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阿哥是被这帮满妃所出的哥哥们“吓大”的,这时候哭丧着脸,可心里并不怵这位十四哥,他一面苦笑,一面说:“十四哥,那边福戌号的客人请您去见见——”
十四阿哥一怔,突然一下子会错了意,突然高声笑起来,转脸看向吴氏:“爷知道了,想必是什么人打探到了爷想要这件物事送你,便怎么着都要将东西给拍下来……”
他以为是什么人要向他送礼,因此才会非这件东西不买,十四阿哥这下登时舒坦了:“谁知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不认自己人,爷竟害他破费至此。”
十六阿哥见十四阿哥想得好美,心里为对方点了一根白蜡烛,然后小声小声地说:“十四哥,福戌号那里……是,女眷。”
十四阿哥登时哑了,转过头,与吴氏互视一眼。
“爷!”
福戌号那里,十四福晋如插烛一般,笔直笔直地行了个蹲礼,正眼也不看十四阿哥身后低眉垂首,跟着的吴氏。
那只汝窑青瓷莲花温,此刻就放在她背后的黄花梨圆桌上,盛在囊匣里。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十四阿哥为了在爱宠面前一展威风,并没给十四福晋留多少情面。
“爷喜爱这只囊匣,请尽管取去!”十四福晋兀自蹲着还没有起身。
“莲儿过去取了。”十四阿哥见妻子如此,稍稍松了一口气,小声吩咐吴氏。
吴氏这会儿哪里敢收这只囊匣,只期期艾艾地在十四阿哥身边道:“奴,奴哪里配……”
十四福晋目无表情,只道:“这只汝窑器最后落在谁的手里,并不打紧,只是额娘的意思,不能由爷手里买回去。至少,不是在这个时候!”
一旦从十四阿哥手里高价买回去,这女色上不检点、私蓄外宅、穷奢极侈、一掷千金的罪名,十四阿哥就跑不掉了。
十四阿哥平日里颇烦福晋这副模样,他可真不信福晋就能这么“贤惠”,对自己私自纳的外室如此宽容大度,可是他听见十四福晋说是德妃的意思,登时一凛,知道福晋说得对,眼看诸事齐备,西征的人选已经定得差不多了,他可万万不能在这个当儿掉链子。
想到这里,十四阿哥心底长叹了一声,福晋为他着想,他便也不能太胡来了,当即上前,将福晋扶了起来,道:“多谢福晋提点!”
十四福晋心里一松,晓得丈夫还是有分寸,知道领情的,可她再一抬眼瞥见吴氏,心里到底还是火大。
“这就是吴妹妹了!”十四福晋头一回对上丈夫的“外室”,“看来今日是个好日子,咱们那里有现成收拾好的屋子,不如妹妹今日与我们一起回宫?”
吴氏嗫嚅着不晓得该怎么作答,十四阿哥那边则呵呵了,“这倒不必,爷今日晚间还有些兵部要务要处置,明儿自会去宫里给额娘请安。福晋,待明儿咱们宫里见了,再叙其他。”
福晋的手段他见识过不少,所以才将吴氏一直藏在民间,从未带进宫里。偏生这个福晋处事周全,在宫里的确是他的一个助力,对他来说,更像是有着共同目标的合作伙伴,但是却与爱宠无法同日而语,因此实在不得已,只能硬生生将完颜氏与吴氏两人拆开来,不让她们有交集。
没想到十四福晋竟然能摸到这百花深处来,而且还与他演了这样一出对手戏,十四阿哥不得不感激,然而这种“不得不”,令他觉得福晋早已将他一切都看透了,因此极不舒坦。
十四福晋什么也没说,再次蹲了蹲,命人将那囊匣收了,带着就往外走。十四阿哥登时被噎住,想要让福晋将手里的东西留下,又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他好歹也是个男人咧,让妻子掏十万两银子的腰包,替他给外室买“定情信物”,这种事儿,十四阿哥决计做不出来。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福晋离开。
这边石咏也问十六阿哥:“眼看宫门快落锁了,十六爷要不要先回宫去?”
十六阿哥“切”了一声,说:“看不起爷!十四哥有个外宅,你道爷没有?”
石咏很鄙视地瞅瞅十六阿哥,他早就听说十六阿哥在什刹海附近置办了院子,只不过这院子是打算让他万一有什么公事,误了宫门下锁的时间,好在宫外头混一晚用的,此“外宅”非彼“外宅”,而石咏也很鄙视十六阿哥这种死鸭子嘴硬的说法,整天还为了内院的事儿救火呢,到了这种时候,打上两句嘴炮真的很过瘾么?
十六阿哥接受到了这种鄙视,知道石咏早已将他那点儿小心思看穿了,不由得极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得……爷其实心里,也挺不好过的。”
他也挺同情这个十四嫂的,人前装得那样坚强,人后与丈夫的关系却是那样,偏还要一力为丈夫筹谋。这种日子,真不是什么人都过得来的。比如他后院那两位,明摆着不对付,吵得他一刻不得安生。
“只娶一个好!”石咏在一旁,无聊地抬抬眉头,他当然晓得十六阿哥在愁什么,说来说去,这就是如今这个时代一夫一妻多妾制度的锅,早早改了便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十六阿哥颇有同感地点头叹息:“的确如此啊!”
“不对,”十六阿哥刚刚感叹过一句,立即又转了回来,说,“爷确实是娶了不止一个,可这也不是爷自己要娶的啊!谁都跟你似的,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也没人来管你。”
不知何时,石咏从来没有通房丫头这事儿竟悄悄地传了出来。他们夫妻晚间寝居里从不留人,这事儿老尚书府陪嫁过来的几个丫头都知道。只不晓得是不是回门那日丫鬟们和其他丫头打过照面,可能将这事儿当稀罕事儿给说了,这事儿才在极近的亲戚人家里满满传开,如今更是不知怎么,传到十六阿哥耳中了。
传这等私事的人,或许是想让人嘲笑一回石家贫寒,石咏从小到大就没有用过丫鬟,一切贴身琐事都靠自己。然而这消息传到旁人那里,倒有不少女眷羡慕如英,觉得新妇进门,至少没有糟心的事儿——做这石家的媳妇儿,其实也不错。
十六阿哥想想也挺郁闷的,这娶了侧福晋再取嫡福晋,也不是他自己想的呀!至今他都没想清楚康熙皇帝为什么这样,先给他点了妾室,让他先与侧福晋李氏情投意合,然后再给他指了嫡妻——其实让他只娶任何一人都挺好的,可是偏偏让他娶了俩,而且还是这样的嫡庶与次序。
想到这里,十六阿哥揉揉眉心,倒真的有点儿嫉妒起石咏这个傻小子来,俗话说,傻人有傻福,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一时十六阿哥急急忙忙赶着回宫中阿哥所去了,石咏也赶回永顺胡同。他将新居设在永顺胡同,唯一一桩好处就是不怕城门下锁了,但是却难得见到弟弟石喻,也不知这孩子如今怎样了……
待“百花深处”这里收拾整理得差不多,石咏与李寿一道回了永顺胡同。石大娘的院子和新房一样,都亮着灯,石咏赶紧叫人去通知桃儿,就说他已经回来,请石大娘早先安置。
石咏见母亲的院子熄了灯,才赶紧往媳妇儿那里赶。一回屋,他见如英歪在榻上,人已经睡着了。
“咏哥儿,咏哥儿!”外屋多宝格上的瓷枕小声小声地呼叫石咏,“我听见你媳妇儿今儿叫人煎红糖姜汤来着的,你……你今晚别动她,让她好好睡一觉。”
石咏一下子想起来,他刚才进屋的时候,的确看到榻旁小几上放着还未饮完的姜茶,一下子着了急,连忙问:“这是病了么?着了凉?”
红娘如果不是个瓷枕,而是个真人的话,十九要给石咏翻一个大白眼:“这大夏天里头,着个什么凉?”
“你媳妇儿大约每月行经时,都会有些不舒服,你多看顾着她点儿,若是有名医便劝她好生调理调理,万一她发脾气,你也多容让着点儿!”红娘终于耐下心来,将该教的都教给石咏。这一位也总算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总之不是嘱咐人喝点热水就算完的事儿。
当下石咏先去摸了摸如英的额头,觉得她身上还好,只是手脚却有些阴凉,当下去厨下,将早先小丫头子们熬的一点儿红糖姜茶又给热了热,将如英抱起来,喂她多少饮了一些。
如英睡得迷迷糊糊的,有人喂她饮茶,她便也就着石咏手里一点一点啜了,然后也顾不上别的,自己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睡时只觉得四肢百骸暖暖和和的,再无一点儿不适。
待她第二天早间醒来,石咏已经又上衙去了,临走是嘱咐了望晴望雨她们几个好生照料如英。如英微有些发愣,原想着自己留灯守夜,等着丈夫回来好帮着拾掇照顾的,结果旁人尽顾着照顾她了。
石咏回到内务府,自然要顾着将昨日拍卖之事,一一料理妥当,拍卖款项安排全部收回,银两转入内库,账目也一一记清楚。
岂料十六阿哥一直未出现。这倒有些出奇,毕竟十六阿哥看着惫懒,但是其实是个诸事极上心的阿哥,深恐出一点儿纰漏,叫旁人抓住了把柄。
结果十六阿哥日上三竿的时候才到,来到石咏所在的府署衙门,紧紧绷着一张脸,嘴里不断嘀咕:“真是欺爷太甚,欺爷太甚!”
石咏知道十六阿哥一向是个好脾气的,极少气成这样,忙问怎么了,没曾想十六阿哥气咻咻地往桌边一坐,说:“十四哥说了,他们两口子较劲,才将东西的价码炒至十万两,现在想明白了,要将这钱讨回来。”
第231章
石咏听说十四阿哥要将买下那只汝窑青瓷莲花温的银钱要回来; 十分无语。
不可否认,这件事的确是十四阿哥和十四福晋吃了暗亏; 若不是他们两口子叫板; 这件东西; 是绝不可能叫价叫到十万两上的。
但是话说回来; 昨晚十四福晋掏银票的时候,十四阿哥若是真的开口计较,石咏估计也会将这两口子第一次出价的四万五千两之外的款项都退给十四福晋。
可估计当时十四阿哥在与福晋怄气; 没想到这一出; 如今记了起来,却心疼钱了; 便仗着自己是哥哥; 从十六阿哥那儿讨钱。
——怎么一点儿契约精神都没有!
石咏对这一位,就是这一句评价。
从十四福晋那福戌号出手打赏之大方看来; 这一对夫妇; 大抵都不缺钱; 为一件器物叫到十万两的时候,都还留了后手还能往上再叫。可到了这时候十四阿哥却记起与福晋夫妻一体,他们家是花了冤枉钱了。
“百花深处”的拍卖行昨日拍出的所有拍品; 款项已经全部收齐; 如今正存在薛家和另一家皇商的票号中,今天下午就能入内库。
但是石咏并不想与十四阿哥杠上,毕竟那一位是吃了闷亏,于是他斟酌着对十六阿哥说:“十六爷; 您看要不这样,咱们退五万五千两给十四福晋?”
十六阿哥“哈”的一声,道:“茂行真是个实诚人。你难道看不出,这钱不是十四嫂要的,这钱是十四哥要了想揣自己个儿的腰包的!”
石咏越发无语,没想到竟然还有那么一出。
十六阿哥凝神想了片刻,伸拳头在桌上一捶,道:“不行,这回爷可不想让这位哥哥怎么称心如意。这样,茂行,你现在就安排两家将款项送入内库,八十万两,爷让广储司立即签收。”
“茂行,这回拍卖不是爷一个人操办起来的,你,白增寿、杨镜锌、姓樊的那个掌柜,还有咱们内务府那么些人,都花了心力的,眼见着好不容易拍出了皇阿玛需要的数目,没的因为这一对夫妇这样一闹,咱们就还得把钱吐五万多两出去。你们原本有功的,届时也变得无功有过了。哪怕就是为了你们这些人,爷要和十四哥较一回真儿,”
石咏听十六阿哥这样为他们着想,心内温暖,可又担心十六阿哥扛不过十四阿哥那头。
“没事儿,十四哥那里,我就说他来迟了一步,银子已经进内库了,待要再从内库里往外提,要皇阿玛或是宗人府宗令的手令,到时候少不得将昨晚的尴尬事抖出去,对大家都不好。回头我再补一件品相好的物件儿给那胡同里住着的‘小嫂子’,央她在十四哥面前说两句好话,回头十四哥就不好再与我计较这事儿了。”
石咏应下,十六阿哥说的在理,这事儿还涉及到好些内务府属官的利益,倒也不好轻易让步。但是他莫名有些为十六阿哥担心,毕竟他尚且不了解十四阿哥的脾性,不知道那位是不是个会秋后算账的主儿。
事实证明,十四阿哥没有秋后算账。十六阿哥将一件扬州玉雕工匠雕的青玉莲花浮雕炕屏送给了依旧住在百花深处胡同的吴氏,东西算不上是名贵古董,甚至很新,但是胜在清新好看。十六阿哥央吴氏说了几句好话,十四阿哥便不再说什么了,而且还在吴氏的院子里摆了一回酒,请十六阿哥吃饭。五万多两银子的事儿,看似就此揭了过去。
百花深处的头回拍卖完成之后,石咏的工作重心又转回营造司与造办处两处,如今王乐水已经迁去户部,造办处只得唐英一个,石咏少了个可靠的人管着那里,少不得自己多花些功夫盯着。
这天他刚巧去了养心殿那边,检视造办处几名西洋画工为康熙皇帝绘制的行乐图,刚刚看完一幅,一抬头,忽然见一个不常见的身影立在画工处门外檐下,背对着石咏,手中举着拂尘,仰头望天。
这副形容,仿佛是此人偶尔路过,在檐下躲一会儿雨似的。
可是石咏望望天,盛夏天气,晴空万里,明明没有任何要下雨的征兆啊。
望着这一位久违了的身影,石咏暗想:究竟是什么风将您给吹来了,徐公公?
此刻檐下立着的这一位,不是旁人,乃是乾清宫太监总管魏珠的徒弟小徐,早年间小徐与石咏因为康熙书房里的那只自鸣钟而结识,又因为关押在景山后山的梁九功而生了些不快。但在那之后,两人再无交集,甚至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过几次,因此石咏全不知小徐今日摸到他这里,是为了什么。
于是他也走到檐下,立在小徐身侧,双臂一抱,抬头望天——他们这难道是要,谈天气?
岂料小徐一开口就让石咏脸色遽变。
“十六阿哥现在被关在宗人府。”小徐语气平平,“内务府这头很快会得到消息,内务府总管一职由十二贝子暂代。”
十二阿哥胤祹与九阿哥胤禟一样,身上有个固山贝子的爵位,早年间他的亲舅舅托合齐被牵扯进“托合齐会饮案”,病死在狱中,且因“罪孽深重”而被挫尸扬灰,不许收葬。自那时起,十二阿哥便备受打击,一直赋闲在家,直到前阵子为太后治丧,康熙皇帝许他协理内务府诸事,那时十二阿哥曾与石咏有些交集,彼此也算是认得。
但石咏万万没想到,十六阿哥怎么就被关去了宗人府。
“具体情由,咱家一概不知,唯独晓得小田现在被关在慎刑司问供。咱家另有差事,马上要走,大人……好自为之。”
小田是十六阿哥贴身侍奉的小太监,日常传讯跑腿,都是小田去做的。
石咏震惊之余,努力稳住情绪,低声道:“多谢传讯!”
小徐嘴角斜斜向下扯了扯,道:“十六爷曾救我一命,我不过知恩图报罢了,往后也不再欠十六爷什么。”
石咏当然记得当初梁九功发作小徐,小徐的命,是十六阿哥以一柄折扇的代价保下来的,他也没想到小徐一直将此事牢牢记着。
这个小太监,自从险些被梁九功杖杀之后,看着是性情大变,冷清淡漠到了极点。但是在石咏看来,小徐那颗心,到底还是保有那么一股热乎气儿。
眼下不是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