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王开和这时候终于觉得心里稳了,“我们是没这能耐,可是只要这消息一送出百花深处,立即就有人能拦住所有的钱庄票号,不许任何人给他借贷,即便已经借出的,只要借口头寸调拨不灵,不给他放款,拖过这一日,这拍卖的交易,就自然不成了!”
这个主意,令王开和感觉自己抓牢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即给一名随从使了眼色,那随从也是机灵,立即出了百花深处传讯去了。
“那这最后一品……”田老本板想问,这最后一品还拍不拍了。这时掌柜与乐凤鸣已经回到藕花书屋,最后这第一等第一品立即起拍。众药材商们不及商议,另外又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让乐凤鸣以五万两,接近底价的价钱,抢到了这最后一个“便宜”。
“恭喜乐老板,贺喜乐老板!”众人贺喜的声音里都透着酸味儿。
乐凤鸣这时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虽说笑着回应,可是这笑露着少许忧虑,对众人说:“请原谅小可还要去调集头寸,诸位,失陪了。”说毕,匆匆转身离开百花深处。
药材商们一下子就又都不酸了,心情舒畅地望着乐凤鸣的背影,心想:没钱,你充什么大爷呀!
九贝子府,九阿哥很快得到了消息,有人请他出面,阻止京中所有的钱庄票号,向一家名叫“同仁堂”的药铺放款。
九阿哥从不曾参与京城中药材行当的生意,但是他有些亲信手下、徒子徒孙,早先放出去在内务府当差。这些人三节两寿向九阿哥送礼请安来得勤快,打点这位“九爷”一点儿也不小气。早先内务府因为参的事向九阿哥问计,九阿哥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便给出了一个叫所有的药材商消极拍卖,拒绝出价的主意。
原本看着这法子挺奏效,内务府不得不将拍卖拖延十日避免流拍,而药材商们则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半点违拗他的意思。一切顺利至极,临到头却出来了个幺蛾子。
九阿哥当即安排,“拿我的片子,给城里所有钱庄票号,说是不许借贷,就算是以前借了也不许放款。对了,尤其是内务府拍卖时放保证金的那两家,一定是和小十六他们暗中有往来的,索性派人去他们门口守着。就这一两日,爷不许有一两银子流进内库去。”
他的手下应下:“爷您放一百个心吧!那两家里,薛家是家主不在,我们使了人上门和那掌柜的聊天去了,正盯得死死的;还有那金家,也是一样。”
九阿哥哼了一声,挥手放人下去,自己留在堂上,口中反复念叨了几遍那小药铺的名号:“同仁堂、同仁堂……为什么世上就有人能吃这熊心豹子胆,跑爷这儿来捋虎须?”
这同仁堂……难道就不怕么?
乐凤鸣向石咏坦白:“说实话,我怕什么?”
“我们乐家往上数三代都是铃医,只到了我这一代开始炮制丸散膏丹,历代的方子都在我这脑子里装着。若是京里待不住,我就离开,天下之大,哪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这次是参,以后若是其余药材商针对同仁堂,一枝参也不卖给我们,我也照样有法子经营下去。石大人,你也知道,我同仁堂的主顾们都是苦哈哈的百姓,谁吃得起参呢?所以这次听您说起的时候,我就拿定了主意,我们同仁堂,不怕的!”
石咏很喜欢乐凤鸣的坦诚,而且他清楚知道这乐家不仅没有被赶出京城,留在了京里,而且还留得很好,一留就是三百多年,在这期间乐家恪守良心,致力于制药治病救人,“同仁堂”之名因此而享誉海内外。
“既是如此,乐老板,请这就随我前往内库吧!”石咏请乐凤鸣随他一道动身。
“石大人,小人还有个问题,这次往内库缴过款之后,参可以还暂且存放在内务府库房中吗?”乐凤鸣颇不好意思,直言他如今的困难,“小人,小人店里的库房很小,今儿个拍下的参,若是要运出来的话,还得花钱在前门附近再租个库房才行!”
乐凤鸣瞬间露出本来面目,他其实真的只是个做小本生意,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习惯于计较一铢一锱的商人。
“这简单!”石咏登时爽朗地笑出了声,他心里非常畅快,与乐凤鸣附耳,只说如此如此。乐凤鸣登时明白,一起笑道:“这下子全直隶的商人就都知道,究竟是哪种法子好了。”
石咏便向乐凤鸣行了一礼,道:“如此,多谢乐老板高义!也盼着其余药材商人们能快些明白过来,到底哪一样才是真正利国利民利己之举。”
乐凤鸣亦感激地向石咏还礼,道:“大人切勿客气,小人到底是感激……感激大人肯给同仁堂这样一个机会。”
“什么?内库已经入了五分之一的款项?”九阿哥接到消息的时候惊讶极了。
这次内务府拍卖人参,所得的总款项为四十三万两有余。五分之一,就是超过八万两了。
然而九阿哥这里得到的消息明明是,并无任何一家钱庄票号向同仁堂借贷,连放款的都没有。
“他难道抬去的是现银?”九阿哥跳起来问。四十三万两,那得多重啊!
“回爷的话,不是现银,全是小额的通兑银票。各大钱庄的都有。内务府出了三个账房,正在内库清点。因其总共涉及十七间钱庄,所以内务府如今的法子是先将各家所出的银票一家家地汇总,然后直接传这些钱庄的伙计上内务府去,先验看这些银票有没有假,若是没有假的就立即要求票号通兑,将现银送入内库。如今已经有三家将银子兑完,内库那边已经入库……余下的,应该……也快了!”
九阿哥登时跳脚:“也不是早就说了,城里所有的票号,不许有一家给那同仁堂放款的吗?”
他的从人登时为难地道:“话是这样说,可是城中的钱庄,如今并不是在给同仁堂放款啊!他们如今是在给……在给内务府放款兑银子啊!”
九阿哥一瞪眼,那人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九爷您千万别怪小的,当时小的还拉着宝通号的掌柜质问来着的,结果那掌柜说,银票既是真的,他们就不能不兑,若是不兑,回头消息放出去,明儿他们被挤兑,那生意就真没法儿做了……”
九阿哥虽然跳脚,可是在商界浸淫多年,这点儿最基本的规矩,他很清楚,晓得既然银票是真,便票号钱庄便没有借口不兑。更何况,四十三万两,分散到十七家头上,每家也就两万多,要是连这点头寸都调不出来,就绝没有能力在京里开钱庄。
“这么多小额的银票,全是三五百两的,硬生生凑出了四十三万……”九阿哥挠着头想不明白,“这么些钱,究竟是怎么来的?”
“莫非从民间一点点借来的?”那手下小心翼翼地猜测,“毕竟如今大户人家那闲散银子出来放印子钱的不在少数,朝廷虽然三令五申不许,可是却禁不住,毕竟有利可图啊!”
“是,是了!”九阿哥一下子明白了,“一定是这样。你,去告诉那些药材商人一声,叫他们再忍一忍,忍过十日,十日之后,市面上一定有参,又便宜又好的长白山参!”
九阿哥的推测是,这个“同仁堂”乐凤鸣就是个投机商,这次是四处借了小额借贷,打肿脸撑胖子一口吞下了内务府发卖的参。但是这些利滚利的印子钱利息升得极快,乐家绝难支撑十天半月的,只能靠买下货了之后立即转手发卖,回笼货款,将印子钱还回去,才能维持。
因此他命人再忍十日,就是判断这十日之内,乐家一定支持不住,不得已低价发卖人参偿债。
九阿哥一向最喜看人输得一败涂地,既然想到这个法子,自是心痒痒地准备看好戏,自然严令城里的药材商向乐凤鸣买参。
这下子所有缺参的药材商都找上了王开和:“王老板,您若再不允一点儿,我们这铺子就真开不下去了,老主顾都上门抱怨没有参……我如今这不仅没有参,现在连参须都没有,连泡过水晒干的都没有,这日子,您真叫我们怎么过啊!”
王开和也烦啊,他自家老婆小妾那里存着的几枝好参都被他搜刮出来了,上头却还只让他再等十日。
“王开和我告诉你,”也有那不客气的,指着王开和的鼻子,“十日,我就是还看着行会的面儿上,同意再捱这十日的。若是十日之后我还见不到这参的影子,您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到那时谁有参我就管谁叫爹!”
话糙理不糙,这个性子莽的商人却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说到底,从头到尾都是这个行会的会长,永济行的王老板让他们干着干那,若是从来没有过这个行会,他们这些人,岂不都会顺利成章地该拍卖拍卖,该买参买参?
人都是健忘的,这时候人们都忘了当初是怎样为钱老板的遭遇感到唏嘘的,又是怎样在王开和面前赌咒立誓一切照做的。
总之,十日为限,这十天几乎成了众人心里的魔咒。
这同仁堂,还究竟能不能撑到第十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呢?
王开和命人去前门大栅栏暗中打听,得知乐凤鸣将货款缴到了内库之后,连那些人参的货都未提出来,只带了他那九匣子样参回自己店里。
“果然是个空手套白狼的,”王开和心想。
可是在这几天内,乐凤鸣成日在自家药方里接诊、制药,该干啥干啥,诸事井井有条,一点儿慌乱都不显。药材商人们急,乐凤鸣却一点儿都不急,仿佛他那四十三万两银子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换成了参,便搁着也不打紧。
到了第九日头上,王开和已经实在是撑不住了,他气闷无比,自行来到福顺茶楼。茶楼上原本就聚了好些药材商人,这时候人人面露紧张,见了王开和也不招呼。王开和能理解众人的焦虑,也未往心里去……
可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冲上楼板,高声道:“有参啦有参啦!”
“真的——”
“咱们赶紧去——”
茶钱瞬间都抛在了桌面上,有的滚到楼板上。众人急不可耐,纷纷准备下楼。
王开和赶紧拦了那人,问:“哪儿有参?”
“前门,大栅栏,同仁堂……”来人答得气喘吁吁。
王开和登时皱眉,“不是说好了咱们守诺再熬一日的吗?”
来人话却还未说完,接道:“钱老板,钱老板在他家买到参了!”
王开和:钱……钱老板?他回来了?
第250章
还未等王开和反应过来; 福顺茶楼上的人们已经带着无比的喜悦,冲下楼; 一起往正阳门过去。
王开和本想提醒他们; 十日未至; 他们这么做是不信守承诺。可是后来一想; 老钱这都回来了,管他个屁承诺,当即跟着众人一起来到同仁堂。
同仁堂在前门大栅栏处; 本就是个热闹地界儿; 这下子更是围得水泄不通。人堆之中,钱老板一人跳上了一张板凳; 举着一张字纸; 扯着嗓子帮众人解说:“诸位啊,这回乐老板将参都收了来; 都是为了大家好……”
登时有人喊道:“管为了谁好; 有参就行!”
“是呀是呀; ”钱老板笑道,“反正乐老板说了,各位要多少有多少。而且他按这次内务府拍下总价; 在各等各品之间重新分配了一回; 匀了匀,毕竟大家有一阵子竞价竞得太狠了……”
众人一听大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是大家伙儿全程安静如鸡; 听凭乐老板一人将所有的参都拍下来,岂不是便宜?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且竞价炒上去的那部分金额,分摊到每一等每一品也不算加了太多,做人不能太贪心不是?
钱老板手上那张纸上,就是示意这参的单价是如何分配的。调完之后的单价人人都觉得公道,便一起喊,“就是这个价!”
“还是乐老板好人啊!”
钱老板笑笑:“各位都看好啦,想想自家打算进多少参,不妨都写下来,免得一会儿记混了。写好之后,先往账房那边交银子,再往乐老板那里过去领‘提货券’!”
“提货券?”人们不解。
“就是直接去内务府内库提货的凭证!”钱老板大声喊,“我早先已经去过内务府啦,提出货了,那边给验货,你爱怎么验怎么验!”
既然有人已经得了参,这同仁堂门前的药材商们纷纷都放了心。
“老钱!”人群中王开和一声高呼。
那钱老板一见朋友,登时从椅子上爬下来,将手中的字纸随意塞到同仁堂伙计的手里,然后费劲地朝王开和挤过来,感激地握着他的双手:“老王!”
“老钱!”
钱老板自然是在感激王开和悄悄给他塞的那二两金子,王开和则急切地想知道钱老板的遭遇,赶紧问:“你究竟怎样了?”
钱老板一挺身板儿,道:“自然是上头大人都查明白了,‘拖欠官银’本是子虚乌有,内务府又将扣下的房子院子铺子都发还啦!”
感情内务府的人自己作伐,这头发作了钱老板,那头又给他补回来。
“快去吧老王,你家药材行要的参多,你快些,大伙儿都憋急了,回头别叫旁人都买了去。”钱老板关心朋友,“对了,刚才忘了说,按现在这价算出来的价钱,回头还得加上二成!”
“加二成?”王开和惊问。
柜台账房那边也有人吃惊:“为啥要再加二成?”
这有点儿欺负人啊!
“人家乐老板总要赚个辛苦钱啊!你们想想,辛辛苦苦将这些东西都拍下,又东拼西凑寻了这么多银子交到内库去……你们现在嫌贵,早先拍卖的时候为啥不喊价呢?现在全直隶就只有乐老板一家有参,他还敞开来将参都供应给格外,这是何等的胸怀!”
众人听了都十分无语。但想着如今的确是乐凤鸣掌握了长白山一年的出产,独个儿把所有的货源都拢在手里,其实哪怕多加几成大家也不得不买。如今乐家只加两成,算是良心价了。
“再说了,诸位算一笔账,眼下这个参价,再多加二成,拿到各位手里,和以前买内务府的参,哪个贵哪个便宜?”
在场的都是商人,心算都是一流,有人略低了低头就喊了出来,说:“现在便宜!”
“就是啊!”钱老板继续说,“以前内务府卖参,卖个这个不卖个那个的,大家伙儿少不了拿钱打点,再加上中间经手的人有多,层层要给回扣的,加上这些这参价压根儿不便宜。今年怎么样呢,今年只有一道手,所有的成本都摆在大家面前,清清楚楚的。各位,这买参的法子,孰优孰劣,你们到如今能看清了吗?”
“再看不清就是瞎啊!”
登时有人接话。
“老钱,”王开和望着突然见伶牙俐齿,层层剖析的钱老板,“这些话,莫不是内务府石大人教给你,命你说的?”
“什么石大人,木大人?这些都是乐老板说的。我瞅着这个乐凤鸣啊,有实力,迟早能一飞冲天。”
王开和心想,这哪里还用等到“迟早”,这位明明已经是一飞冲天了。
“不过呀,乐老板省了我那两成的加成,”钱老板得意洋洋地说,“今年的参,我又能发一笔小财喽!还有虎骨……”
王开和见到朋友眼里直往外迸铜钱星儿,实在是哭笑不得,这个爱财的钱老板,只怕是被人借来用还不自知呢!不过人家此前吃过苦头,如今得些补偿,也是应该的。
一时众人在乐凤鸣这儿领了“提货券”,前后脚地就赶去了内务府。内务府果然有人候着,在那边给人“提货”。商人们要求验货的要求也一一得到满足,众人在内务府生平头一回感受到了“童叟无欺”。
“你说你们,是不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