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佳氏听金嬷嬷转述了玉姐儿与英姐儿的反应,便知两个姐儿的性子各有不同。当这一双闺女站在安佳氏面前的时候,安佳氏更确认了自己的观感。
人都说这对双胞胎生得一模一样,可是安佳氏望着这两个继女,却能从两人不同的神情态度里区分哪个是玉姐儿哪个是英姐儿:如玉柔婉,如英则率直一些,就如两人的名字一般,一个如玉,一个英气些,谈不上好与不好,她倒觉得玉姐儿更识时务。
她柔柔地开口道:“如玉、如英,小姨这回往南方去,又有一阵子见不到你们姐妹俩,你们在家务须恪守孝道,照顾好老太太起居。”
这是正理,如玉如英一起屈膝行了蹲礼,齐齐地应了声“是”。
“府里的家务,你们若是有闲功夫,就帮着管管,若是没有功夫,待你们婶娘出了月子,就交还给婶娘,也无不可。由你们自己做决定。”
安佳氏淡淡地说,眼见着面前两个姑娘一起变了脸色。
安佳氏如今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府里但凡聪明点儿的,都能猜到她在打什么主意。被好生敲打过一番的双胞胎更是如此,此刻听安佳氏这样说,心里都是惊疑,能猜到继母大约是欲擒故纵。
如玉当即低头,应了一声:“女儿只听母亲吩咐。”
旁边如英低着头不吭声,突然被如玉在手腕上掐了一把,才低声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是!我听小姨的。”
两个姑娘的反应,原在安佳氏的意料之中,只听她笑了一声,说:“小姨这一去,没几个月就会回来,你们若是乐意,待再管上几个月,替老太太、你们婶娘多辛苦辛苦,也成!”
双胞胎都没想到安佳氏这次千里迢迢去了广东,却几个月之后就要回来,吃惊之下,一起抬起头,警惕地望着安佳氏。
“你们父亲今年年底任满,指定要回京的。还有一件,你们姐儿俩年内出孝,说亲的事儿,少不得等你们父亲回来替你们张罗。”
安佳氏再次提到双胞胎的婚事,两人脸上便都不大好看。这位小姨继母,数月之后就又将回京,且要插手双胞胎的婚事,对安佳氏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一想到这一点,如玉与如英立时都透出些如坐针毡的样子。
如玉装作羞涩难当,赶紧飞红了脸,低下头,低声嗔道:“母亲——”
如英却咬咬牙,扬起脸,坦然地道:“小姨费心了!”
这下子安佳氏心里有数了,当即起身,将两个男孩子也唤过来,向如玉如英辞别,随即便是安排登船,将箱笼等物一起安排搬上座船等等。少时安佳氏登船,如玉如英坐在车中,一起到码头便相送,待安佳氏的座船渐渐驶远了,两个姑娘才招呼了兆佳氏府邸的管事娘子,一行人从码头出发,缓缓回京。
石咏送别自家二叔之后,带着弟弟石喻回到永顺胡同。他如今已与大伯富达礼商量过,这一年他们依旧打算像以前一样,回椿树胡同住着。
富达礼有些舍不得石咏与石喻,但家事如此,让自家老太太见不到王氏,没准也能少生些事端。
于是石咏重新安排永顺胡同与椿树胡同两边的人手,安排了一房家人在永顺胡同看院子,其余人如李寿和大伯赠下的那一房家人,就都带回了椿树胡同。
正月十八之前,石家已经又回了椿树胡同,他自也不忘了将早先修复成功的那一枚“红定”鸳鸯枕夹在行李里带了回来。
这只鸳鸯枕,或是说红娘,如今已经与石咏混得很熟了,来到椿树胡同小院石咏所住的地方,红娘颇为好奇,要求石咏抱着瓷枕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四下里“看”过,又回到石咏的屋子。红娘这才叹息道:“明明是这里好,这里又自在,又舒服,想不通你们为什么到年节时非得住那头。”
石咏也觉得椿树胡同好,这里的邻里都是普通人,要么是像姜夫子这样的教书人,要么是像白老板这样做做生意的,还有些就是没法儿在内城买房子的汉官,石咏也结交了一些。外城里住着的大户人家要少些,小门小户的居多,小家庭关起门来过日子,烦恼也相对少些。
“不过你将来若是娶了媳妇儿,还是得搬回那头的吧!”红娘问。
石咏想起母亲以前说过的话,以前石大娘确实有心将椿树胡同的宅子留给王氏和石喻母子,自家将来搬回永顺胡同去。可如今情势又有变化,二叔不曾过世,如今又找回来了,将来究竟如何,还不大好说。只是石咏拿定了主意,无论于情还是于理,他都会力挺弟弟石喻。
“那么小石咏,你有心上人了吗?”红娘冷不丁发问。
石咏脸上一红,待要说“有”,他心里连影子都没有,不过是个声音,待要说“没有”,他好像又不大真诚——早先石咏与红娘搭上话的时候,双方就约定了,有啥说啥,都是原本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交流起来不要来那些虚的。
石咏刚想用一篇长长的篇幅形容一下他的感受,突然警觉过来:“红娘姐姐,你不是劝分不劝和的吗?这不是又要‘拆’吧!”
红娘的口气立即转鄙视:“八字都还没一撇呢,有啥好拆的?”
石咏则立即气馁了:“你咋知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红娘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年轻人,你这难道是八字有撇了的样子么?每天晚上抱着书本,再不然就是看一通瓷器书画之类的就睡去了,哪个少年不多情?可你有半点多情的样子么?老实交代,以前有没有哪个姑娘叫过你‘呆子’?”
石咏被噎得一点儿脾气也无,可他在与女孩子打交道这方面的情商确实近乎于零,当下只能坐在这只瓷枕跟前,长长叹息一声。
“说吧,你心上那位姑娘,究竟是个什么相貌?”红娘总算嘲够了石咏,当下话锋猛转,柔声关心起石咏来。
说来也有趣,在这个时空里石咏遇到的文物们,各有各诉求:武皇的宝镜心心念念,想探寻有趣的灵魂;丰润学宫的牛足鼎,历经波折,一心只想重回丰润学宫;石崇的颁瓟斝过了千年,只惦记着找到昔日爱侣……而红娘抱过的这只瓷枕,她的诉求非常简单:一面痛快吐槽,一面关心他人,在叨叨家长里短之外还给出些主意,的确是个无比热心的姑娘,可有时石咏也会被她的种种言语揶揄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没见过她!”石咏说明真相,“不,不对……有可能能算是见过的,我也说不清。”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他得先向人解释什么是“穿越”。
好不容易向红娘解释明白了,他是怎么在后世生活过一阵,接着又莫名跑到这个时空的,接着他又提起了那个看着他修文物的小师妹——
这下子石咏可被笑惨了,“人家在你身边坐了一个时辰,你愣是都没觉出来?”
红娘独自哈哈哈地笑了整整半柱香的功夫。
“是呀!”石咏老实承认,反正时光不能倒流,他现在悔也来不及。而且他也不能骗自己,当时没感觉就是没感觉,他就算是悔,也无从悔起。
“你等等,你是说,这是你上辈子发生的事儿!然而你这辈子始终没亲眼见过的一位姑娘,声音却和你记忆中那姑娘的声音——很像?”
红娘总算分析清楚。
石咏应道:“是的!”
他也有点儿好奇,按眼下这种情况,他究竟算不算是有心上人。
“那你现在还能记起你那小师妹的样貌么?”红娘又问了一句,她随时随地可以开拆。
石咏张口结舌,仔细回想,好似上辈子那些记忆都已渐渐模糊,小师妹的相貌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反倒是他在十三阿哥府上第一次听见过那声音,在海淀擦肩而过的偶遇,直到后来在承德隔着帘子对答两句,所有这些他都记得牢牢的。甚至金鱼胡同见过的高大车驾连二门都进不去,承德老尚书别院里挂的帘子上是卷草如意纹,奔出来的小丫头名字叫“望晴”……这些种种琐屑的记忆,此刻在他的心中,还如昨日见过的一样清晰。
“我明白了!”石咏突然冒出一句。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尚书府上的英小姐,才是他真正想见一见,去好好了解一番的姑娘。至于英小姐的声音他为什么会觉得耳熟——这很可能只是老天爷在给他一点儿提示而已。
红娘的瓷枕在一旁偷偷嘀咕:“好么,这头拆了一个念想,难不成那头就又钻了牛角尖?石咏啊石咏,你这也太……”
这时候李寿在石咏的屋子外头招呼一声:“大爷,琏二爷来了!”
李寿话音刚落,贾琏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茂行!好消息,有好消息!”
贾琏熟门熟路地进石家的东院,一面走一面兴高采烈地说:“哥哥要多谢你!”
第177章
贾琏早先还跑了一趟永顺胡同; 结果扑了空,问了石家留下的家人才晓得石咏他们又都搬回椿树胡同来了。
贾琏满心喜悦; 当即出了正阳门; 赶往琉璃厂附近石咏家。他与李寿等人都很熟; 又知道女眷都搬去了隔壁; 便干脆随李寿一起进来,来到石咏屋外,激动无比; 要将“好消息”告诉要好的兄弟。
“茂行; 我补上实缺了!”
贾琏一派兴高采烈,早年间他身上有个捐来的同知; 但是一直不曾补上缺。上次石咏和薛家一起联手搞拍卖会; 贾琏拍到了一只苏麻尼青大瓶和一只元代的剔红漆器,就是为了走动走动; 看看能不能补上个实缺。
这年头; 捐官候缺的人着实太多了; 若是不走动,吏部根本不会记得还有你这么个人,管你是哪家的世家子弟。为能出仕; 贾琏已经等了三年; 本来托了二叔贾政,可是等来等去荣府二房始终也没动静,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干脆自己出手; 趁年节之时走亲访友的时候,到吏部左右侍郎那里都见过,该走礼走礼,该嘴甜嘴甜。
说来也是贾琏走运,前次京里办拍卖会,排场极大,京里上上下下事后都听说了,对这拍卖会都感到十分好奇。
而贾琏送出去的那两件古董,分别附有拍卖会颁布的“证书”,证书上写明了是某年某月某日在松鹤楼拍得的藏品,甚至还有知名的古董商人给这器物所写的“鉴定”,说明是元代真品,非仿冒之物云云。
虽然这证书上没有写明价格,但至少证明这东西价值不菲,而且是正轨渠道得来的。因此吏部左右侍郎都各自笑纳了,回头将补实缺的名单一对,两人相视而笑。
贾琏这边也随即得了消息,兴奋之下,赶紧过来告诉石咏,又要拉他去吃酒。
石咏自然也为朋友高兴,又怕他这样兴头上到外头吃酒会生事儿,索性将他留在自家,命李寿去前门那里的酒楼叫了几个菜回来,石咏在自家张罗了些口味清淡的果酒,陪贾琏小酌。
贾琏很开心:“好多年了,这回腰板儿终于能直起来了。”
荣府里两房,长房除了贾赦身上袭了个一等将军的世职之外就再无旁的实缺;二房贾政原本一直是打算科举出仕的,后来蒙恩赐了工部员外郎,接着又升任郎中,不管怎么样,是实打实的六部官员,就是官职还不够高而已。
如今贾琏自己谋到了实缺,就也不计较叔父不帮自己张罗,反而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如今他是正五品的同知,又是放的外任,总算能好好显显本事,教府里的人看看了。
石咏连忙问他是哪里的外任。贾琏便说是山东道上沂州府,他这个同知,乃是管钱粮的。
石咏连忙恭喜贾琏,沂州府他知道,就是后世日照一带,靠着海,听说是个物产丰饶的好地方。“这下子琏二哥可以好好出京松快松快了,听说那里靠着海,出产又丰富,琏二哥哥若是喜欢海鲜,在那里指定会有口福了。”
贾琏却一挥手,很认真地说:“哪里就是去刮地皮了?既是教我管着钱粮,我就得把那钱粮管管好,总要对得起一方百姓才是。”
他原本一直没机会做官,一旦做上了官,便起了心要好好做一番事业。
石咏立时该了肃容,伸手给贾琏斟了一杯酒,郑重对他说:“难得琏二哥有这份心,我得替沂州府的百姓谢谢你才是!”
他说得格外认真,结果弄得贾琏哭笑不得,说:“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啊!”
不少人都将外放实缺看成是捞钱的好机会,贾琏也知道这一点,可是这是他初次做官,他实在是憋了口气,想做出一番成绩出来,回头吏部考评的时候能评个“优异”。
石咏却提醒他:“既然如此,琏二哥还是给家里打声招呼,看看有没有办法物色到可靠的幕僚。还有,若是有熟悉山东那边地方的官员,琏二哥趁着还在京里的功夫,可以抽空去拜访拜访。对了,听说尊亲林大人还在两淮盐政任上,林大人那边也可以……”
“对!”贾琏一想起姑父林如海,登时兴奋起来,“年前姑父有信过来,还问过我补缺的事儿。我这就去信给他,请姑父也指点指点我,幕僚的事,也许姑父能帮上忙……”
两个人谈谈说说,将石家佃户李大牛家自酿的野桃酒喝了一坛,贾琏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说:“你家这酒真好,喝着虽然淡了些,但有酒味儿,又不误事儿!回头送哥哥两坛?”
石咏自然答应了,看贾琏确实神智清醒,如来时一般兴奋,便放了心。但他还是唤了贾琏身边的兴儿进来,命他好生服侍主人回府去。
只可惜贾琏高兴了没两日,过了几天,又没精打采地过来找石咏,说是补缺的事儿,黄了。
石咏听了吃惊不小。
他知道贾琏的性格,不是个喜欢无事喜欢炫耀的人,顶上沂州同知的缺,若不是板儿上钉钉的事,贾琏绝不可能跑来与自己分享。可眼下看起来,贾琏此前确实是白高兴了。
“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吗?”石咏赶紧问贾琏。若是现在不能将背后的原因挖出来,弄明白,此后也一样会有问题。
贾琏郁闷地摇摇头:“吏部左右侍郎那里都过了,据说是到了吏部尚书那里也没什么问题,后来递上去的时候在文渊阁大学士那里被见到了,就给吏部尚书打了声招呼,给摁了下来……”
石咏:“文渊阁大学士,是哪一位啊?”
贾琏一瞥他,挣出一个苦笑:“王掞王老爷子,听说过吗?”
石咏:“听说过!”
太听说过了。
石咏不算是对历史很熟悉的人,可是却听说过这位老爷子乃是铁杆二阿哥一党,一废太子之后带头上书请复立太子,二废之后却也锲而不舍,甚至在康熙在位的最后一年,兀自孜孜不倦地请复立胤礽为太子。
可是……贾府,难道以前不是曾经党附二阿哥的吗?
这下子石咏有些犯懵:为啥一个铁杆二阿哥党,要平白无故打击一个旧日曾经党附二阿哥的人家?
“琏二哥向十三爷打听过么?”石咏想了半天,若是贾琏没法儿动用那些贾府的关系,他们认得的人里,又靠谱的,恐怕就只有十三阿哥了。
“来之前曾想上金鱼胡同去一趟的,但是想起十三爷身上恐怕还有服,只怕贸然请他出面,也不大合适。”
石咏想了想,知道贾琏算错日子了。十三阿哥为岳父服缌麻,三个月之后即可除服,倒是十三福晋为生父守孝的时候要久一些。
但是十三阿哥久已远离朝堂,前年庆了一回生,都还惹来皇父训斥,要拜托他去打听吏部官员任用的事务……贾琏与石咏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太妥当。
“琏二哥别着急!”石咏想了想说,“古人不是说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么?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