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喻小朋友很认真地举起帕子,将母亲面上的泪水拭去。王氏却心痛难忍,一下子哭出了声。
想想也是,石宏武自从石喻出生之后,鲜少尽过做父亲的责任,对于他们这个家来说,石宏武才是可有可无,不存在的那么一位。而石喻自打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是块木牌牌,突然之间大变活人,石喻自然接受不来。
可是石大娘却轻轻摇着头,露出为难的神情。石咏知道母亲的意思:这个时空里极讲求孝道,石宏武可以借口出仕或是失忆,对石喻不闻不问;可是石喻身为人子,却不能对生父有所违拗,否则就是不孝,届时石喻所受的责难与非议,将是他小小年纪无法承受的。
石咏头疼得紧,试图想找个解决之道,却发现这桩事情所涉及人情与世俗准则太过复杂,无论最后如何解决,总会有那么几处不如人意的地方。
待劝过二婶,石咏送母亲回房休息。二婶王氏那里固然是乍喜乍悲,而母亲昨日也受了不小的打击,毕竟石宏武证实了他家老爹的死讯是实。石咏送母亲歇下,又命柳家的去熬些莲子汤给母亲和婶娘送去。
他自己则回到自己平日做“活计”的书房,将桌面上覆着的一幅帕子一揭,望着帕子下面的一只定窑红瓷鸳鸯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谁能想得到呢?”
他将瓷枕托在手心里,仔仔细细地看过,又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这便是他早先修复的“红定”鸳鸯枕,是年三十那天用大漆粘合的,到今日已经完全干透了。而且看起来整个瓷枕的釉面都重新拼接起来,粗粗一看,几乎是天衣无缝,只有凑近了才能瞧出表面一道一道细细的裂纹,但这些裂纹丝毫不影响这只瓷枕的外观——总体而言,他已经完成了对这只瓷枕的修复。
石咏将瓷枕放在桌面上,凝神看了片刻,随即抬头,长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看起来你确实不会开口啊!”
这只瓷枕修复了已有几天,这段时间里,石咏每天都会过来与这瓷枕叨叨两句,就当它是个能与之沟通的“人”,可是现在看起来,石咏可能是将对方当成了个“树洞”,对外不能讲不好讲的一些心里话,石咏有时会面对着这瓷枕说出来。人都是有倾诉属性的,石咏对这瓷枕说完,心里就会好过一些。
于是乎石咏很无奈地将家中与二叔有关的那一段情形简短说了两句,最后叹息一声:“这事儿,真是兜头一盆狗血泼过来啊!”
失忆这种事儿,死而复生这种事儿,停妻再娶这种事儿……全都是稀罕至极的事儿,偏偏全发生在他家里。石咏原本以为自己穿越已经够离奇了,没想到,弟弟摊上的事儿却是如此狗血。
可就在此刻,突然有个声音问他:“泼狗血是为了什么?”
石咏一怔,马上省过来,双手一撑桌面站了起来,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盯着眼前的鸳鸯枕。
“是要驱邪驱鬼吗?”
那只瓷枕非常好奇地开口问。
第174章
石咏修这只定窑的瓷枕; 都是用的零碎时间,这样算下来; 总共用了有两个月。将整只瓷枕修复也已经有了几天功夫; 他已经不抱希望; 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与亲手所修的文物沟通的“特殊”能力。
没想到此刻; 他只是当对方是一只普通瓷枕,甚至是一个“树洞”的时候,对方竟然开口了。这令石咏又惊又喜; 撑着桌子站起来; 激动地问:“你……请问,请问你是哪一位?”
瓷枕静了片刻; 突然反问:“怎么如今的年轻人问起话都这么直截了当的?难道不该先道一声‘小生这厢有礼了’吗?”
语气有些老气横秋; 但是声音清脆明亮,听得出来是一位年轻女子。
石咏喜出望外; 赶紧说:“小生……我……”
太怪了!
石咏索性大方回应:“我叫石咏; 你好!”
瓷枕:……
石咏又问:“不敢请教姑娘名姓。”
瓷枕闻言娇嗔道:“不敢请教你就别请教了呗!”
石咏:这个……
他尴尬无比; 无奈之下干脆朝那瓷枕团团一揖,道:“我这人性情直爽,喜欢直来直去; 若是哪里得罪了姑娘; 先给姑娘陪个罪,请姑娘原谅则个。”
瓷枕这下子满意了,笑着道:“我的名字叫做红娘。”
石咏张口即道:“不可能!”
那边哑了片刻,立即凶巴巴地反问:“怎么不可能?”
石咏这下子才反应过来; 他早先就想过这一点,想过这只瓷枕是不是就是“红娘抱过的鸳枕”,但是他想到红娘乃是个唐朝故事中的人物,而这只瓷枕乃是宋代定窑烧制出来的,两者存在时间差,因此他认定瓷枕不可能是红娘抱过的。
可是刚才他那么实诚地断然否定对方的说辞,想必是冒犯了对方,何况又是个年轻娇俏的姑娘,这点儿脾气是一定有的。石咏连忙赔不是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武断了。我该问清楚姑娘再下断语的。”
瓷枕语气稍许放平缓,大方地说:“你问吧!”
石咏想了想便道:“姑娘说自己名叫‘红娘’,敢问主家可是崔相国家,贵主人可是一位名唤‘莺莺’的小姐?”
瓷枕登时笑:“这些你既然都知道,为何又要明知故问呢?”
石咏心想:哪里就明知故问了?这明明是有疑点。
他连忙问:“那,请问姑娘,究竟是唐时人,还是宋时人?”
故事是唐时的,枕头是宋时才烧造的,他就不信,还就问不明白了。
哪知道瓷枕丝毫不觉得这是个难题,银铃似地笑了一阵,道:“唐时的故事,但我是宋时人。”
石咏:这……
可是瓷枕听起来却很兴奋,笑道:“年轻人,看起来你对这‘待月西厢’的故事很是熟悉,那你可知道《莺莺传》与《董西厢》有何不同?”
石咏一下子哑了。
——竟然是这个原因?
对于《莺莺传》、《董西厢》以及后来名声大噪,世人皆知的《王西厢》1,石咏多少有些了解。《莺莺传》是唐时元稹所写的笔记小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崔莺莺与张生两人相爱结合之后,张生对莺莺始乱终弃,莺莺则嫁做他人妇,而红娘在这小说里只是个寻常婢女。然而这只瓷枕所提到的《董西厢》,则是宋金时候一名姓董的读书人,将《莺莺传》进行了改编,写成的《西厢记诸宫调》,因为作者姓董,所以后世称为《董西厢》。
《董西厢》里,将张生莺莺的结局全改了,始乱终弃改成了大团圆结局,“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也就是在这《董西厢》里,婢女红娘的形象得到了恰到好处的塑造,从此伟光正起来,成为一个敢于反抗封建礼教、见义勇为的角色。
石咏免不了吃惊:“就因为这个?”
“这是当然的!”瓷枕骄傲地答道,“原本的故事里,红娘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婢女,到了董解元手里,才成为个有血有肉的人。所以,我可以骄傲地说一句,我才不是什么唐时人物,有了董解元,才有了我。”
石咏无语,他早已被红娘说得一团乱,什么时代背景、人物形象、作者生平、器皿烧造年代……这些统统搅在一处,叫他一时难以理出个头绪来。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只“红定”鸳鸯枕上,所附的灵魂,与他正在交流着的灵魂,应当是红娘。
“红娘姐姐,小生这厢有礼了,适才多有冒犯,请千万莫怪!”石咏再次冲这只瓷枕行了个礼,心里想: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鸳鸯枕登时笑道:“这才像话嘛!”
毕竟这一声“姐姐”,叫人听得极其舒坦。
“她”一转念便问:“泼狗血到底是为了什么?”
石咏绝倒:搞了半天还牢牢记得这茬儿那。
“这‘狗血’,其实并不是真的‘狗血’,意思就是身边发生的事儿实在是匪夷所思,叫人听起来就觉得跟胡扯的似的。”
红娘“嗤”的轻笑了一声,说:“也是,听你发了几日的牢骚,你家近来发生的事儿,确实挺‘狗血’的。”
石咏彻底无语了。
的确,他最近将这瓷枕当树洞,偶尔心里烦闷,有的没的都会对着这瓷枕说说,所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大致都说过了——可他哪里能想得到这瓷枕竟然是有意识的,而且是个这么活泼的性子?
哪知那红娘一听,登时开口,说:“小石咏,不管怎么说,我比你痴长了几百年的岁数。这人情世故上头,我红娘最是通达。来吧,你若是不嫌弃,我可以替你出出主意。”
果然这红娘,与《西厢记》中的“红娘”一模一样,是个热心肠,见义勇为的侠义性子,面对烦恼的石咏,一张口就说:请把你的烦恼讲出来!
石咏无奈了:这红娘,不是专门替人说和姻缘的么?他家里的这些既无奈又尴尬的俗务,红娘难道也能帮着处理了?
那只瓷枕大约也猜到石咏还不够信任她,开口便吟诵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想必听说过这句话的!”
石咏赶紧点头,他可不听过这句话?而且这下子他更加相信,眼前这这只瓷枕,的的确确属于红楼文物体系的,准确地说,还出自宁国府哩。
昨晚石咏已经在这瓷枕跟前吐槽吐了一通,所以红娘大致知道石家发生的事儿,待石咏三言两语说完今日发生的事儿,那瓷枕便喃喃地道:“难办,难办,难办了!”
她沉吟片刻,有力地总结道:“你叔叔恐怕是犹豫了。你仔细回想一下,他是否曾经表现出来,想认亲又不敢认亲的样子。”
石咏经她这样一提,立刻想起了当初在宗祠跟前的一幕,又想起了今早在雍亲王府,二叔石宏武为了前程而犹豫的情形。
可是他嘴上却不肯服输:“我二叔在川中有家累,说实话那边也从未做错过什么,二叔顾念着那头也属正常。可若说我二叔不想认亲,我觉得不大可能。你想,二叔连自己是谁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却也还能记得自己姓王,这不就证明二叔心里还是有二婶的么?”
红娘:“可是讨厌得要死的人也能牢牢记住啊……”
石咏:……不用说得那么直接吧!
红娘却继续补充:“我早先听你说过,你二叔当年私娶二婶,还是违背了什么规矩的……”
石咏补充:“旗民不婚!”
“对,旗民不婚。为了这一桩,你父亲兄弟俩和族里闹翻,所以从伯爵府里搬了出来,分户单过。结果没过多少时候,你爹就过世了!你们家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却还无法重回伯爵府里去,因为伯府的老太太特别不待见你二婶……”
石咏听得张口结舌:他“树洞”之际,就真的顺嘴说过这么多吗?
“所以,你二叔现在还有一个可能的心态,其实就是悔了,悔他年少冲动,一时轻狂看上了你二婶,没有经过大脑便闹着一定得娶。若是你二叔从未娶过你二婶,如今你们一家没准儿正在伯爵府里好端端地住着,不用吃这么些苦,也许你爹不用去那最凶险的地方当差,自然也不会离世……”
红娘说话,连口气都不用喘的,语音清脆,一口气说下去,听得石咏一愣一愣,却又无力反驳:的确是有……这种可能,而却据他观察二叔石宏武的样子,可能确实是因为当初年少轻狂的那一段,而后悔了。
“所以我说啊!年轻人慕少艾,一见了面就你侬我侬,私定终身的,要么就千万别分开,一辈子都绑在一处过日子,那样才行。”红娘继续讲述她的婚恋观,“若是一旦分开了,双方各自冷静下来,一想,哦,原来我那时还有更好的选择……这就完了,迟早得分!”
石咏登时道:“这不公平!”
这对他二婶王氏和弟弟石喻来说,太不公平了。他能“理解”,明白二叔为什么会“悔”,毕竟这桩婚事石宏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也连累了他最亲近的人。但是感情这种事儿,根本就经不起一个“悔”字啊。
“你瞧着吧!迟早得分!”红娘笑着说这话,声音却透着冷静。
石咏当然不愿见到二叔家事不谐,他虽然明白红娘说得有道理,可是一时还是无法接受。他很郁闷地道:“红娘姐姐,你难道不该向来给人撮合姻缘的么?怎么我听你三句话,不离一个‘分’字?”
红娘,若不是因为她在《莺莺传》,哦不,在《西厢记》里一举撮合了崔莺莺与张生,否则也不会成为给人撮合姻缘、穿针引线的媒人的代名词。所以石咏就纳闷了。
红娘一听石咏的问题问到了点子上,登时笑道:“哪有?我一向是劝分不劝和的。”
石咏一下就惊了:啥?红娘竟是这样的?
“你不信?我实话对你说吧,我见着的人,无论是已经情投意合的少年男女,还是成亲数载的老夫老妻,我但凡见了两人之间有些旁人见不到的小龃龉,我都是劝分不劝和的。能拆一对是一对,拆掉这世上就少一对怨偶!”
石咏至此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甚至有点儿怀疑,这瓷枕所代表的,究竟是不是后世人们所熟知的那个“红娘”啊!
“可若是两人之间就从来没有让人利用的矛盾,或是无论旁人怎么拆,都拆不开的,岂不就是情比金坚,是上天注定的好姻缘?”
红娘反问。
石咏愣了半天,总算是明白过来:红娘的意思,她一直扮演的是一个情感试金石的角色,若是那等没法儿硬捏到一处去的男女,她所做的却是不要让两人成为一对怨偶。
“所以啊,你那二叔与二婶,不分难道还留着过年啊!”
作者有话要说: 1《西厢记》形成的顺序大致是:唐代元稹《莺莺传》…》宋金董解元《董西厢》…》元代王实甫《王西厢》。《莺莺传》里的张生是个渣渣,《董西厢》在《莺莺传》的基础上修改了故事结局,并塑造了几个重要配角的形象,其中就有红娘。《王西厢》则是在《董西厢》基础上的进一步艺术创作,大家今天提起的一般都是《王西厢》。
第175章
石咏的二叔与二婶; 无论分还是合,这年反正也要过完了。
原本石家以为能安安生生过个年; 可就因为二叔石宏武的事儿; 石家这个年过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
二叔石宏武那里; 直到夫妻相认三天以后; 才由石大娘安排,石宏武与王氏两人一起坐下来,认认真真谈了一回。此前王氏的眼泪大约是已经流干了; 与石宏武长谈了一番; 一滴眼泪都没流,由儿子石喻木然扶出房来; 石宏武讪讪地在后头跟着。
王氏母子两个; 自始至终,都与石宏武不大亲近。
同时石咏得到了准确的消息; 知道了石宏武在川中另娶了一房妻室; 另有一子一女; 刚好凑成一个“好”字。
而石喻小朋友则成天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永顺胡同,回椿树胡同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里去。
雍亲王府那边,也一直留意着永顺胡同的动向; 待这边稍许平静下来之后; 雍亲王又专门命人传了石宏武去,对他耳提面命一番,大约也是不想石宏武与石家闹得太僵。
与此同时,雍亲王也正式开了口; 请石咏也多花点时间,像教导四阿哥弘历一样,教一下五阿哥弘昼,等于将石咏在雍亲王府教习的时间又拉长了一两年。这消息想必年羹尧也很快能知道,自会明白石家是亲王府看重的人,也算是给年羹尧提个醒儿,算计人别算计得太过了。
紧接着就是贾琏听到消息,过来永顺胡同见石宏武。他代表的则是王氏的娘家人。
贾琏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