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严肃地说:“今日是尊亲大定之礼,哲彦兄,比起我,你更应该维护尊亲的名誉,不信谣、不传谣,见到有传播这等流言的心怀叵测之人,应当拷问一番对方究竟居心何在才对!”
他说得大义凛然,登时将哲彦的一番话都给逼了回去,颇有些讪讪地说:“是我想的不周到,是我错了。”
第220章
安佳氏直起身; 命身边的媳妇子将达山与达春两个小哥儿都带下去,直起身笑着面对英姐儿; 说:“两个哥儿还小; 要慢慢地教。英姐儿见笑了!”
如英也笑着摇头; 道:“没事!小姨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安佳氏则幽幽地叹了口气; 说:“其实就是有句话想问你,我嫁给你阿玛也这么些年了,近来你姐姐见我; 大多尚能称呼我一声‘母亲’; 可是你为何从不改口,永远只管我叫做‘小姨’?”
如英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敛了; 望着安佳氏; 说:“因为您确实是小姨啊!”
安佳氏:……
“我还记得您没嫁给阿玛时的样子,那时额娘刚刚过世; 我们姐俩那时才三四岁吧; 一下子都成了没娘的孩子。我还记得我们当时哭得很惨; 而您手里拿了糖饼来安慰我们,哄着我我们,那时候您真年轻; 真漂亮; 与额娘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当时就记住了,您是小姨,是额娘的亲姐妹,我总觉得有您在; 额娘就一直活着。毕竟您身上有着与额娘一样的血脉。”
安佳氏听到这里,彻底怔住,她从未想过,这个继女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听到这里,安佳氏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亡姊,她亦曾依恋思念姐姐,姐姐走的时候,她也曾泪如雨下、心如刀割,毕竟是血亲,就如英姐儿说的一样,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可是小姨,当初您要是没有嫁给阿玛,是不是会比现在活得更快活些?”
如英突然问。
安佳氏一下子愣在当地,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瞬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若是她从未嫁给穆尔泰?
若是她从未嫁给姐夫做填房,她依旧会疼爱如玉如英两个,将她们视作姐姐生命的延续,就像是两个侄女儿看待自己那样;相反,由着父母做主,将她嫁给穆尔泰之后,她成了“继母”,而不再是小姨,原本天生由血缘牵起的那种依恋与牵挂,不可避免地为利益所冲淡,她越来越重表面功夫,私底下为两个亲子绸缪得更多,她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选择,人总是这样自私的,而身为人母也一定会更偏向自己的亲生子女,而她也相信若是与姐姐易地而处,姐姐也会做出完全一样选择……
而今这个侄女却问:小姨,您若是没有嫁给阿玛呢?
安佳氏心道:难道她那时,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一想到这里,安佳氏瞬间被唤起的昔日柔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觉得一颗心又冷又硬,而眼前这个大胆的侄女,则总是在一步步地挑衅她的底线。
如今穆尔泰承嗣之事早已化为泡影,丈夫不争,她为两个儿子绸缪的,自然再没了指望。早先这个英姐儿曾经帮着白柱媳妇齐佳氏努力弥合与老太太喜塔腊氏之间的关系,安佳氏便理直气壮地迁怒了如英。
而矾书之事,安佳氏对如英本该心虚不已,她早已选择性地遗忘了当日在清虚观亲眼所见十三福晋等人所经历的那场凶险,如今她只晓得自己并无把柄落在旁人手里,她便理直气壮地去抓旁人的把柄。
“对了,英姐儿,今儿可是你的好日子,不再上房那边好好待着,陪着老太太,你怎么想起跑到继母这个院子来了呢?”
安佳氏心内越是冷硬,她就越是笑得温煦,关怀备至地望着如英:“嗯,是了,望晴那丫头不见了,所以你才担忧……是不是望晴知道你什么不方便告诉旁人的事情。她不见了,没准就是被关在哪处柴房里,回头被人拷问出秘密,你便因此连下定也顾不上了?”
如英镇定地笑:“我猜这倒还真不至于,望晴那丫头一向是好吃懒做,想必是被人轻易许了些好吃的,就不知躲在哪里独享美味去了。我哪有任何见不得人的秘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说着冲安佳氏一伸手,道:“小姨,今儿是我的大日子,怎么能少得了您?吉时就快要到了,您陪我去老太太的上房去吧!”
安佳氏原本也有此意,但是听了英姐儿的话,却立定了掉脸看英姐儿的眉眼神奇,心里在想:这个侄女儿到底是心太大还是傻?自己算无遗策了要摆布她的,怎么对方竟一点儿心都不上?
一晃神,如英就已经握住了安佳氏的手,如英的手温暖而稳定,相反,安佳氏的手心却因为有些紧张,显得又潮又冷。
“小姨的手这么凉,莫不是有些着凉了?”如英丝毫不察安佳氏的异样,反而关切地道:“要不要寻个妥当的大夫来看看,若是染了风寒总不大好……”
言语间,似乎隐隐在劝慰些什么。
安佳氏又是一个晃神,问:“姐儿说什么?”
这话听了好生耳熟,她自己就好像曾经说过:“染了风寒总是不大好,得找个妥当的大夫来看看……”
安佳氏晃晃脑袋,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也顾不上什么旁的,只管将早先安排下的一一都照做了就行。
说话间,这一对继母女已经来到了老太太喜塔腊氏的上房,石家和忠勇伯府一起前来观礼的女眷就聚在喜塔腊氏上房外面会客的花厅里,女眷们说话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候安佳氏突然脚下一顿,皱起眉,睁圆了眼,觉得自己眼花了。
“小姨,侄女是说,若是有人染了风寒,就最好要寻个妥当的大夫来治。有时候庄子上的大夫不太高明,所以送到庄上的人就总是治不好。但是庄子附近也许凑巧会路过一两个游医郎中,专能治疑难杂症的也说不定呢?”如英在安佳氏身边补充道。
安佳氏完全愣在当地,从头到脚如浸在冰水中一样,旁人见了她眼下这副尊荣,或许会说,哟,这莫不是大白天见鬼了吧!
她的的确确是大白天见了鬼了。
她的乳娘金嬷嬷,当初她挥泪送去庄上,又亲自命人发送了的,如今正好端端的,与其他两名老太太喜塔腊氏身边的仆妇一起,各自端了一张小杌子,坐在花厅之外的廊下,头凑着头,像往常一样说着闲话。
安佳氏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步,内心有股子亲人失而复得的欢喜瞬间涌上心头,随即却有更大的恐惧袭来,让她一下子甩脱了如英的手,抖着声音道:“英姐儿,好心机,好手段——”
如英却摇了摇头:“小姨,我哪里有什么心机手段?不过就是嬷嬷病愈回来大宅,我刚才带着人过去父亲那里打了一声招呼而已。”
她眼看着安佳氏的脸色一点点转白转青,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句:“若不是今天早上望晴就这么凭空不见了,或许我也犯不着自己带嬷嬷去见父亲……”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不是安佳氏设计她,她也不一定非要这样反击回去的。
安佳氏脚一软,险些一跤跌坐在地面上。
对了,穆尔泰那里——今日她自从早起便忙忙碌碌,竟然疏于防范,没有顾着穆尔泰,这真是蠢透了,她只顾着设计旁人,却不防旁人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算计她——
安佳氏突然回头,掩面只往她与穆尔泰一道住着的院子疾奔,她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穆尔泰。至于掩面,是因为她实在是没脸见自己的乳娘,更无法想象金嬷嬷含怨指证自己的样子。
好在她还算熟悉穆尔泰,熟悉那一位的脾性,将近十年的夫妻,她很清楚他听得进什么,会信什么。所以她有这个自信,要凭自己一张滔滔利口,将黑说成是白,错说成是对,先稳住穆尔泰,哄着他明日好好出京,然后再掉过头来慢慢对付英姐儿和她的乳母,这样她还有机会。
“老爷明鉴——”
在书房寻到了正在整理衣饰、准备出去应酬的穆尔泰,安佳氏唱念做打俱佳,双手一握穆尔泰的手肘,立即跪了下去,双目含泪,道:“英姐儿怪我这个继母不顺着她的心张罗婚事,口出怨言,也是有的。可是矾书之事也确是子虚乌有,老爷明鉴,妾身就算是再没有脑子,也万万不可能做出对七姑奶奶不利的事情。”
“夫人这是在说什么呀?”
穆尔泰不是个容易生疑的男人,可是如今安佳氏这一副态度,却教他不得不生出疑心。
“英姐儿早先是带了个嬷嬷进来,偶然见我,便招呼了一声,说那嬷嬷早先染了风寒,缠绵不愈,在庄子上住了很久,这才刚回来的……除此之外,英姐儿什么也没说啊!”
安佳氏:……啥?
对方竟什么……也没说?
穆尔泰眉头一拧,问:“夫人刚才提到的‘矾书’——究竟为何?”
他好歹是个官儿,五十四年那桩矾书案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知道这东西,一旦沾实了,说是抄家灭族之祸也并不为过。
听见夫人亲口提起,穆尔泰便不肯罢休,一定要问个清楚。
第221章
老尚书府这日下定的大礼; 约摸是史上最磨叽,没有之一。直到将近中午了还未礼成; 即便是老成持重之人如富达礼; 也难免面露焦急之色。
石咏表面不显; 心里也多少有些担心; 只不晓得兆佳氏内宅到底出了什么事。此刻他心里十足地想帮忙,但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等着。
好在就在临近午时的时候; 内宅送出来消息; 说是石大娘已经见过英小姐,大定礼成。石咏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少时一直未见的穆尔泰出来。这位准岳父一脸阴郁; 面色沉重; 石咏和与他一起候着的哲彦都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儿。然而穆尔泰却什么都未说; 来到石咏面前; 重重拍了拍石咏的肩; 赞了一句:“好小子!”
石咏肩膀被拍得生疼,却也只能将这当做岳父大人的勉励,赶紧谢过; 谦虚两句。
他旁边哲彦大约晓得穆尔泰的脾气; 见到这对翁婿竟能如此,也难免惊讶地睁大了眼。
穆尔泰随即去见了富达礼,再次就上次清虚观的事郑重相谢,并允诺将有厚礼奉上; 将富达礼闹得一头雾水,心想上回不是谢过了么?富达礼与石咏对视一眼,晓得老尚书府今日内宅之事,恐怕与上回清虚观之事,也脱不了干系。
不久二门内送出消息,忠勇伯府前来观礼的女眷们已经都上了车驾,准备返家。此时已是正午,石咏怕伯府内来不及准备午饭,忙命李寿去松鹤楼订了几桌席面送至永顺胡同,一方面让老太太太太们都垫垫饥,另一方面也谢过伯府的人这次肯出面为他的亲事奔走。
如此一来,石家一家子少不了在忠勇伯府又应酬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才回到自家。
到这时,石咏才有机会问起母亲今日下定时的情形。
石大娘在内院,遭遇与石咏相差仿佛,也是一直说话一直等。所幸老尚书府几位内眷上回都在清虚观见过,都是认得的,谈谈说说,也不算寂寞。后来那边说是英小姐已经准备妥当,请石大娘过去,也将众人邀去观礼。
石大娘见过如英几回,觉得如英模样儿周正,行事规矩之际又不失活泼,能讨来这样的孩子做媳妇简直实在是最合心顺意的事情,当下将循礼备下的玉如意交给全福太太,由全福太太交到坐在炕床上的如英手里。
令石大娘略感奇怪的是,上回见过,如英的继母安佳氏,这次倒没有出面,大礼一直由如今尚书府的当家太太齐佳氏一力主持,老太太喜塔腊氏在一旁观礼。
石大娘还提到观礼的人当中似是有一名英小姐的贴身丫鬟,从头至尾都在哭,哭得情真意切,双目红肿,最终被人劝了下去。
“能得个小丫头对她如此,这孩子平日的行事可见一斑。”石大娘喜欢如英,就觉得如英什么都好,连小丫头在这样的正日子里哭泣,也全不以为意。
而兆佳氏内宅那里,望晴的的确确是哭了个昏天黑地,如英怎么哄她都哄不住,送上望晴平素最喜的豆腐皮包子也没法儿让望晴止哭。
“今日的的确确是委屈了你!”如英还记得今日从柴房里将望晴解救出来的情形,好在安佳氏还未顾得上拷问望晴的口供,因此望晴没吃什么大苦头,只是受了好一份惊吓。
“单冲你受的这份委屈,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如英好生安抚这个从小相伴到大的丫鬟兼玩伴。
“说吧,豌豆黄,还是沙琪玛?”
如英这么一说,望晴登时破功,失笑嗔道:“小姐……”
被糕点逗笑的小丫头立即又苦了脸,低着头道:“即便英小姐嫁了,人家还是想跟着你。”
如英挑一挑眉,心想,原来是为了这个。
望晴是家生子,而且还有一两年就到年纪要放出去的,循常理不会陪嫁。然而这一对主仆两个相处的时间久了,确实感情深厚,别说望晴舍不得如英,要将望晴留在娘家,如英也有些舍不得。
“……反正也没多远!”望晴又要哭了。
如英却一声轻笑,感情这丫头以为嫁个人就是出个门,换个地方住住而已?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应了你还不行?”如英心里立即开始盘算她该怎么操作这事儿。
望晴一下子开心了,登时笑道:“这感情好!”
她又说:“今儿也多亏了玉小姐——”
提到如玉的时候,如英的面色稍稍一僵,随即转柔和,点头道:“是呀,若没有姐姐,我也没法儿那么快寻着关你的柴房……”
想起如玉,如英的心情有些复杂。
今日的确是如玉出面,揭发了她所知不少继母私下所做的事,包括胁迫恐吓她们姐妹,打探清虚观的实情、散布流言……甚至还有谋划将她们姐妹中的一人嫁与曾经误杀前妻的卜勒察氏等等。
相形之下,如英对安佳氏的所作所为,几乎一个字都没说。
在这一点上,金嬷嬷也是如此,她自从被接回老尚书府,自始至终,没有指摘过安佳氏半点不是。若非安佳氏先自乱了阵脚,仅凭如玉与金嬷嬷,旁人怕也无法真正拿住安佳氏的错处。安佳氏是金嬷嬷亲手抚养大的,即便对方曾经起意害自己,只要这条命还在,金嬷嬷便始终不忍责怪她。
于是这一出就变成了如玉与安佳氏相互指责的一场闹剧。安佳氏大约没有想到,此前一直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的如玉竟然成了最大的祸患。如英也没想到这一点,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姐姐出面,让事情变得简单不少,而且如玉口口声声为了妹妹,令如英没法儿不领姐姐的情。
只是如玉反复了一回,这等行径,不仅安佳氏痛快地破口大骂,连如英心中,也稍稍生出一点不适,因此当如玉说到激动处,要冲过来抱住妹妹的时候,如英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她们这一对姐妹……当是再回不到从前去了。
待石家放过大定之后,穆尔泰便匆匆去了金鱼胡同。至此,十三阿哥夫妇,在整件事上,还没正式出过面,对安佳氏的指责亦是从未放在明面儿上过。可就是这样的隐忍,这样的一言不发,令穆尔泰愧疚万分,无法自已。
当日穆尔泰与十三阿哥在外书房一番密谈,直至深夜。他回家之后便做出了一个决定:原本穆尔泰打算将达山达春哥儿俩带去广东任上的,这会儿当爹的却决定将两个小哥儿留下,托付给白柱夫妇代为照顾。他自己则带着继妻安佳氏与所有曾服侍过安佳氏的仆妇丫鬟一起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