。
“但如此一来,您与年大人之间这层联系,便天然是一种优势,至少年羹尧束手旁观的时候,旁人看起来,他还是靠向您的。”戴铎斟酌着说,“既然不能不用,王爷何不……”
雍亲王登时吐出一口气,多年来潜心修佛的养气功夫令他瞬间平复了心气儿,怒意已消,只平静地点了点头,道:“这个本王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王既然拿定主意要用年羹尧,那便当全心全意信他……”
戴铎点点头,心中暗道:这能成大事者,须当如此。
但雍亲王只冷静了这片刻,眉头再度轻轻皱起,摇头坚决地道:“不,不行,若是年羹尧当真行事不妥,本王绝不能就这么看着,便还是要暗中敲打敲打!”这位冷面王眼里揉不得沙子,一时忍不了的便始终忍不了。
戴铎一急,赶紧道:“那您……可千万要注意分寸!”
雍亲王此时大约已全盘想通,微微点点头,很有把握道:“这个自然。年羹尧不是个蠢人,只消没了切身利害,他不会喜欢抛费这等闲功夫的。”
石咏料到年羹尧回京之后,孟氏那里就一定会作妖。果然,隔不了几日,忠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