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露声色,躬身恭敬地道:“还请九爷指点。”
九阿哥多少有些得意,脸上挂着揶揄的笑容,仿佛在说:你也有今天。
他微微一偏头,对石咏说:“爷今儿可不是来指点你的!爷今儿过来,就是告诉你,那些玻璃酒器玻璃杯,爷的人,也做出来了。”
没错,九阿哥想,他就是来显摆的。
哪知这在石咏的意料之中。
上回拍卖会上公开发卖的那些玻璃瓶玻璃杯,用的是就模吹制的法子,工艺并不复杂,难点在于大批量生产时怎样降低成本,提高工作效率。
此刻石咏干巴巴地道贺:“恭喜九爷,贺喜九爷!”
九阿哥是什么人,石咏态度敷衍,他哪里看不出来,当下寒声道:“你一点儿也不奇怪?”
石咏摇摇头,微笑道:“九爷手下能工巧匠甚多,能将这些玻璃器做出来,卑职一点儿也不惊讶。”
九阿哥的脸登时沉了沉。他好不容易命手下制出与石咏他们拍卖所制一样的玻璃器,过来和石咏显摆,哪晓得人家压根儿不在意,甚至还早就料到这一出了?
九阿哥登时磨了磨后槽牙,又扭头去看了看这间眼镜铺子,颇有几分嫌弃地说:“爷原本听说你又开始捣鼓新玩意儿,没想到是市面上早有了的眼镜儿。这么点儿小本钱的生意,爷连插一脚,都没有兴趣。”
石咏早就在等九阿哥这话,他巴不得九阿哥嫌眼镜生意的蚊子腿肉太小,不够塞牙缝的。他知道九阿哥为人颇为言而有信,当下心里一喜,点头道:“这是自然的,卑职哪儿能和九爷的大手笔相比?早就听说九爷的窗玻璃已经横扫直隶,山东山西也尽纳入囊中,如今又添了玻璃镜子,玻璃这一项上,早已没人能和九爷抗衡了,卑职就只敢捡点儿九爷看不上的生意做一做。”
他说的乃是实情。九阿哥的窗玻璃生意实在是大手笔,一下子在直隶等五省建了十家厂子,平板玻璃源源不断地产出来,市面上窗玻璃价格早先已经降得很低,如今开始慢慢企稳,玻璃的利润,九阿哥可以说是已经握在手中了,如今又加上镜子,简直是如虎添翼,飞快地赚了个盆满钵满。
九阿哥唯一肉疼的就是玻璃生意在几省都缴了好些税银,而这些税银全部都是缴到户部去的,没落到他们哥儿几个手里。
“爷有多能耐,爷自己知道!”九阿哥望着石咏,冷淡地开口。他不需要石咏把他夸得像一朵花儿似的。将玻璃经营成这样的局面,本就在他意料之中。可是九阿哥依旧贪婪,上回拍卖一结束,九阿哥“招揽”石咏不成之后,他就已经命人加紧钻研,盯上了十三阿哥那次拍出了九十万两银子高价的玻璃器皿生意。
然而当他的人已经初步研制出玻璃器皿的时候,九阿哥却发现,石咏又换阵地了,搞起了眼镜儿:这小子,简直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自己只能永远跟在后头追着他跑,九阿哥实在是有点儿咽不下这口气。
然而只听石咏说:“九爷,说实在的,您这份做生意的本事,教卑职这样的人,冷眼旁观着,实在是叹为观止。”
石咏这番赞叹乃是发自内心。九阿哥最强悍的就在与他的野心与贪婪,推着他不断地往前追赶。石咏从来没有将自己与九阿哥放在同一个水平线上比较过,他也没这脸来比:毕竟他累积了后世三百年之间发展的经验,而九阿哥……却只是一个被时代局限所禁锢着的古人。
他话里的意思被九阿哥听在耳中,这一位当即又眯缝了双眼,上上下下地冷眼打量石咏。
这两人自从上回九贝子府上撕破脸之后,这还是第一次重见。在那之后两人的关系多少得以缓和一二,因此让两人可以稍许心平气和地看待彼此。在九阿哥眼里,他自己固然在生意场上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石咏这小子脑子里却是源源不断的新奇主意,再加上运气好,人缘也不错,每出一个主意,总有人来给他捧场,让他顺顺利利地做下去。
这甚至令九阿哥多少有些妒忌。
他纵横商界多年,为八阿哥一党攒下了真金白银无数,可还是有好些人看不起他,认为他满身铜臭,丝毫不晓得他们这些人四下里活动,都是靠花他的钱在支持着的。
于是九阿哥冷眼看着石咏,忽然开口,问:“你难道是真的,觉得爷还不错?”
石咏点点头。
他知道自己与九阿哥乃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他却也没法儿否认,九阿哥与商业一途,确实是有些长处。世人只晓得这一位满身铜臭,可是却无人看到乃是九阿哥的财力在背后推动八阿哥这一阵营这许多年。其实这人若是甘愿退一步,凭其母家的身份地位,他或许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富家翁的。
九阿哥见了石咏这番态度,一时摸不清对方什么路数,冷眼看了片刻,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玻璃器皿上头,你转告十三弟一声,和爷争,是决计争不过的。”
哪晓得石咏开口又道:“是!争不过的!”竟是承认了。
九阿哥:……
石咏非常老实地续道:“待去年拍出的几单玻璃器皿大单都做完,十三爷的玻璃厂就会立即转做别的,不再做早先那几件了。”
九阿哥气得伸手抚胸,一口气差点儿没接上来,早先他说什么来着的?这小子惯会打一铳换一个地方,才惹得他花了那么多财力,研制出来玻璃酒器,算着要差不多一年,才能将工艺稳定,成本压下来的,可是下一年,这竞争对手竟然……跑了,不做了?
在这一刻,他真的不晓得自己是想立即将这人强夺至麾下,还是干脆上前将此人干掉……可真要干掉,九阿哥还真有点儿舍不得,毕竟这世上明白他的心意,而且还能跟他对着干的人,并没有几个。
就在这时,外头十六阿哥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茂行,茂行!魏总管找你来啦!”
九阿哥与石咏都是一惊,两人齐齐转头,见到十六阿哥陪着乾清宫内侍总管魏珠一起进来。石咏早先猜到,而九阿哥如今也反应过来,早先十六阿哥匆匆出去,乃是搬救兵去了——可是搬救兵竟然能搬康熙身边最有头有脸的太监总管魏珠过来,这……十六阿哥的能量也太大了些吧!
魏珠见到石咏,当即道:“石大人,皇上急宣!”
石咏完全不知是什么事,当即应了一声,准备随魏珠出门。魏珠却说:“石大人最好还是将那配眼镜儿的家伙事儿都带着,回头皇上可能想请您给太后娘娘再配一副眼镜儿。”
石咏一怔,偷偷往十六阿哥那里瞥了眼,十六阿哥则悄悄地摇摇手。
石咏无法,知道皇上指定他一人前往,当即去取了测瞳距的架子,与那满满一匣子的编号镜片,准备随魏珠出发。
魏珠这才见到了九阿哥,连忙打个千儿,道:“原来九爷也上这儿来配眼镜儿啊!”
九阿哥被噎得说不出话:他什么时候来这儿配眼镜儿的?
但怕魏珠在皇上面前说什么,最后九阿哥还是硬生生挤出了一句:“是!听说这家的太阳镜甚好……”
他一偏头,见胤禄早先带去的那一具太阳镜还架在脑门儿上,当下磨着后槽牙,转头对那掌柜说:“给爷来十副!”
石咏赶紧极为真诚地谢过了,并且命掌柜给九阿哥打个八折,算是批发价。他随后便匆匆随着魏珠与十六阿哥一起去了,留九阿哥在背后哭笑不得。
石咏这头出了铺子,赶紧小声向十六阿哥道谢:“多谢十六爷援手。”
十六阿哥向四周看看,说:“别谢我,那会儿我出门,原本是想去八哥那里求援的——”
如今也就八阿哥能管管九阿哥。
“可是出门没多远就遇上了魏总管!”十六阿哥悄悄地说,“你进宫去可要有点儿眼力劲儿,太后心情不算太好,皇上传你,是命你戏彩斑衣的……”
石咏一呆,转脸望向十六阿哥,后者笑嘻嘻地掩口,说:“说错了,是命爷戏彩斑衣,你就负责帮太后能看得清楚些。记住到时嘴头甜一点儿,多说点好听的,把太后哄高兴了,比什么都有用。”
石咏想起当年做“科尔沁动画”时远远见过的那位慈爱老太太,便点点头:这种事儿都是应该做的,自不该去管什么“有用没有用”。
第183章 (捉虫)
石咏与十六阿哥两人随魏珠一起; 匆匆由西华门进宫。这时天色已经有些黯淡,时辰不算早。石咏腹中微饿; 令他忍不住想要吐槽康熙老爷子; 想着一出是一出。
待到慈宁宫中; 康熙皇帝也在; 此刻正陪在仁宪皇太后身边说话。石咏则跟在十六阿哥身后,一一向两位行礼。
“石咏,听说你给武英殿修书处的老大臣们都制了眼镜?”康熙看似随意地开口; 可那言下之意就是:怎么也没见给朕也孝敬一副?
石咏装作惶恐; 赶紧道:“卑职这点微末手艺,竟侥幸入得了皇上青眼; 卑职已感荣幸万分、惶恐万分; 皇上但请吩咐,卑职莫敢不从。”
康熙见他谦恭; 满意地点点头; 转头看向太后:“太后; 您还记得这个孩子吗?前年您的万寿,那幅能动的科尔沁景致,就是他做的。”
石咏虽然伏在地面上; 可也立即感到; 太后的眼神陡然亮了亮,开口道:“皇上快命孩子们起来吧!”
“你上前来,太后有几副水晶镜,但是都不怎么管用。不知你可有办法!”康熙问。
石咏依命起身; 垂手上前,将太后面前的矮几上摆着的几副水晶眼镜一一检查了。只见那几副都是以玳瑁这样的上等材料打磨而成,除了镜片以外,镜框镜架,都是用料讲究,做工精美的工艺品。
石咏难免看得出了神,暗暗心想,后世在文物档案里好像没见过这些啊。
身后胤禄就轻轻咳了两声,提醒石咏。石咏当即醒了神,开口道:“回皇上话,这几副眼镜表面曲度都一致,若是太后用着觉得不合适,便都不能用了,重新配制一副即可。”
康熙点点头:“都说你给人配镜,有一套复杂的功夫,这便在此给太后再配一副,朕也来观摩观摩。”
康熙对眼镜这样的舶来品一点儿也不陌生,但对石咏所用的“配镜”方法却感到非常好奇。同时他又怕石咏为人太沉闷,让太后觉得腻烦了,当即招过十六阿哥,命他挑两件宫外头的新鲜事儿来讲。
十六阿哥凑趣,便叽叽呱呱地将早先他在前门外头的眼镜铺子试“太阳镜”的经过一气儿讲了出来。他说的是蒙语,石咏丝毫听不懂,因此这完全不影响他石专心为太后测量,并取出一片片适合老年人的老花镜片,供太后试戴。
十六阿哥口才便给,将早先前门铺子的情形说得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最后用蒙语说:“皇祖母,您看孙儿这亏吃的,被旁人这么围着看了一圈,自己却戴了个深色的眼镜儿,望出去都是暗沉沉的,到底被什么人给看去了孙儿也不知道……”
皇太后登时“哈”的一声就笑出来了,戴着石咏给她配制的“临时”眼镜笑得前仰后合。旁边康熙也戴过深色的眼镜儿,听了既感同身受,又觉得十分无语,无奈地嗔道:“这猴儿,这显见得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么,你难道还嫌不够显摆?”
十六阿哥伸手摸着后脑,“嘿嘿”地笑着。石咏那边则轻声细语地问过太后戴上这眼镜的情形。太后脾气甚好,多数时候只点头,她汉语说得并不多,多数时候只说一个“好”字。
但是石咏却知道不行,只得以求助的眼光望向十六阿哥,指望这位能稍许帮自己翻译翻译。岂料竟是康熙接过了石咏的话茬儿,用蒙语将石咏所说的转述给太后听,又将太后的反馈向石咏解释清楚。
这下子石咏的进度就快了很多,三下两下将太后合用的镜片选了出来,就准备将这两片镜片带回去,另行为太后加工眼镜。
岂料太后却伸出手,攥着这副“临时”眼镜不肯放手,扭头对康熙皇帝说了几句。康熙便道:“石咏,你将这一副先留在这里,太后想用这个来看看科尔沁的景致。”
石咏一怔,随即点头应是。
反正他所有的镜片都有编号,留在这里的两片镜片只消记下编号,回去便能选择合适的镜片配出来。而太后这里的一幅“临时”眼镜,其实就是一副可调节可活动可拆卸的镜架,安上恰当的镜片之后,只要小心使用,撑个十天半月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是这科尔沁的景致,太后想看的科尔沁景致,难道是……?
果然如他所料,慈宁宫里真的四下里垂下了帘子,连殿内灯火都暗了好些。慈宁宫的宫人真的将石咏当年带人制的那一驾播映“动画”的全套工具推了出来,点上灯火,推至太后面前。
太后鼻梁上就戴着石咏给她调试镜片所用的这副“临时”眼镜,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小小一幅屏幕上映出科尔沁“动画”景致,一面看着,那笑容就一面悄悄地爬了满脸。
大约这一幅科尔沁“动画”反复放映了无数次,石咏能很清晰地感觉到,画面上绘制的风景比刚制时已经黯淡了不少,加之此刻并无蒙古乐师与歌者伴奏,这时候的动画着实是“单调”的紧,远没有当初太后万寿之时放映出来时那样“惊艳”。
然后太后还是伴着那“沙沙”的转轴之声,笑吟吟地看完了整一幅“动画”,直到最后科尔沁那无边无际的沃野草原定格。太后才微笑着点点头,转向身边的宫女,由对方将自己鼻梁上的镜架取下。
这时候的太后,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连连点头,对康熙与十六阿哥接连说了一长串蒙语。石咏听不懂,只见康熙与十六阿哥听闻,都是一边听,一边点头。
此刻的太后,直如一位“老小孩”,只消一点点快乐就满足得不行。而据石咏偷眼旁观,康熙也是如此,太后心情稍许愉悦那么一丁点儿,似乎就能给康熙无限安慰。
石咏在一旁,低下头不敢再偷看。他知道康熙与这位嫡母感情甚笃,只是没想到康熙身为人君,日理万机,竟还能专程跑来这慈宁宫陪嫡母配眼镜,看“动画”。
不过,据说这位仁宪皇太后一向深居简出,既不过问朝事,也丝毫不插手干涉各宫宫务,是个典型的“无为”太后。可能也就因为这个,康熙与太后的关系才会如此融洽。康熙与这位太后年纪只差了十几岁,两人几乎是一起成长,一起经历了康熙朝的各种风雨与凶险。若是太后的个性与手腕,与先孝庄文皇后一样强悍,这对名义上的“母子”是否还能相处融洽,便也两说。
旁边康熙又与太后说了一阵子话。刚开始的时候太后声音里带着少许不快,说话时也脸色不虞,后来康熙从旁劝解,不知又说了什么,但见太后脸色放缓,不多久又开怀地笑了起来。
这时康熙见到石咏垂手立在一旁,正在低头沉思,登时心里不爽,换了汉语,沉声道:“石咏,你可知错?”
石咏一惊,无奈之下只得伏低请罪,道:“卑职……卑职,正在反省……”
正在反省中——也就是还没想到哪里做得不对了。
康熙本想怪他,太后万寿献了一次“花开科尔沁”之后,石咏就再没有新的作品问世了,害得太后每每动了思乡之情,都只能将那被反反复复放了百十次的动画取出来重放。可是转念一想,石咏这小子,上回在太后万寿时露了一回脸之后,就立即被从造办处排挤去修了城门,后来更是去了营造司,兜兜转转,直到现在,都还未回造办处。内务府的这般倾轧,不亚于六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