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藕花书屋门前的一副木刻楹联换成了“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立时便格外应景,显得不同。
藕花书屋本身安了四扇巨大的木格玻璃窗,无形中为拍卖品做了广告。初冬时节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室内,屋内即便不点炭盆,依旧暖融融的。窗玻璃通透,外面荷塘的景色清晰可见,宛若画卷。
众位参加拍卖的行商进场,有相熟的便各自坐在一处寒暄。亦有早先就商量好了想要联手合拍下某一批货品的,眼下正头凑着头,争取最后的机会敲定竞拍价格。
这时有人在藕花书屋门口处咳嗽一声,大声道:“九贝子到了!”
大厅内登时一阵躁动。参加拍卖的行商虽然一早就知道这些全是九阿哥名下的产业,但都没想到这一位会亲自前来,吃惊之下,纷纷起身行礼。更有那热衷的,赶着上前请安讨好,满脸谄献,指着能攀上九阿哥这条线的也大有人在。
九阿哥进来的时候,石咏正立在拍卖行的掌柜身边,向他指点拍卖时的种种关窍。见到九阿哥进来,石咏亦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一位会亲至。但见九阿哥冷森森的眼光扫过来,他不得不扯扯身边的掌柜,两人一起躬身行礼。
九阿哥却的确不像是要来找茬儿的,扬着下巴冷哼了一声,傲然别过头,理也未理石咏他们,便自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往椅背上一靠,跷起二郎腿。旁边百花深处的侍者赶紧递上茶水点心。
石咏见正主儿都到了,也不再拖延,立即命那掌柜宣布拍卖开始。
这一场拍卖所有的拍品,各种玻璃片玻璃器,早几天便在百花深处公开陈示样品,如今更是将样品放在了藕花书屋内。拍卖每一件货品之时,主持拍卖的掌柜则命人再次将样品取出,向在场的人再次展示确认。
这一次每一件商品都数量巨大,三百万方平板玻璃、五十万面玻璃镜、五十万枚四棱玻璃樽、两百万枚配套玻璃杯……但是能有实力“吃下”这些玻璃制品的行商,也并不在少数,尤其是一部分来自南方的商户。
南方的玻璃厂建起来的不多,毕竟南方数省能产玻璃料的地方并不多。九阿哥的玻璃厂在北方大肆倾销玻璃,将价格一降再降。这些行商们将这东西运到南边去之后,依旧有利可图。
除了南边的行商以外,新开往科尔沁去的商队也想分一杯羹。这次带去的太阳镜已经在蒙古贵族之中风靡一时,早已让商队的本钱翻了一番,自然也想再采购一些玻璃器,等到开春之后再带着前往蒙古。
各户商家要么与他人联手,要么独力竞拍,眼见着每一批玻璃器,成交价都在底价的基础上涨了至少三成。
石咏坐在藕花书屋的角落里,暗暗留心九阿哥的神情。这位应当是头一次亲自观摩这种公开竞买的拍卖会。只见九阿哥一开始只是懒洋洋地窝在椅子里,待拍卖渐入佳境,他也跟着支起身体,关注着场中的一举一动;随着商品一件一件拍出,余下的机会越来越少,参与竞买的行商之间的竞争也趋白热化,出价一个接着一个,你追我赶,九阿哥也表现得十分兴奋,见到场中的激烈叫价,忍不住眉飞色舞,甚至流露出一丝可惜:若他不是这次拍品的主人,能够亲自下场操刀竞买,那该是多么快意的事。
岂料这时九贝子府上的一名管事匆匆走进来,凑在九阿哥耳边说了几句。九阿哥一怔,脸上愠色立现,低声斥了几句,那管事喏喏地挨了骂,随后又问计。九阿哥便往立在藕花书屋正中,正在主持拍卖的掌柜看了一眼,小声吩咐。那管事赶紧点头应了。
少时待本次拍卖的所有货品尽数拍出,掌柜最后一次捶下拍卖槌,宣布了最后一位买家。他开口宣布:“诸位,本次拍卖到此结束,请买中的各位稍留片刻,随此间的管事们一起办理银钱过户的手续,提货的安排也由他们向各位一一交代……”
这掌柜话音未落,只听九阿哥身边的管事突然开口打断:“等一下!”
众人:……
那管事接着道:“这次拍卖,还有最后一组拍品,请大家稍安勿躁!”
此间的行商大多知道这次拍卖的所有玻璃器都出自九阿哥名下的厂子,九阿哥临时说要再加一件拍品,也属寻常。再加上刚刚经过一番激烈的拍卖,藕花书屋里的行商们兀自出有些意犹未尽,听说还有拍品,竟纷纷叫起好来。
角落里坐着的石咏却皱紧了眉头。这种突如其来的安排,九阿哥的手下完全没有事先知会拍卖行,而是自说自话地当场宣布,完全没将拍卖行放在眼里。
石咏在意的倒不是九阿哥是否将他放在眼里,他在意的是这最后一件临时添加的拍品,能不能顺利地拍出去。
每次拍卖之前,石咏都需要做许多准备,制作名录、进行宣传、邀请合适的目标客户……定价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底价订得低,拍卖的价格便看起来格外有吸引力,能够吸引精明的行商们逐利而来。但也由于行商们相互竞争,最后拍卖成交的价格往往与市价相差无几。当然了,这成交价也不可能超过市价,毕竟商人们都不好糊弄。
此刻九阿哥手下的管事自说自话地加了一件拍品进来,石咏登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待这管事命人将样品送上来的时候,石咏的预感更加不妙。
九阿哥那里临时添加的最后一件拍品,是一种统一规格的玻璃瓶,数量并不多,只有十万件。管事与百花深处的伙计一起,举着几只样品玻璃瓶,向在座所有行商展示一遍。
这种玻璃瓶并不大,目测只能盛放一升不到的液体。玻璃材质非常好,通体透明,不见任何气泡,也没有杂色——但这玻璃瓶的样式实在太简单、太朴素,甚至显得有些太寒酸了,很可能是九阿哥名下玻璃厂早期的积压产品。
石咏从伙计手里讨来一只玻璃瓶,托在手里反复看着,这玻璃瓶看着极其熟悉,令他想起了什么。
只听上头那掌柜结结巴巴地说:“这件拍品……货主、货主定下的底价是,是一万两!”
石咏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登时抬起头。拍卖行的掌柜大约自己也觉得这定价定得太过莽撞了,带着无比惶惑的眼神望着石咏。
十万件这种朴素至极的玻璃器,叫价一万两银子,也就是说一百个制钱一只。当初玻璃厂刚开始生产的时候,可能一只瓶子的成本都不止这些。然而在九阿哥大肆倾销玻璃制品的今天,这已经接近零售的市价。
即便有人按这底价拍得,再加上运费,便没有任何盈利的空间。在座的都是精明商人,若是单从做生意的角度来看,绝不可能有人愿意接手;当然了,也许有点商人会考虑拍下这批玻璃瓶,向九阿哥卖个好,但是众人也都知道九阿哥财大气粗,一万两白花花的现银,直接抬进九贝子府他也未必记得住你,这边拍下一万两的积压玻璃存货,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鸡肋啊——”石咏忍不住在心里大喊一声。
他转脸看向九阿哥那里,只见这一位连头都没抬,正捧着一只盖碗在品着,似乎这最后十万只玻璃瓶拍出去也好,拍不出去也罢,他都无所谓。
可是石咏有所谓啊!要是这最后突然加上的一批玻璃瓶流拍,那拍卖行立即就损失两成佣金,还要创下“流拍”的首次记录。想到这里,石咏简直怀疑九阿哥闹的这最后一出是专程给他添堵的。
然而看着九贝子府管事慌慌张张的模样,也有可能是早先真的曾经想过要将这一批存货借着拍卖的东风一起清出的,结果不知怎地竟把这一批给忘了,最后才临时加上,而这管事全无任何拍卖与定价的经验,直接按市价报了个价出来,使原本就鸡肋的一批货变得更加鸡肋。
藕花书屋里一室寂静,只偶尔听见有人尴尬地轻咳一两声。
石咏给自家掌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按对方报出的底价开始竞拍。掌柜尴尬无比地问:“底价一万两,十万只玻璃瓶,各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是本次拍卖最后一组玻璃器了!”
话音落了许久,依旧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出价。
正在这时,藕花书屋最后排有人举了牌,道:“一万零五百两,我要了!”
听见这声音,九阿哥颇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手中的盖碗随意撂在一旁,他盯着出价的那个方向,看清了来人,一时恼极了反而冷笑起来。
拍卖行的掌柜也很是吃惊,愣了好一阵,才道:“各位,万两以上的货品以五百为单位加价,现在已经出价出至一万零五百两,有没有哪位愿出的一万一千两的?有没有?”
他叫了两遍,没有旁人愿接下这批玻璃,掌柜便干净利落地敲了槌:“恭喜……”
恭喜自家上司的话,却有点儿说不出来——
因为举牌叫价的人,不是别个,正是石咏。
第281章
石咏手中的确有一枚拍卖行的竞拍号牌; 这种号牌与旁人手里的号牌有些差别,号牌上用蓝色勾了一道边。拍卖行的原意是; 若是有重要的主顾过来观摩; 临时起意想要参加竞拍; 而拍卖行确认其信用良好; 竞拍之后一定能履行承诺的,便会将这种“临时”号牌,交给这些主顾; 参与竞拍。
只是石咏从没想过自己会亲手使用这一枚临时号牌。但他如今报价已经出口; 掌柜那边也落了槌,便再反悔不得。
那边九阿哥见石咏拍下了最后一件拍品; 十万枚玻璃瓶; 一时冷笑着问:“不晓得刚才这一批玻璃瓶,算是内务府拍下的; 还算是姓石的拍下的。”
石咏明白九阿哥的意思; 这一位当初承诺过; 若是所有的拍品,一件不落地全部顺利排出,没有流拍; 拍卖行所得的佣金会多两成。刚才若非他出手举牌; 这最后一批十万枚玻璃瓶很有可能会当场流拍。而拍卖行是内务府辖下的产业,若是他答是代表内务府,那么便是内务府出面拍下了这最后一批货,便相当于是拍卖行与内务府自卖自买; 谋取主顾的佣金银子。
所以此刻石咏起身向九阿哥作答:“回九爷的话,这些都是卑职拍下的,与内务府无涉!”
九阿哥唇边便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道:“很好!想来姓石的你,也是看中了这批货花色繁多,报价又低,实在是价廉物又美的好东西,才起意拍下了这批无人敢拍的玻璃器吧!”
九阿哥全是在说反话,这一批全是统一规格的玻璃瓶,没有半点儿花色,价格则接近行市的零售价,根本谈不上低廉,所以才无人愿拍。
石咏却不得不点头,道:“是,是卑职见这批玻璃器的确纯净出色,质量上乘,一时心动,才拍下了这一批货。”
在座的行商中倒颇有些想与九阿哥门下生意打交道的,心想这倒是个和贝子爷套近乎的好办法。旁人一时便都道石咏此举是为了向九阿哥示好,为免九阿哥名下的货拍不出去有损颜面,所以才举牌拍下了最后一批货。一时不少人心中后悔,早知如此,便也该掺合一把的,现在则已经尘埃落定,他们再无机会了。
九阿哥却认定石咏是为了拍卖行的那两成佣金,才硬着头皮举了牌,捏着鼻子吃下这批货的。这批从前期积压至今的库存到底有多难卖,九阿哥心里有数,所以才力逼着石咏承认,这是他姓石的自己掏银子,与内务府无干。
“那感情好,这一批货,你就好生收着吧!”九阿哥待见石咏答得如此“恭顺”,登时长笑一声起立,心中转念,惦记着回头要叮嘱自家名下各产业,联络业内所有相关的行商,谁都不许从石咏手中收购任何一枚玻璃瓶。他就是要看着石咏自作自受,拍下的货品烂在手里,白白亏下一万多两白银去。
“这石咏不还在搞什么‘信合行’么,这一回拍下这批货定要他掏尽家底,许是还会欠下不少外债,无法归还,看他还怎么敢在人前提这‘信用’二字。”九阿哥对京中各行各业的动向非常了解,当然知道石咏这回很可能会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去,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得意至极。以至于这回他将玻璃存货一举出清,回笼数十万两真金白银,却怎么也敌不过看着石咏挖坑自跳,捏着鼻子吃一大亏来得舒爽。
于是九阿哥随意吩咐自家管事与拍卖行处理结算事宜,自己披上外头的大衣裳,率先走出藕花书屋。即便他人在屋外,旁人也清楚地听见这一位畅快至极地“哈哈哈”笑了三声,似是已经憋了好久的一口浊气今日终于全部出清。
石咏在屋内摸摸后脑,想不通:那位真的有必要……这么开心么?
少时十六阿哥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急急忙忙地问:“怎么好好的,到了临头又出了乱子?”
这一位这样问起,自然引得此间候着准备结算的行商们侧目:明明这次拍卖获得了巨大成功,而且货主九阿哥临走的时候笑得那样欢畅,显然是心满意足,哪里出乱子了呢?
石咏少不了将十六阿哥请出去,两人在荷池畔的亭子里寻了个背风的去处,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向十六阿哥说了。十六阿哥一跺脚说:“我就晓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九哥从来不应承旁人好处的,一应承了,必定要出幺蛾子。”他指的是九阿哥早先那多出二成佣金的承诺。
这下子十六阿哥担心地望着石咏:“这一万多两银子,你成么?要不爷还是让内务府先垫上?”
石咏摇摇头,他晓得这事儿且不能和内务府扯上干系,内务府与拍卖行在此事上,应当是个纯粹的收取佣金的中间商。
“可是,你也知道规矩,拍卖款项明日就要拨给九哥,你手头……”石咏是个什么家境,十六阿哥一清二楚。
“正是要请十六爷帮个小忙!”石咏说出了他的想法,“帮卑职争取个一两日,筹措银钱的机会。”
石咏说的办法很简单,这次就九阿哥拍卖玻璃,所得钱款数量巨大,所以拍卖行的佣金数目也不小,总在一万两上下。论理拍卖行明日付款,是将拍卖总金额扣除佣金之后的净额与九阿哥交割。石咏请十六阿哥帮的忙,便是让拍卖行先用佣金冲抵他这一批货的货款,回头等他筹到了钱,再将钱款付给拍卖行,作为这次拍卖行的佣金。这样只需要十六阿哥这个内务府总管点头,允许拍卖行迟两天上缴佣金即可。
“咳,茂行,”十六阿哥还道石咏当真想出了个空手套白狼的好主意,“可最后这一万多两,还不是落在你头上?其实你干嘛这么为爷考虑,大不了就流拍,佣金少两成便少两成,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还是九哥那边的管事处事不当的缘故么?”
这一位到底还是以为石咏是为了内务府和拍卖行的名誉着想,才勉力拍下最后一批玻璃瓶的。
石咏却笑笑,没说话。
十六阿哥“咦”了一声,道:“哟,爷想岔了。看起来,你还是当真想要这一批货的啊?”
石咏点点头。十六阿哥登时长长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不早说,让爷替你担了半天的心事。”
早先九阿哥门下将那玻璃瓶的样品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脑海里已经朦朦胧胧的有了个想法,就是因为有这个想法在,才让他有勇气举了牌。
“怎么这次这么大的手笔?”十六阿哥听说石咏已经有了主意,登时来了兴趣。他这个手下想出来的生意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不成过,因此他也很想打听打听,想要分一杯羹。
“没办法,从现在起,要开始给我家大姐儿攒嫁妆了啊。”石咏颇有感触地说。自从闺女落地的那天,他便觉得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