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说; 却已是体谅了儿子的一片苦心。十六阿哥登时挂下一张脸; 手里的扇子也不知抛到哪里去了,一副马上就要哭出声的模样。十二阿哥正好在他身侧; 伸手在十六阿哥脊背上拍拍; 以示安慰。
只是十六阿哥一旦洗清嫌疑; 十二阿哥这头刚刚被皇父启用的,立马又要回归赋闲。
“胤裪这几日当差当得尚可,这样吧; 正白旗满蒙汗三旗事务俱着胤裪办理。”老皇帝一开口便交代了新差事。
胤裪赶紧领旨谢恩; 石咏在一旁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得亏没有当面得罪过这位十二阿哥。如今他伯父富达礼任着正白旗的满都统,妻子的叔叔白柱是正白旗佐领,还有一票朋友也在正白旗……连他自己都是正白旗的!不过看这位十二阿哥办事的风格,应该是个打算“无为而治”的; 往后几年,正白旗的这些亲朋,日子应该过得挺舒心的才是。
康熙皇帝将这都宣布完,手一伸,便扶着十三阿哥的胳膊,稳稳转身,从宗人府后堂离开。自始至终,十三阿哥与旁人没说过半个字,亦无眼神交流,倒是老皇帝临走的时候,似是看了八阿哥一眼。
康熙皇帝的评价与任命,意味着十六阿哥恢复自由与职务,所谓内廷失物的无头公案,又被一脚踢回了后宫去。
没多久,听说永和宫德妃自己掏了银子,填补这两件珍宝在账面上的损失。据此看那两件文物应当确实是丢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有人将其藏起,后来事情闹大,就死活再没脸将东西拿出来了。
隔了数日,十三阿哥的嫡长子弘暾生日,四福晋久未见这个侄子,当即过府前去探视,雍亲王“顺路”捎福晋一把,才与十三阿哥在金鱼胡同碰了面。
“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这两种滋味,弟弟可算是都尝全了。”十三阿哥感激地望着兄长。
只是弘暾生日,金鱼胡同外面前来送礼的马车就排出了半里地的队伍。十三阿哥难免感慨,以前这种时候,除了妻子那边的亲眷,也就只有四哥四嫂会遣人送上贺礼,看顾一二。
雍亲王极难得狭促地笑笑,只说:“十三弟怎么会这么说?你该说‘风头正劲’与‘炙手可热’这两种滋味,一一都尝到了才是。”
十三阿哥登时苦笑,这种“炙手可热”“风头正劲”,哪里是他想要的。
“说实话,若不是福晋今日过来,我还不敢来看你!”雍亲王唏嘘道,“要知道那回你在宗人府一出面,京城里可是传什么的都有。”
以雍亲王的身份,已不大适合与十三阿哥来往过密。
一提起这个,十三阿哥面上的笑容立即淡了,眉心涌上几分犹豫,无奈地道:“皇阿玛这不过是做给十四弟看,其实,其实哪有……”
他自己知道得清楚,这是康熙的制衡之术,见十四阿哥一党蹦跶得太热闹,便扶他起来做个活靶子,制约一下十四阿哥,好教对方知道皇帝手上还有别的牌。当日那次短暂的露面之后,康熙皇帝便再也没有与十三阿哥走得如此近,一切皆是公事公办。
因此十三阿哥知道,皇上这就是在用他——但这绝非他所期盼的真正亲情:从小疼爱自己的皇父,如今只是牢牢地守在那个位置跟前的老人。
雍亲王自然知道实情,立即改换了个话题,免得十三阿哥伤感:“小十六上回来寻我说话……”
十三阿哥登时想起那个活宝似的十六弟,脸上忍不住露出微笑。
雍亲王也自然而然地嘴角上扬:“说着说着险些哭起来,朝我倒了一肚子的苦水。”
十三阿哥看着雍亲王这副表情,顿知就里:“恭喜四哥!十六弟看似性子精明,滑不留手,其实却是个重感情的,能与四哥推心置腹若此,将来必定会是四哥的助力。”
雍亲王一凝神,笑容转冷,点头道:“是呀,她越是这样折腾,只会将得用的人一个一个地推远,一个一个地推到本王身边。”
十三阿哥登时不敢接口了,雍亲王口中的“她”,很明显,指的不是旁人,是永和宫那位。这次那边恐怕的确是想绝了十六阿哥“立爱”的可能,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十六阿哥只是个皇阿玛疼爱的小儿子,而不是属意的继承人……德妃这么做,唯一的结果便是让十六阿哥无形中慢慢朝雍亲王这里靠过来。
“还有那个石咏!”雍亲王一想起当日宗人府的事,立即又表现出不满,气愤愤地道:“出这种事,竟不晓得往王府送个信,开口跟本王求个情吗?”
十三阿哥看着四哥那一副忿忿不平的神情,便知这位八成是已将石咏看作了自己人。雍亲王平素一向护短,然而就因为自己人在需要帮忙的时候不向自己求援,这一位竟就此恼了起来。
十三阿哥暗笑,当即出言为石咏解释:“弟弟倒觉得茂行这回行事颇为稳妥。他走的每一个途径都属正当,旁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那日即便皇阿玛不在,凭简亲王那四平八稳的做事风格,十六弟这桩案子,也一定能了结得漂漂亮亮的。”
十三阿哥自然知道十六福晋曾经去过永顺胡同,也知道这位福晋后来又都打点了哪些。然而旁人就算知道了,也只道十六福晋救夫心切,想不到其它。
至于慎刑司那把火,却是宜妃手下的人放的——宜德二妃向来不对付,能看德妃吃瘪,宜妃自然高兴。
然而德妃毕竟是雍亲王生母,十三阿哥斟酌再三,还是选择了没有将慎刑司走水的实情告诉兄长,只说:“年轻人有这等气性,想要凭一己之力解决难题,虽说的确是莽撞了点儿,不过四哥看在结果还不错的份儿上,就不要责怪那小子了吧!”
雍亲王登时反问道:“谁说本王怪那小子了?”
十三阿哥登时笑——就晓得这一位口不对心,一问之下,果然如此。
坐在十六阿哥对面,石咏连打了两个喷嚏,心想这到底是什么人在惦记着他。
在“百花深处”的第一次拍卖,结局尚好,过程却不太顺利,十六阿哥因此有些垂头丧气。然而在石咏看来,却有好些东西是值得好好总结的。
之所以想要组织一个拍卖行,石咏的本意是想盘活市面上的存量古董文物和手工艺品,促进财富与头寸的双向流动,最终令普通工匠受益。尝试了两回之后,他果断发现:
头一件,内库收藏绝对不是稳定可靠的拍品来源,而他的目标,恐怕也不是一间拍卖行就能满足的;第二,当代工匠所制的一部分工艺制品,由于符合时下的审美,再加上价廉物美,与古董一样受到市场欢迎,甚至有些作品价值不菲、艺术性达到顶峰,即便在拍卖会上,也完全不输与千百年前的古物件儿。
至于第三么,内库增收的计划,不能只靠拍卖行,还需要拓展其他财源才行。
听石咏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十六阿哥打了个呵欠道:“茂行啊,田半山念叨着你,说他过几天能下地了就过来给你磕头!”
石咏:……这么突然地转换话题,我说的真就那么枯燥么?
田半山就是小田,当日慎刑司起火,他趁乱就被人捞了出来,如今在阿哥所后面的住所中养伤。
“福晋将前事也都说了,”十六阿哥说到这儿,面上的神情转淡,低声道,“所以爷又得领你一回情……”
石咏见十六阿哥神情怅怅,晓得这事儿决计不止是十六福晋出面奔走那么简单,恐怕还涉及十六阿哥内院的其他内情。他却不便再问了,只说原是他分内之事,十六阿哥不必客气。
他猜得不错,十六阿哥这次能平安顺利地从宗人府出来,除了石咏在宗人府正堂那一番专业辩论以外,十六福晋也功不可没。然而十六阿哥一到家,迎接他的却是侧福晋李氏的眼泪与欢喜,又说起十六阿哥的长子弘普病了几日,拉十六阿哥到弘普那里探视,所以十六阿哥回宫之后头一晚歇在了侧福晋那里。
待到十六阿哥知道十六福晋所做的一切之后,已经晚了,十六福晋对他淡淡的,虽然没有明着表示嫌弃,十六阿哥却知道自己一时不慎,做了一回渣老公,伤了福晋的心。待听说李氏在自己出事之后将手上积攒的所有银子都折成了黄金,命人送到自己送给她的那个小庄上,埋在地窖里,十六阿哥更加无语。
一妻一妾的本性,在危难之时,便是高下立现。偏生他一回宫,还没闹清楚情况,就栽进了温柔乡。如今福晋不肯理他,这是怎么办才好。
“十六爷可知那只铜鎏金的莲花长明灯座是薛蟠薛文起买去的?”石咏察言观色,故意这么问。
十六阿哥懒懒地抬眼: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文起兄曾提及妻室甄氏的闺字之中,有个字正好合了这件器物,所以文起兄才特意拍下了这件物事。”
十六阿哥一下子翻身坐起:原来哄媳妇还可以用这招?
“哈,爷这回可有主意了!”
石咏问他有什么主意,十六阿哥却诡笑着绝口不提。
待到后来石咏一次无意中听见妻子如英说起,十六福晋的小字叫盼儿,因福晋年幼时咬舌,说不清楚自己的名字,所以家中姐妹们笑她,管她叫“胖儿”,待到后来长辈们便都这么叫了。
石咏望天,着实没想出十六阿哥究竟是怎么哄媳妇儿的。
但是十六阿哥终究是将十六福晋哄好了,而且侧福晋李氏求仁得仁,被十六阿哥送到她那个小庄上,守着她那些黄金住了几个月,快要入冬的时候才搬回来的。
“拍卖”的风波过去没有多久,西北的事终于确定提上日程,驰援西北的大军定于年底或是明年年初开拔。康熙谕旨,命皇十四子胤祯为抚远大将军,代天子出征。
虽说没有明旨,但是京里暗流涌动,有消息传出,十四阿哥因是代天子出征,所以其纛用正黄旗纛,王纛式样。
石咏这才明白,后世所传的“大将军王”究竟是怎么回事。十四阿哥的品级实际上并未封王,依旧是固山贝子,但是出征的仪仗将是亲王样式。除此之外,据十六阿哥所言,康熙帝谕旨诸臣子之时,亦会提及“十四皇子大将军王”字样,所以人人都认为但凡西北战事顺利,十四阿哥封王便会是板上钉钉的事。
除了十四阿哥以外,宗室中不少人也被康熙点了出征,其中最显赫便是食亲王俸的铁帽子郡王纳尔苏,除此之外,还有裕亲王世子、简亲王世子,贝子若干,镇国公、辅国公若干。这些请求出战的宗室,大多是曾向康熙帝递折子请战,想去西北捞军功的。
十四阿哥的“大将军”一封,早先关于十三阿哥重获圣心的传言则再度沉寂下去。“炙手可热”再度成为十四阿哥一人的专属形容词。
对此石咏的感觉很明显,“百花深处”因为早先举办过的一次“拍卖会”,名声大噪了一回,可如今即便不办拍卖会,依旧门庭若市。每日往吴氏的外宅递帖子求见的人络绎不绝,甚至吴氏的小丫鬟每日去莳花蒋大娘那里买花儿的事都被打听到了,结果每天大杂院那里都候着人,就是为了求吴氏帮忙安排,能见十四阿哥一面,好在这一场战事之中,取个讨巧的职位。
石咏对此有些无语,心想康熙皇帝还真会画大饼,连个实际的王爵都不给,就让十四阿哥这样欢欢喜喜地跑去西北吃砂子去了。然而他不得不说,这不过是因为自己是个剧透党的关系,若是他真与十四阿哥易地而处,要对那个大位全无指望,只怕也是绝无可能。
除此之外,京中还另外得了个消息,四川巡抚年羹尧因治事明敏,被皇帝特授了四川总督之职,兼管巡抚事,统领军政和民事,这算是将四川的军政大权一把抓了。
年羹尧成为西陲重臣的发迹之路就此起步。石咏忍不住想起他那个石宏武二叔,不晓得四川那边会怎么样。
正在这时候,石大娘向石咏提出,想要搬回椿树胡同住着。石咏小夫妻便极爽快地应下。
第236章
在石咏成婚之前; 石家人一向住在椿树胡同,只有每年腊月至元宵节那一段时间住在永顺胡同赐宅。然而前阵子石咏大婚; 必须要在永顺胡同的赐宅里办喜事; 这才一起搬到了忠勇伯府旁。
前阵子石喻回椿树胡同; 主要是为了去学塾方便; 而那时石咏尚在新婚,照规矩新房不能空,所以石家掰成两茬儿; 一边住了外城; 一边住了内城。
如今石大娘提出搬回椿树胡同,石咏与如英都说好。毕竟石咏平日里上衙; 只有如英与石大娘两人大眼瞪小眼; 又惦记着王氏一人在椿树胡同应该也怪闷的,干脆捡了石咏休沐的日子; 举家又一起搬到外城来。
椿树胡同的宅子较永顺胡同赐宅小些; 但是格局不错; 自然而然分成东西两院。回到椿树胡同,石咏夫妻住了东院里进,外头一进只有半拉院落盖着房子; 李寿与另一名长随石海便住了西面两间; 东面的空地正好停靠石家的马车,并建了个规模不大的马厩。
西院那头,石大娘和王二婶一起住了里进,石喻则一人住在外进。
椿树胡同还多了些人口; 主要是几个小丫鬟。如今石大娘与王二婶各有一名贴身丫鬟,一名粗使丫鬟,如英这边的规格与西院相同。但是石咏兄弟两人依旧不要人贴身服侍,石咏有两名长随,石喻如今则添了一名书僮,和一名送信跑腿的小厮。除此之外,石家的厨房由柳氏夫妇张罗,余人则都还住在永顺胡同,看院子。
石咏一搬回来,最雀跃的人自然是石喻。这小子如今已有十二岁了,开始窜个子,早年间脸上的婴儿肥全不见了,再加上攻读辛苦,便显得十分清瘦。王氏天天看着他还好,石大娘一见了就心疼的不行,直嚷嚷着要厨房做点儿滋补的,给石喻补补。
石喻则来找哥哥:“大哥,我有事同你说!”
石咏一点儿也不奇怪,早先在永顺胡同,这小子就每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不免努力回想,究竟自打什么时候起,这小子就学会藏心事了?
“说吧!”石咏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以前都是拍头的,可是如今人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了,石咏便也不好意思拍他的小脑袋。
“大哥,我想……我想明年下场!”
石喻抬起头,双手都攥着拳,非常坚定地望着兄长,似乎说明这小子是来“告知”兄长,不是来征求意见的。
石咏一怔,问:“夫子怎么说?”
石喻正想解释,忽然外面李寿的声音传来:“大爷,大爷,郑先生来了!”
石咏与石喻对视一眼,知道是郑板桥来了。石喻在石咏的影响下,对郑板桥的书法也十分推崇,这下哥儿俩便暂时压下此前的话题不谈,相视一笑,一起出去迎接郑板桥。
岂料郑板桥竟是来辞行的。
他过来辞行,还一并带着夫人徐氏和孩子。石咏连忙给如英送了个信儿,请如英陪着徐氏一起寻石大娘她们说话去。此外石咏暗示一句,少时如英便备了一份程仪,命人从内院送了出来。
时下送人程仪多为二十两银,如英将东西送出来的时候又长了个心眼儿,在托着程仪的漆盘上又放置了两个荷包,荷包里盛着铸福禄寿的三色小银锞子,两个荷包的价值也将近十两。如英这是让石咏自己把握,若是在程仪之外,还可以添上这两个荷包,郑燮那里能多得些实惠,却也不损面子。
一时如英将徐氏夫人迎进了西院内院里,石大娘与王氏闲坐无聊,巴不得有人说话,见了徐氏身边的小儿更是喜爱。再加上徐氏与王氏都是打南边来的,一开腔便自带认同感,两边立时聊得热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