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有懊悔不迭的感觉,早知道借这机会能攀上伯爵府,他早就攀了,哪儿还会等到现在,让旁人把自己押到这里?
王子腾悔不当初,几乎想一掌摆在自己脑门儿上。
富达礼却依旧沉着脸,锐利的目光在王子腾面上划过,冷冷地开口:“王大人,请!”
他当先一步,将祠堂的门推开,回身比了个手势,请王子腾进来。
这里,正是瓜尔佳氏这一支的宗祠。醒目位置放置着福州将军石文炳的牌位。石文炳曾是当今圣上的亲家公,世人皆知,王子腾亦是如雷贯耳,方才能将“石”这个姓氏和瓜尔佳氏联系起来。
这么说来,他的妹婿,当真是石文炳的子侄?
王子腾还未反应过来,在他深心里,那个“正白旗低等武官”如今已经换作了“他的妹婿”,这边富达礼已经哼了一声,指给王子腾看石宏武的牌位,淡淡地道:“这是本都统的堂弟,就是令妹的夫婿。”
王子腾一下子见了面前的好些牌位,心里暗暗发怵,但见石宏文石宏武两座牌位,便知这是石家哥儿俩的父叔了。
石咏与石喻两个,已经恭恭敬敬地在两座牌位面前拜倒下去。王子腾非常尴尬,也只能跟在后头行了一礼。
只听富达礼在一旁铿锵有力地说:“宏文宏武兄弟,都是石家的子侄,宏武兄弟在四川因公殉职,死得其所!他临死之前曾经托付于我,弟妹是王家女,他只有弟妹一名妻室,喻哥儿亦只得这一位生母,因此无论如何,都请我助他,帮弟妹回归本宗,正名抬旗。”
石咏与石喻这时已经从灵前爬起来,听见伯父说起旧事,都是垂手肃立,恭敬细听。
然而富达礼此刻胸中激荡,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哽咽:“……然而我有负所托,险些连宏武兄弟的最后一个嘱托都没能完成,到头来竟然还要咏哥儿出面打听,才能证实弟妹的出身与本家……”
石咏在一旁听着,心里暗叫惭愧:其实那些都是贾琏派人南下时帮着打听的,除了王氏养母养父的证词之外,还拿来了王氏当年出生之后落户籍时的文书,以及当年替王氏接生的稳婆的证词……
“这么些年,本都统一直深深愧疚,午夜梦回,想起四弟,便想起连四弟最后的遗愿都未曾达成,”富达礼说到这儿,一咬牙,突然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腰间佩刀,“总之,本都统就拿话放在这儿了,王大人,这件事,您现在就得拿个主意,四弟妹是不是你王家人?进不进得你王家的宗谱?你王家给不给抬旗籍?……你且别看着那些小辈,有什么说辞,尽管冲着本都统来!”
雪亮的刀身,在富达礼胸前的武将官袍上拍了拍,发出几声脆响。
石咏极少见到富达礼这副一身血性的模样,今儿个见了,晓得这位伯父终于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愧疚与愤怒释放出来。
当初王子腾推三阻四,不肯直面石家的请求之时,他就想到了富达礼这位伯父。
富达礼对石家那些隐藏着的歉疚他一一都看在眼里,而这种需要宗族出面的事儿,不找这位正白旗都统,又能找谁?
而外头的几十名骑手,都是正白旗旗署里成日习练弓马的那些年轻人,李寿也混在其中。石喻人缘颇好,叫起“哥哥叔叔”来,嘴又是极甜的,正白旗旗署人人都喜欢这小子,所以一听说有人欺负到石家哥儿头上,又有都统做主带队,这些人就全跟来了。
刚才在外头,年轻人们吼了一嗓子,将王子腾吓得腿软;在这祠堂里王子腾见到富达礼手里明晃晃的白刃在眼前乱晃,吓得脸色发白,摇着双手说:“都统大人,此事好说,此事好说。”又拉石喻,“好外甥,与你伯父说一声,你舅舅也才刚知道这事儿,这事儿得……”
他刚想说“从长计议”,一眼瞥见面前白刃,赶紧改口,“有你这么个外甥,舅舅欢喜都来不及呢!在这京城里,还有你两位姨母,还有你表姐、表姐夫……对了,舅舅回南之前,一定带你去拜见姨母,那些亲戚。王家亲眷谁敢不认你,舅舅去说他们!”
王子腾拉扯住了石喻,石喻才八岁,此刻只是冲王子腾抬了抬嘴角,说:“舅舅姨母们该去见见妈才是!”
是啊,受了这么多年委屈,吃了这么多苦的人,是石喻的母亲王氏才是啊。
石喻这话说得清冷,一旁富达礼听了如万箭攒心一般,心想这点儿大的孩子,就已经如此懂事,晓得护着母亲,若是三弟四弟还在,见到咏哥儿喻哥儿两个,不知该如何欢喜。他眼里当即有泪水落下来,只能趁眼前几人不注意,别过头悄悄都擦去了。
当晚富达礼歇在了外书房,命人往内宅传了话,只说夜了早些安置。
佟氏还在生丈夫的闷气,心想这莫不是又恋上了哪个小妖精,所以在外书房乐得快活。她向来胆子大,自己手执一灯,就悄悄摸去了外院,凑在外书房门口一瞅,黑灯瞎火的,侧耳一听,里头有些人声。
佟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劈手将门一推,心想:做这好事,连门都不晓得闩的。
她一进门,先照里间榻上,见没有人,心里起疑:小妖精呢?
再听耳边有些异象,持灯一照,才发现是丈夫独自一人坐在书桌跟前,早已哭得满脸是泪,眼中的泪水兀自扑扑簌簌地往下掉。
佟氏唬了一大跳,油灯往桌面上一撂,叫一声:“这是怎么了老爷——”
只见富达礼伸手一抹脸,红着眼睛道:“没事儿……”
“只是记起了以前和弟弟们在一处的情形,心里怄得发慌……”
他早想这么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尤其是得知了两个弟弟的丧信之后,更是在知道弟妹侄儿们日子艰难,却也死活不愿回伯爵府求援的时候——
他这算是什么兄长,什么伯父?
佟氏无语之至,丈夫的心思她压根儿不能懂,但眼下稍许安慰安慰人她还是能做到,当下张开双臂,揽住了丈夫的脖子,任凭丈夫无声无息地靠在自己腰间痛哭着,并将泪水全洒在她身上那件氅衣上,心里在想,要命了,这可是开春才刚新裁的缂丝氅衣啊……
王子腾一从永顺胡同出来,就命轿子去了贾府,他着急要见见自己的妹妹。
王夫人却也等着他,知道王子腾今日必来的。
“二哥,这事儿,其实说难也不难!”王夫人记起凤姐儿前儿个悄悄递过来的话,心想,这些官老爷们,总是要将内宅就能轻轻松松处理了的事儿都扯到官场上,何必呢?
“只要二哥点了头,说要认这个妹妹,那咱们自有办法,既不损王家的颜面,又不得罪石家和瓜尔佳氏。”王夫人早先听了凤姐说的,觉得很是在理,当下反过来劝起兄长。
王子腾则擦着汗心想:王家敢不点头么?
“那便结了,”王夫人说,“既然两家抱着认亲的打算,自然也不能让亲家吃亏的。咱们只说怕御史弹劾、皇上怪罪,那边既然也是正白旗大族出来的,也一定明白这个理儿。”
“咱们便说,那一位,是打小儿在钱塘江边上观潮的时候被拐子抱去的,前儿个偶然有人见到了相貌,觉得和我们王家人肖似,才问起来。那边却说已经不记得打小儿的事儿了,来来去去问了好几遭,才确定了身份。既然都是一家骨肉,自然想着团圆,认回这门亲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王夫人这么一说,王子腾豁然开朗,连连点头:“这个主意好!妹妹如今行事真是越发稳妥了。”
“这时机也极好,我今天见了那家的小儿,当真与我们哥儿几个年轻时长得极像。回头说起来,也可以说见到外甥,觉得像我,才说起来这回事儿的。”
王夫人得意得很,因此隐下了这个主意其实出自凤姐儿。
王子腾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也想不起凤姐儿的夫婿贾琏派人南下查证的事儿,自然也不晓得这个主意其实是石咏托贾琏夫妇帮忙透的风。王家,只是跟着石家给的路一点点往前走罢了。
第135章
两日之后; 王子腾离京,临走承诺一到杭州就将王氏的“新”身份证明和认亲抬旗的文书送到京中来。
而贾府这里; 则由凤姐儿下帖子; 邀请石家的妯娌两人一道过府叙话。凤姐是小辈; 所以这事儿由她出面; 言辞上既能显得恭敬,又不损贾家和王家的颜面。
石家二婶王氏在过府之前心里好慌。她一向是个温柔安静的性子,不善言辞; 也不喜与人交际。陡然有这么一天; 她被推上台面,不得不去认什么“姐姐”、“侄女儿”之类; 王氏早已慌得手足无措; 不知怎么办才好。凤姐儿也是听说过这个,才做主连石大娘一并请来; 一来石大娘如今也是亲戚; 二来有石大娘在; 王氏多少会自在一些。
贾府这日摆出了宴客的架势,自贾母以下,邢王二夫人、尤氏凤姐儿李纨几个都在; 薛姨妈因是王家的外嫁女; 便也请了来一起见“亲眷”。
待王氏一进花厅,来到众人面前,贾府花厅中瞬间鸦雀无声。王夫人与薛姨妈惊讶尤胜,她们单只看王氏这副样貌; 便知传闻中的“旧事”属实,王家老太太窦氏确实是心存嫉妒,所以将王家的血脉给捣腾出去,流落在外。
凤姐儿忍不住起身,来到王氏跟前,亲热地扶住王氏的胳膊,比划着自己的脸蛋儿问贾母:“老太太快看我这姑姑,这容貌,这通身的气度儿,我及得上万一不?”
王氏今日穿着一件鸦青色的绸面氅衣,底下系着月白裙,头上戴着银饰,模样儿甚是素净,立在年轻艳丽的凤姐儿身边,立时便是另一种清雅风韵。只是她低眉顺眼惯了,见凤姐这样,也不敢开口说话,只默默无言地站着,任由凤姐儿扶着自己。
贾母看看王氏,再看看凤姐儿,又望望王夫人与薛姨妈,心知此女定是王家骨血无疑。她也是执掌过一大家子的当家主母,忍不住心里要暗暗责怪王家老太太没见识——这么大一家子,给婢生女留个位置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儿,就算以后不想给添嫁妆之类,内务府小选的时候往宫里一送便是,万一人也有自己的造化呢?
到如今,人夫家这样强势地迫着王家将人认回来,王家简直是又丢面子又丢里子。不过,好在有个“被拐走失”的由头在,外人跟前充充面子,也还算说得过去。
想到这里,贾母便故意拉了脸觑着凤姐儿,半着恼似的教训她:“猴儿!这是逗着我夸你不是?可见得你们是亲姑侄了,这容貌跟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俊俏,夸了你姑姑,就连你一道夸着了。”
凤姐却不依,瞬时滚到贾母怀中,逗得贾母笑着只管戳她的脸。
此间全是与凤姐相熟的亲眷,所以凤姐只管撒娇卖乖,逗众人一乐。
整个过程之中,王氏始终淡淡而笑,立在一旁,表情一成不变,仿佛只是个偶人儿。王夫人偶尔问她几句话,她也答得甚是局促。旁人都看得出来,王氏是个不善言辞的,性子又和顺,且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一时有些应付不过来。
王夫人与薛姨妈彼此互视一眼,心里都是感慨:明明这王氏与凤姐儿是差不多的容貌,可是性子却一个天一个地,若是王氏有凤姐儿一般精明,她就也不至于到今儿个才借着夫家的力量认回王家来。不过她这副性子也有长处,石家小门小户,漫漫寡居岁月,也只有王氏这样安静的性子,才熬得下来吧。
一时贾母放开凤姐儿,凤姐儿赶紧伸手将鬓边散发拢了,恭恭敬敬地请老祖宗和几位太太奶奶前去喝茶。石大娘才有机会来到王氏身边,给她递一个安抚的眼神,王氏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在贾府,石大娘的对答谈吐倒是赢多了些女眷们的尊重。贾母一见她便知是大家出身,当下问起娘家亲眷,贾府中人偶有听说过的,也有认识的,大家便有了共同话题,谈谈说说,才将一顿茶点给岔过去了。
少时王夫人问起王氏:“听说妹妹有个哥儿,几岁年纪,可进学了?”
王氏点点头:“八岁,前些日子他哥哥给寻了个师父……”
贾母最喜欢小孩子,当下便扼腕叹息,只说怎么这次没带来。石大娘则在一旁笑说:“回老太太的话,带是带来了,只是已经八岁了,不好意思带他来内院,让先在外头候着。”
贾母便一叠声地命人去请,只说:“才这点儿大的孩子,怎么就避忌了?石太太实在是太见外了吧!”
一时贾府的人将石喻小哥儿带进来,贾母见了这副唇红齿白的小模样,喜得不行,只管叫到身边来,拉着手上下打量,又问他念过什么书,听说喻哥儿刚刚开始念“五经”,转过脸望着王夫人,笑着说:“可把我们宝玉比下去了!”
王夫人:……您这是谦虚!
石大娘却也听说过宝玉之名,连忙问:“莫不是府上衔玉而诞的那位哥儿?”
王夫人立时露出笑脸,谦虚地点点头,命人将宝玉叫来,只说来了外客,让来见见。
这日宝玉本该随着教书的师父在外书房读书的,只偷懒了说不舒坦,在自己院儿里看鹦哥儿打架,听说老太太这里有外客,有凤姐儿的姑姑和表弟,连忙来看。待来到贾母这里,问清楚姓名,宝玉这才想起:眼前这小哥儿的兄长石咏,竟还是与自己见过一面的。
“带弟弟吃茶去!”贾母吩咐宝玉,“你问问人家喻哥儿,我瞅着人家呀,读书比你勤快,比你好!”
宝玉赶紧冲着贾母笑着一揖,说:“我一见了石家表弟,也觉得是如此!”
当下他只管扯了石喻下来,走出花厅,来到荣禧堂跟前的抄手游廊下,小哥儿俩齐齐地舒了口气。
宝玉一瞥身边八岁娃娃的小模样,当即笑道:“老太太说你读书厉害啊!”
石喻笑着拱手谦虚:“过奖过奖!老太太不过是随意鼓励两句我这后学晚辈罢了!”
宝玉“呀”了一声,觉得面前的人对答老道,实在不像是个八岁小儿:“你都读到‘五经’了?哪里是后学晚辈?”
他平生最不喜欢与人谈起经济仕途,看见这八岁的小哥儿铆足了劲儿读书,忍不住问:“等你念完了四书五经,学塾里就只会翻来覆去地教你那些八股制艺,你难道喜欢那些?”
石喻扭头看了看宝玉,对他问这等话,似乎有些吃惊。
想了想,石喻忽然向宝玉一笑,说:“我其实也不喜欢。”
宝玉:……?
“没办法,我哥说了,我们这样人家,靠不了旁人,只能靠自己把自己的前程担着,为了我娘将来的日子能轻省点儿,就算是不喜欢,也只能咬着牙苦读。”
宝玉一怔,当即想起了去年林姑父进京,向自己说过的“科举八股,只是晋身的手段途径,可以不喜,然而身为贾家子弟的责任,却无法规避。”
石喻小哥儿靠不了旁人,他难道就能靠得了旁人了?
宝玉一时陷入沉思,石喻则笑笑说:“宝玉哥哥的心思我能明白。我哥也说过,八股制艺确实是没什么意思。只是一味逃避,更加无法改变现状,只有你说话有人听了的时候,或许能将这意思表达一二。”
石喻说到这里挺了挺胸脯,说:“我盼着将来能在朝堂上痛陈八股之弊端,盼着到那时,我说的话,有人能听得进去。”
宝玉忍不住侧目:厉害了,小哥儿。
可他听了石喻所说的,忍不住又思索:人家八岁的小哥儿,都能有这番见识与志向,那他这个十几岁的人了,整天胡愁乱恨地在这儿到底是做什么呢?
石家女眷拜会了贾家女眷,双方相谈甚欢,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