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喻感慨道:“我读书也算是读了许久,可是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些。”
石咏拍拍他的头,说道:“人生有涯,而知也无涯。你这才刚刚喝了这些许墨水,千万莫要自视太高,不可因为以前的成绩而心生自满。切记切记!”
石喻这边正在接受大哥的谆谆教导,石喻的老爹石宏武此刻正满脸震惊地立在步军都统衙门门口,望着漆黑如夜的天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胸腔里有个声音在高声发问:这是上天在警示于他么?是在指责他、叩问他的良心么?他只消一想起此前心中不经意之间生出的恶念,就立即羞惭得无敌自容:只考虑一己之私,他还配为人父么?
石宏武心里在狂呼大喊,一张口却像是被人用符咒封了似的,嘴唇上下直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内心能被感化,外表却依旧是懦弱的。为此石宏武恨透了自己,举起拳头重重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旁边富达礼过来,拍拍他的肩头,试着让他稍许放松一二,说:“你家那小子要我给你带句话,说这是天象,钦天监许是早已算出来了,算不得什么大事,要你别太在意。”
石宏武循着富达礼的眼光,看向石喻那个方向,只见衙门内一角,灯光忽明忽暗,小小年纪的石喻正坐在石咏身边,肃然听兄长说着什么,一面听一面连连点头。
石宏武紧绷的面孔上神情突然一松,但是他心底的那根弦,却瞬间绷得更紧了。
乾清宫门前,康熙皇帝仰头看着渐渐清明的天空,面上不显,一颗心却砰砰跳得沉重非常。
他曾经百次千次告诉自己,日食就是一种普通的天象,洋人传教士都给过计算,理论上每一次日食都是可以计算出来的。
可是早先他亲眼看见天黑得那样快那样彻底,康熙不由得不陷入沉思。
他自忖从不迷信,可是他是天子,权柄是“天”所授,如今“天”出现的异象,令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惶恐。无论是洋人还是他,这世上都还有无法用“道理”去解释的东西——就如他刚刚才想到该如何处置已经回京的十四阿哥,是放归西北,让他继续在战场上磨砺锻炼,立下盖世之功,还是将他就此拘在京城,好好地再看看,看此人的心术与手段,是否能够从自己手中接下这个疲敝不堪的国度……
结果康熙皇帝一念及此,上天便出现了钦天监完全没有计算出的日全食,这异象如此震撼,使他不得不将早先心中出现过的任何一点想法全部推翻。
“十四贝子如今在何处?”康熙随意问魏珠。魏珠命人去问,少时回复:“回皇上的话,十四贝子如今在永和宫。”
康熙垂首不语,思索片刻,道:“命人宣,三阿哥、四阿哥、十六阿哥这三人……对了,将钦天监监正一并传来,着在乾清宫外跪三个时辰。”
魏珠应下,这才去了。
诚亲王、雍亲王与内务府总管联袂而来,几人脸色都有些紧张。康熙见了便问:“都有什么要与朕说的?”
十六阿哥将手缩在袖子里,人缩在两位哥哥身后。雍亲王则让着诚亲王,诚亲王让无可让,只得道:“皇上,虽说儿臣并不管着兵部,可是兹事体大,儿臣多少也听说了些,不得不向皇上禀报……”
他还要再絮絮叨叨下去,旁边雍亲王插了一句嘴:“青海郭罗克发生叛乱!”
康熙一怔,顿时勃然大怒,道:“急传十四贝子,速速赶来见朕!”
十四阿哥此前炎炎大言,将青海局势说得头头是道,却没能料到郭罗克会发生叛乱。康熙当下对这一位便再无特殊的青睐之意,决定这十四阿哥自己挖的坑,便让十四阿哥自己去跳。他急命十四阿哥再赴青海,协同定西大将军年羹尧一道,火速平息郭罗克叛乱。
步军都统衙门这里,消息并不比兵部慢多少,石家的纠纷还未断个最终结果出来,石宏武已经接到消息,要他抛却一切俗务,急速赶往陕西,与年羹尧诸部会合之后,赶往青海。
石宏武人一走,这王孟两家的争端还有什么好说的?王子腾出面,郑重谢了隆科多,隆科多最终没收他暗中塞过来的银票,王子腾便知道这人是个精明的。王子腾毕竟还有公务在身,与石咏等人告辞之后,就准备拍拍屁股回南了。
而孟逢时却只能感叹这一场日食来得太不“逢时”了,他记挂着年羹尧那里,当下决定要与石宏武一起赶路,心想,等郭罗克战事一平,年大将军回京的时候,看还有什么事是摆不平的。
石咏这边则谢过了隆科多与富达礼等族人,又送走了王子腾,随即带着弟弟石喻回椿树胡同。一路上,石咏兄弟两人亲见路上行人大多面色惊惶,走在路上,都是五步一停脚,三步一看天,显然早先那一场噩梦似的日食,给京城百姓们带来的惊吓不小。
到了椿树胡同,女眷们也吃惊不小。石大娘提起早先她们东西两院全点了灯,而左右邻里们则是将所有能拿出来敲打的东西都拿出来用了,敲得震天响,好不容易才“赶走”了食日的天狗。
石家人终于聚在一处,叙过平安。石喻自去劝慰王氏,并委婉将今日步军统领衙门的详情一样样说清楚。石咏则向母亲和妻子两人讲述了堂上发生的事。
“当时我在衙门里真怕,真怕二叔一时糊涂就将要扶唯哥儿娘做正房的事儿说出来。我已经见着二叔的眼神在往孟逢时那里看了——”石咏这些话,还真是不便告诉王氏,“但没想到,这一切,竟都教一场日食给改变了。”
石大娘念了一声佛,道:“这是天意!”
如英却依旧担心,望着石咏说:“可是有一就有二,这一次结果未出,下一次,若是那位年……年大人亲自来京,要为二叔张罗,那边以权势压人,那可怎生才是好?”
石咏满心想解释,他其实还有一样东西捏在手里。东西要用在刀刃上,就是因为年羹尧这次不在,所以他没有马上拿出来。正待开口,忽听石家门板上砰砰砰地敲着。
“姑奶奶,二姑奶奶!”
如英一听这声音,便知是娘家人来了,赶紧命人进来。来人却是她家婶娘齐佳氏身边的一个媳妇子,管着兆佳氏老尚书府的内务。
来人见了如英,蹲下去行礼的时候眼已经红了,略带悲声,道:“英小姐,玉小姐……姑爷那里来送的信,说是玉小姐……不行了!”
如英早已捂着心口站了起来,石咏一拽她的胳膊,让她缓了一口气,如英才颤声问出口:“怎么会?”
石咏这边已经马上吩咐人备马套车,还未等如英这边问完如玉的情形,他已经安排好了出行的事,立即带着如英动身,带着那媳妇子一起赶往安佳氏府上去。
第304章
石咏陪着如英; 匆匆赶到安佳氏府上。这时双胞胎的叔叔白柱已经带着齐佳氏赶来了,带来的消息是十三福晋正在赶来的路上。如英如玉的生父与继母俱不在京中; 她们的亲人也就只有叔婶姑母这些人。
如英一赶到; 就有安佳氏府上的婆子将她引进内宅去。石咏只能与白柱等人一起在外面干候着。石咏听白柱说起; 才晓得如玉是因为生双胞胎时难产; 头一个哥儿生下来就没了气息。如玉依旧挣命将第二个哥儿生下,随后便出血不止。哲彦的娘眼看着媳妇儿不行了,赶紧往兆佳氏府里送信。齐佳氏听说了赶紧命人通知十三福晋与如英; 大家便都赶来了。
石咏一听说“大出血”这三个字; 立时想起了于老太医他们最新的研究成果,当即起身对白柱说:“我去寻个妥当的大夫去; 总不能在这儿干等着!”
白柱却拦了他; 问:“你是想寻太医院的于老太医么?”
石咏一顿,立时记起; 太医院的于老太医原本就是长住老尚书府的供奉; 白柱与于老太医很熟。此前于老太医研究出的那些成果; 应当与白柱事先打过招呼才是。于是他赶紧点点头,说:“也不知能不能成,但总比大家都在这儿一筹莫展地等着强!”
白柱却无奈地摇摇头; 将石咏拉到一旁; 道:“我早先已经将人都请到这儿了,老太医将这治病的法子一说,姑爷这边先吓住了,死活不肯用这法子医治……”
原来石咏带人折腾出了橡胶管之后; 又制出了能抽去空气的橡胶袋,并打制出了银质的针头,便能用橡胶管抽血与输血。于老太医则借助显微镜,做了一种测试设备,将两血相遇是否会凝聚的各种可能都测试过。因此理论上,只要能找到愿意抽血的人,抽血验证过与病患的血遇之不会凝结,便能将血液输给大量失血的病患。
然而实际情况是,时人都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发尚不肯剪,好端端的谁愿意让旁人把血抽出来?此前于老太医在太医院的用来试验的,大多是顺天府关押在大牢里的死囚,斩监侯或是绞监侯的,听说抽点血或许能够免死,才有那豁出去的,允了太医院的人来抽血。
被抽过血的死囚,大多数将养数日便能恢复正常。这些人大多得顺天府改判了流刑之类,算是捡了一条命。
但是到了失血太多的病患这里,又是另一番情形。
于老太医本是军医出身,性子执拗而强悍,早年间在沙场上见过太多了因为失血而丢了性命的。如今见了军中一些受伤的病例,因失血而濒死的,太医院不管三七二十一,试过血浆合适便输进去,往往救活一条性命。
但若是到了寻常人家,尤其是妇女生产,出血之症,便完全是另一副情形。无人能够接受旁人的血注入自己体内,病患家眷更认为这是痴人说梦。于老太医遇上过一两回邀请自己上门诊治的,都是病家一听说竟是这种方法,当即弃疗,再也不提。
白柱因与于老太医很熟,出孝之后又帮管着正白旗的一部分旗务,见识过一次于老太医用这种法子救助受重伤的正白旗旗丁,对于老太医的医术很是信服,因此这次侄女生产遇险,危急之时,他第一个想到了对方,立即用自己的帖子去请。
于老太医赶来,将治病的法子匆匆一讲,安佳氏一大家子就全傻了。头一个问题,谁愿意为了如玉,好好地给自己身上扎个眼儿,把自己的血度了给如玉去?
白柱因亲眼见过于老太医抽血救人,知道是无碍的,他当即拍了胸脯,说是只要他的血合适,尽管抽了救侄女去。里头内眷那里齐佳氏也放了话出来,若是能救侄女,她也是可以的。
然而哲彦的爹娘却死活不同意,只说是没有长辈做如此的“牺牲”,去救一个晚辈的道理。白柱便说,既然府里的主子们都觉得不合适抽血,那便试试在下人中悬赏。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许是能以财帛动人心,再加上于老太医与白柱亲自保证性命无虞,许是能找到合适的人抽血。
双方正在商议,这时候哲彦幽幽地说了一句:“若是这样,如玉受了旁人的血,那她……还是如玉么?”
哲彦的爹娘一想也是,都说精血精血,血本源于先天之精,若是如玉体内有了旁人的血,那这人往后,到底是如玉,还是旁人,还是如玉得了旁人精血之后,成的一个新人呢?
白柱与于老太医当真有种完全不知该怎么劝才好的感觉。
最终哲彦的爹娘还是坚拒了于老太医这个惊世骇俗的法子,只另行请了妇科大夫,用了止血的汤药,并行针灸,看看能不能用这些传统的手段,挽救如玉的性命。白柱只是如玉的叔叔,没法儿拗过如玉的婆家,只得作罢,亲自去向于老太医致歉,然后送他老人家回去。
石咏听了白柱所说,气得直咬牙,要去寻哲彦。白柱却面带戚容,摇摇头,低声对石咏说:“茂行,哲彦不似你,他不是能扛得住事的人……你若见到他,就会明白,你即便打他骂他责怪他,也是没用,他本就不是个能护住玉姐儿的人。”
说到这里,白柱深深叹息,心道兄长穆尔泰一直对岳家安佳氏非常放心,以为将闺女嫁过去是一桩极为省心的姻缘。岂料全不是这回事,哲彦……与眼前的石咏相比,没有丝毫的担当,实在像是个没长成的孩子。
石咏握着双拳,从厅中走出去,果然见哲彦正独自一人,立在院中一个角落里,仰头望着天。石咏当即迈着大步赶过去,想要与哲彦理论。他刚刚来到哲彦身后,就见哲彦的肩膀不停地一抽一抽,想来他正在独自哭泣。
果然,石咏向前踏了一步,看向哲彦,只见哲彦早已哭得双眼通红,这时见到石咏过来,颇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提起衣袖去擦拭眼睛,强忍了泪意,想要挤出个笑容与石咏打招呼。
正在这时,门上的云板突然响了四下,安佳氏府中原本还有些穿梭忙碌的仆人,一时全都停住了脚,众人彼此看看,都道:“可怜,三奶奶竟没了!”
“是啊,这才多点年纪……”
这边哲彦已经捂着脸直接蹲了下去,石咏见他蹲在地上大放悲声,一时便想苛责,这责备的话却也没法儿就这样说出口……
早先如英与石咏一同赶到安佳氏府上,便被人匆匆迎进内院。她心中又是骇又是愁,记起年节时还曾来同一座院子探视如玉,当时如玉兀自志得意满,满心盘算着将这两个哥儿生下来的时候,她就可以安稳地过一段舒心日子了。可如今却不知能不能挺过生产这一关。
哲彦的娘,也就是如英的舅母在内宅坐镇,见到如英,很是做出一番戚容,道:“英姐儿也来啦!你快去看看玉姐儿,说来也真是可恼,玉姐儿原本有两个哥儿的,如今竟只得了一个……”
如英双眉一轩,抬眼便看着舅母,只觉得舅母的话不入耳,似乎如玉没能将两个哥儿都顺利平安地生下来,是她的过错似的。
如英的眼神太过凌厉,哲彦的娘便是一呆,顿时有些心虚地道:“你们是亲姐妹,你快去看看她,也好教她安一安这心,大夫已经给她开了方子,药这都煎上了,这就快好了,快好了……”
哲彦的娘自始至终一直在内宅花厅里坐镇主持,但却嫌产房污秽,从未亲身探视媳妇儿,此刻传话,也只管让如英去传。
如英当即向舅母行了蹲礼致意,随即跟着府里的仆妇往姐姐的院子过去。路上遇见齐佳氏,见齐佳氏刚刚催了药过来,当下两人一起往如玉的产房过去。齐佳氏在如英耳边说:“回头见了你姐姐,千万别说你两个小外甥的事儿,大的那个已经没了,不要教大人也跟着忧心了。”
如英这才知道姐姐的一对双胞胎男婴,已经夭折了一个,心底一痛,赶紧小声应了,当下随齐佳氏进了产房。她们都是经过这种事的,因此对产房里的血腥气息丝毫不在意。
齐佳氏一进屋,先赶紧命人张罗了扶如玉起来服药。如英站在如玉榻旁,望着姐姐脸上半点儿血色也无,一双手阴凉阴凉,担忧不已,索性从仆妇手里借了药碗,齐佳氏则扶着如玉,由如英一勺一勺地将那药汁都喂尽了,这才放她躺下。
“妹妹……”
如玉像是梦呓一般,说出这话,手指一动,碰了碰如英的手指。
如英一下子翻手,握住了姐姐的指尖,凑到如玉身边,道:“姐,我在这儿呢!”
如玉气若游丝,轻轻地吐气,道:“英姐儿,给我看看……两个哥儿!”
如英与齐佳氏对视一眼,如英立即沉稳地道:“婶娘,您先看顾着姐姐,我去抱两个哥儿过来。”
她当即起身,少时带了乳娘,抱着两个襁褓,绕到如玉榻旁。如英抱起其中一个,送到如玉面前,道:“姐姐你看,哥儿生得多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