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石咏混迹官场,却听了不少关于年熙的八卦,什么年熙的生母是当年权相明珠的孙女,年熙之母过世之后年羹尧便嫌弃纳兰家家世不如以往,很快便续娶旁人,不再与年熙的外祖家来往。如今年羹尧将长子搁在京中,却将继室生的次子与三子年富与年斌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虽说年熙年少才高,好似并不怎么需要年羹尧“亲自”教养,可是这三子之间,似乎还是分了亲疏出来。
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约便是如此,年羹尧没忘了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机关算尽,没想到自家却也成了别人口中的谈资。
石咏听年熙问起石喻,当即笑道:“他如今只愁家中没有那么大的地方给他练习弓马骑射的。至于学堂早先留下的功课么,舍弟总是提起小年大人,说到小年大人的指点,每每令他茅塞顿开,书本上的难题,对他来说再不是什么难题。”
年熙听说,当即笑道:“石大人千万别如此客气,称呼我的表字‘文则’便好。”
石咏也笑道:“那我便也该从‘石大人’变成‘茂行’了。”
两人正在说话,雍亲王回来了,见两人相处得融洽,这位冷面王难得流露出一点儿温煦的表情,脸上稍微挂了点儿笑。
他早先听侧福晋问起石咏以后愿不愿意继续教七阿哥福宜,石咏没有马上答应。这位亲王殿下多少起了点儿疑心。这一位很清楚年羹尧是怎么算计石家的。但是对于这一位而言,年羹尧算计石家他可以不乐意,但是石家若是表现出对年家的怨怼,他也照样会对石咏不满。
身为一名在深宫里熬了多年的皇子,他最不喜自己膝下的阿哥被人拉拢下注。若是石咏刻意只教了四阿哥与五阿哥,对于其他阿哥完全不闻不问。那么雍亲王多半会很怀疑石咏的用心。
然而石咏却满口答应了,如今又与年熙相谈甚欢。雍亲王看在眼里,心里颇为欣慰。年熙与他的长子年纪差不多,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年熙对于雍亲王而言,真如亲子侄一般,生怕旁人因为年熙幼年失恃,又不为亲父所喜,而看低了年熙。如此一来,石咏歪打正着,雍亲王瞅瞅他,觉得这小子很重情义,又不懂那些背后的歪门邪道。这倒是提醒了雍亲王,日后若是石家真的对上年羹尧,他少不了要从中斡旋一二。
“茂行啊,”雍亲王当即轻咳两声,开口道,“近来内务府新得的那些酒,听说很多人追捧的?”
石咏会错了意,以为雍亲王是在指责他不曾将这些酒都送给雍亲王府。他确实疏忽了,赶紧说待转天一定送些过来。却没曾想雍亲王全不是这个意思。
“不必!”雍亲王沉稳地说,“你很不错!只需记着一点,以后做任何事,心里能记着寻常百姓都是好的。”
原来,早先石咏与十六阿哥在聚贤居商议“金风玉露”与“凌雪傲霜”这两种酒的时候,他们所有的对话,都叫粘杆处一一打听到,并且呈报至雍亲王处了。这位冷面王别的且不顾,但听说石咏想力推水果酿酒,是因为期盼能分流一部分粮食酿酒的需求。这句话立即打动了雍亲王,并且认为石咏做任何事都会顾念着寻常百姓。
事后雍亲王与幕僚戴铎商议,看此事是否可行。戴铎便提出若是水果酿酒的利润高了,一样会挤占耕地。雍亲王却觉得不会,毕竟如今的田亩都有官府一一登记在册,若说改了耕地种植果树,又是三五年才能见到成果的,正常人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多数选择像石家当初一样,开垦无主荒山,嫁接一些原本就有的果木,令其丰产。
雍亲王越想越觉得这可能会是个扼制粮食酿酒的好法子,不由赞道:“后生可用,石家这后生可用!”
幕僚戴铎倒觉得石咏很可能只是误打误撞,撞上了而已,分流粮食酿酒什么的,恐怕并不是初衷。然而雍亲王却说:“就算是误打误撞,单就这件事的结果来看,这年轻人做得已经足够令本王满意。”
年节之后,在三月万寿节之前,石咏又顺势推出了一种新酒,乃是用桃酒与李酒调和的,酒名就叫做“桃李不言”。
第284章
石咏于三月初万寿节之前推出的这一批新酒; 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意; 成酒有桃李两种水果的香气; 并稍带些不知名的花香。酒瓶依旧用的是与此前一样的玻璃瓶; 只是改了酒标; 雕版印制的酒标,上面由简约的笔触绘着桃树李花,并“桃李不言”四个大字; 据说是名家手笔。
最紧要的是; 这种酒只有三千瓶,错过这一次; 这酒就再也不制了。因此京城中好此一道的豪客们大多起了收藏的心思; 买十瓶,喝五瓶; 余下的藏着。反正店家也说过; 这种酒可以藏; 但是最好保存在不见光,温度不冷不热的地方。
除了京城本地人关注这种酒之外,各地上京等候陛见的外省官员也大多很感兴趣。除了腊月里从京里送到南方的“凌雪傲霜”之外; 如今又多了一种选择。这种酒; 虽然没有当真冠上“御酒”的名号,但是内务府传出来的消息是,康熙皇帝亲口尝过、赞过,着实与“御酒”无异。于是这些官员也多有买下些; 以备走礼送人之用。
这时候石家的小姑娘已经五个月大了,已经不像刚出生时那么安静了。每每有人过来看看她,拉拉她的小手,她就会冲着人甜甜地笑,别提多乖觉了。石咏每天回到家中,只消看看大姐儿的笑脸,就会立即疲累全消,着实不枉费他这样辛苦地给姐儿攒嫁妆。
只可惜石大娘与如英都说孩子还太小,不适合起正式的名字,因此家里都只管“大姐儿”“大姐儿”地叫着。
这一日石咏与如英依旧在上房逗闺女,忽听外头来报,说是往椿树胡同递了帖子。石咏起先也不以为意,接过帖子一看,便讶然出声。
如英好奇地凑过去,问道:“这位是哪家的亲戚?”
石咏:“你难道不认得了,在南边,一向与你通信的?”
如英立时也睁大了眼,望着石咏:“林姑娘家?”
如英早年待字闺中的时候,曾得过一本“诗小姐”讲如何写诗的手抄小册子,对这位小姐钦佩不已,只恨无缘识荆。待她嫁与石咏,石咏却是明明白白就知道那位是林家的姑娘,便鼓励妻子与林黛玉通信往来,切磋些诗词与为人处世的心得。此前如英生娃,这些诗词歌赋便不得不都暂且放下了,一门心思都放在那个小的身上。南边林家那里也很体贴地送上了石家大姐儿的满月礼。
可是如英怎么也没有想到,林家人竟然会上京。
石咏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帖子上说得明白,这次万寿节,林如海自请上京陛见,康熙允了。林如海惦着京中的亲友多年未见,便携女上京,记起石咏,再加上林黛玉与如英一向书信往来的,却从未见过面,所以林家投了拜帖,想要后日上门来见。
石咏当即说:“这怎么行?林大人是长辈,怎么能让长辈来拜见咱们?”如英也深以为然,便催着石咏过去先拜见一回林如海。
这次过来送帖子的,不是旁人,正是石咏以前认识的林家大管家林南。石咏问起才知林家在京中原本有宅子,如今宅子已经收拾妥当,林如海父女二人住着尚好。石咏便与林南一起,前往林如海在京中的宅邸,想要亲自拜见。
然而石咏抵达林府的时候,林如海已经陛见去了,尚未归来。林府虽有黛玉在,但确实不便相见。石咏干脆等了一会儿。好在不多时,林如海便从宫中出来了,听说石咏候着,赶紧来见。
“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茂行这几年,已与当年随贺郎中南下之人不可同日而语了。”林如海见到石咏这样急匆匆地赶来拜见,知道这孩子依旧知礼数,在京中做了几年的官,却一点儿骄矜之气也无。林如海心里便感十分畅快。
“实不相瞒,茂行,这次我上京陛见,是向皇上提出辞官的。”林如海待府中仆役给石咏上过茶之后,便遣散了从人,认真向石咏透露了他这次进京的目的。
“大人春秋正盛,此时请辞,可是身体有恙?”石咏大惊失色,担心是否林如海的身体出了问题,赶紧询问,并且一张口就推荐了京中他认识的几名大夫。
林如海被人这么关心,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蛮受用的,当下拈着须轻轻地摇摇头,说:“茂行无需挂怀,老夫身子骨调养之后,已经好得多了。只是江南官场险恶,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是大祸。我在这盐政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多年,到如今,已是累了。”
林如海虽然身体无碍,但是在任上看管了官场倾轧,更兼如今圣上老迈,储位依旧空悬。他虽是要臣,但也不再想趟什么浑水,于是干脆辞官。林家世代显赫,他家中也有些余财,辞官之后,便可回苏州做富家翁去。
“再者我膝下只得一女,为她的终身计,着实不想令独生爱女参选。因此想借这一次辞官的机会,给小女讨个免选的恩典。”
原来是这样——石咏心想,如此看来,林如海的身体条件尚好,但估计已经想到了“急流勇退”这四个字。这在石咏看来,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林如海在扬州,一直盯着盐政,江南官场一直腥风血雨的,他能屹立不倒,一来是康熙信任,二来是这个位置确实紧要。可康熙驾崩之后呢?新皇登基,这样的位置上铁定会安插自己的人手。到时林如海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石咏颇为赞同林如海的选择,与其霸着这样的位置等着旁人来清算,不如现在早些放手,不会碍着旁人的路,也不会惹来新皇的猜忌,还能为膝下爱女讨一个将来。
于是石咏点点头,含糊其辞地说:“皇上圣明,应当能体会林大人的深心。”
林如海手一摊,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如何能体面地退场,这在官场上,亦可以算是一门学问。”
两人说到这里,一起沉默了。林如海想起自家姻亲,荣府尚好,除了贾赦一人,无人掺合政事,宁府那里就要棘手些,好在两房是早就分家分清了的。除却贾家,王家一向谨慎,薛家依旧利字为先,只管生意,而那史家就又……
他抬眼望望坐在对面的石咏,这些话题倒不便与这小辈提起。他今日陛见,听说了不少西北的消息,未免无话可说,他便将西北的情形大致与石咏提了提:
“昔日川陕总督年羹尧日前被授了定西将军印,如今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名文官,而是定西年大将军了。圣上还亲自下诏询问他川陕总督的人选,谁可继任,这般宠信,极为罕见啊!”
石咏虽然早就知道年羹尧会有成为年大将军的这一天的,但是真听说了,还是觉得有些不大舒服。毕竟年羹尧得势,对石家,尤其是石家二房来说,不会是什么太好的消息。
“看起来,大将军王在十个月内便能暂时平息战事,朝中很多人都在看着……”林如海淡淡地说。
的确,如今无数只眼睛都在盯着西北的情形,人们都等着想知道,一旦西面的战事结束,皇上会把十四阿哥召回京中吗?会封他为太子么?若是康熙皇帝什么都没做,而是将这位就这么撂在西北边陲,是不是人们此前所猜测的储位归属就又会有变数。
石咏是个被剧透过的人,当然知道林如海此话切中关键,点了点头,表示谢过林如海的提点。
林如海见石咏乖觉,忍不住也暗暗点头,知道这个昔日的年轻小吏到底是历练出来了,往后只怕是前途光明的。他只管开口道:“老夫辞官的结果很快会下来,因此我们父女会在京中小住上一段时间。茂行,尊夫人那里……”
看起来如英与黛玉交好,时时有书信往来,这在林家也不是什么秘密。于是石咏问过林如海,晓得黛玉那边明日会前往贾府拜见外祖母,并探视那边的兄弟姐妹。后日他则会安排黛玉上椿树胡同拜见石大娘等人,并且见一见如英。
黛玉即将来访的消息由石咏带给了如英。如英一时又是兴奋,又是惶恐,这两日总觉得过得跟在梦中一样,拉着石咏问:“林姑娘尚且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见了我,会不会没有话说?”
石咏便反问她:“你难道觉得与以前自己未嫁的时候相比,有什么变化么?难道还更俗了些?”
如英伸手作势欲打,旁边小摇篮里的大姐儿恰如其时地格格笑了起来,仿佛在笑自家亲娘太担忧了。如英这才作罢,心里暖融融的。她晓得丈夫的意思,是指她婚前与婚后并无多大的变化。如英也很骄傲,至少她做闺女时的种种爱好都保留了下来,即便现在要养育大姐儿,她在有闲工夫的时候依旧能顾及一二。
若论心性,如英有十足的把握认为,她与未嫁之前无异。
隔日林如海当真带着黛玉来访。这日石咏带着石喻在椿树胡同恭候,林家父女一至,立即有管事娘子将黛玉先迎入二门,与女眷们相见。
石咏则请林如海指点几句弟弟的学问。
石喻的情况,早先石咏就都说了,林如海是前科探花,科考之事他非常清楚。林如海当下便问了几句,石喻对答如流。林如海点点头,又问诗文,石喻经义学得极精,八股也做得不错,唯独诗文略逊些,林如海便指点了石喻该念些什么去补一补诗文。
待到石喻拜谢退下,林如海才对石咏点点头,道:“令弟的才学,乡试不能说是稳,但只要尽力一搏,一定会是榜上有名。”
石咏听了大喜,却听林如海拈着须道:“只是这乡试之后的会试么,老夫却以为令弟不要操之过急,宜再拜一位名师,好生再打磨两年,之后再考。”
石咏诺诺称是。他也知道会试不是那么好考的,回头万一石喻还未彻底准备好,考中个“同进士”这尴尬不已的功名,那还不如让弟弟多准备一两年。反正他若是能过乡试,这十四岁的举人,想是已经足够让世人认可他的才学与努力了。
“这可有些可惜了。老夫常年在两淮间为官,京中的人物已经认得的不多了。且待老夫回南之后,再写信给几个同年与旧识,看看他们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荐给喻哥儿做师父的,到时老夫再通知茂行吧!”
见林如海如此盛情,石咏赶紧拜谢。只听林如海又压低了声音缓缓地道:“好教茂行得知,老夫辞官的事已经有定论。虽不能马上辞官,但是一年后可以开始交接,最多一年半,老夫就能辞官隐退……小女免选之事,也一切顺利。”
“恭喜大人!”石咏听见这消息,便道林如海果然心想事成,连忙也小声道喜。
林如海便舒心地拈着胡子点点头,道:“日后茂行小友若是要来南边寻老夫,便要在苏州见了!”
林家是姑苏人士,林如海退下来自然也回姑苏。
少时内眷那边也递了消息出来,石大娘等人见了林姑娘非常喜欢,一定要留饭。石咏兄弟两人便也干脆请林如海在琉璃厂附近的酒楼吃席,顺便陪这一位好生逛一逛琉璃厂的旧书铺子与古玩店。林如海收获颇多,也因为石咏的面子,最终得了不少折扣。
待到晚间,林家父女归去。石咏才回到内院。如英依旧兴奋不已,见到石咏便乞求道:“茂行哥,将来若有机会,咱们一定要去一回苏州!”
石咏自然应好:“都依你!你说去哪儿,便是哪儿。”如英却突然省起丈夫身上还有差事,得空去苏州怕还得机缘巧合才行,最后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又想起一事,便道:“对了,林姑娘提起,有一件物事是林大人捎给你的。她怕父亲是忘了,所以捎了来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