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席上坐着一个人,佝偻着背,双手撑在脸上,似疲倦的人正在假寐。
“几点了?”他忽然问。
黑暗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声音回答:“下午四点了。”
沉默片刻,那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喃喃自语:“我该回去了,免得她到处找我。”
他抬脚朝大门方向走,身后,无数身影在黑暗中响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此起彼伏的劝阻他“石中棠,停下。”“你不能出去。”“快点回来。”“小心啊……”
石中棠脚步沉重,犹如沙漠中的行者,一点一点朝门口跋涉。
好不容易跋涉到门口,抬眼一望,望见街对面一个面具人,正拼了命朝这边跑来。
那是个秃了半个头,身后垂着一条长辫子的面具人,脸上戴着一张书童面具,身上做清朝人打扮。
十字路口的交通灯忽然变绿,车子立刻川流如海,隔断了对街跟人生电影院。
清朝人被恐怖的车流逼退回去,他焦急的看着车灯,身后的黑辫子渐渐变成白色。
等不及了!
不等交通灯变红,清朝人就飞快朝电影院方向跑来,好几次都差点被车撞翻,吓得汗出如浆,两腿发软,忽然脚步一停,呆呆看着朝他飞快驶来的大卡车……
轰隆……
大卡车携带雷鸣般的声音,在清朝人先前站着的地方疾驰而过。
“呼……呼……”车旁,石中棠紧抱着清朝人,额头上流下汗水,心有余悸的说,“好险……你没事吧?”
他低头看着被自己抢救下来的面具人。
半天半天都没有得到一句回音。
雪白的辫子,皱纹密布的手背,一股腐朽的老人味……
他老死了。
石中棠呆呆看着怀中老死的面具人,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对方的身体慢慢慢慢腐烂成一地黑色胶卷,当一声,书童面具掉在地上。
“再不回来,你也会变老的。”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石中棠缓缓回过头。
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兔子先生站在人生电影院门口,略带讥嘲的望着他,对他说:“电影院虽然限制了你的自由,但却给了你不老,否则的话……”
他恶毒的笑了起来,抬手指了指地上那张书童面具,还有面具旁还没来得及完全腐烂掉的白色辫子:“等你老成这幅样子,你觉得你家那位还会喜欢你,还会盼着你回去吗?”
石中棠沉默片刻,捡起地上的书童面具,慢慢走回到电影院内。
安静的电影院内,没有光没有热,只有一张张面具悄悄浮动在黑暗里,苍白而又冰冷。
“哈……”石中棠环顾四周,自嘲一笑,“我原先以为这里是个监狱,原来是个保鲜盒啊……”
我对你的爱没有衰老,但我的身体却先一步老去。
宁宁……
第167章 朝生夕死
车胎刮过地面,刺耳的声音。
车子还没完全停稳,车门打开,宁宁从里面飞快的下来。
“宁宁,等等……”
闻雨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越来越远。
“呼,呼……”宁宁狂奔上楼梯。
有段时间我很讨厌回家。
“呼,呼……”慌乱的掏着钥匙,因为手抖的缘故,捅了半天才捅进钥匙孔。
因为家里没有人等我,我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碗,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天亮了也不会有人喊我去睡觉。
门开了,宁宁鞋子都没脱就冲进去。
身后留下一串脏脚印,歪歪扭扭的涂在干净的木质地板上,如人鱼公主为王子舍弃鱼尾换上双腿时,在沙滩上留下的那串足迹。
客厅里没有,房间里没有,阳台上也没有……
“石中棠……”宁宁站在阳台前,朝着外面的夕阳喃喃低语。
“在。”石中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愣了愣,回过头。
石中棠站在她身后,身上穿着她的粉红色围裙,手里还端着一个炖汤用的小锅子,嬉皮笑脸:“为了俘虏你的心,我打算先俘虏你的胃……喂喂别过来,很烫的!”
宁宁本来想冲过去抱住他,但被他手里的锅挡住了。
石中棠把锅放桌上,然后敞开怀抱:“来吧。”
“哼!”宁宁越过他身边,揭开盖子愤愤喝汤。
“喂——”石中棠扭过头,拖长声调。
“别过来!”装出一副忙着吃饭的样子,宁宁舀起一勺汤,眼泪掉进汤勺里。
“……我的手艺有这么好吗?”一双手缓缓从身后将她环抱,温柔道,“好吃到哭了?”
“才不是。”宁宁嘴硬道,“比我妈妈差远了……”
妈妈菜的味道永远是最好的。
因为一个人只能吃半辈子,吃不上一辈子。
剩下的半辈子,她要吃谁做的菜?大多数时候是剧组的盒饭,偶尔自己做,偶尔吃外卖,渐渐吃饭变成了一种工作,为生计必须按时执行。
渐渐变得麻木,渐渐变得不再奢望——奢望有一天,一个人对她说:下半辈子在一起啊,我做饭给你吃。
“嘿嘿,难吃也没办法。”石中棠厚着脸皮说,“我的水平就这样,你早点习惯吧。”
“一辈子吗?”明明已经不再奢望,为什么她的嘴巴不听使唤,擅自说出这番话,“一辈子都给我做饭的话,我就从现在开始习惯。”
环在她腰上的手忽然僵了一下。
“啊……一辈子……”石中棠忽然笑着说,“一辈子太长了,我们只争朝夕好不好?”
宁宁沉默片刻,笑着问:“你这么说,是因为你的寿命注定比我长吗?”
石中棠没说话。
两人依偎彼此,眼前的汤锅上飘着袅袅白烟。
“你是个面具人,而我……”宁宁一咬牙,闭上眼睛道,“抱歉,我不能当面具人。”
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了他们两个对面,闻雨立在门口,静静看着他们。
他一句话没说,但宁宁怎能让他失望?
他口中所述的未来会不会出现?宁宁不敢保证,她只能保证自己不去当面具人,这样即使未来面具人还会出现一个首领,但这个首领肯定不会是她,不会由她带着所有面具人作恶,把整个世界变成一个混乱血腥的舞台,把所有人都变成舞台上的一员。
但这也意味着,身为人类的她,无法跟身为面具人的石中棠永远在一起,她是他的上半辈子,不是他的一辈子。
“……人一生下来就在倒计时,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她只能装过身来,给他这样的承诺,“如果我能活一百年,我用一百年陪伴你,如果我能活一百天,我用一百天陪伴你,如果我只能活一天,我用这一天陪伴你……”
石中棠定定看着她。
宁宁觉得脸在发烫,不仅是羞涩,还有愧疚。
是她跟对方提出永远的约定,最后做不到的还是她。
“对了,我会变老的。”她别过脸去,不再强求,“那时候你就不会喜欢我了,我也不想让你看见我老的牙齿都掉了的丑样子……那时候你就走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好。”
宁宁楞了一下,转头看着他。
“朝生夕死,我和你在一起。”在这样苛刻的条件面前,石中棠笑着接受她的承诺,也给予她承诺,“哪怕只有一日。”
然而人活着,不能只有爱情。
衣食住行,结婚生子,全都需要钱,除了少部分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其他人都得如蚂蚁一样辛勤奔波,用工作养活自己跟爱人。
特别是遇上陈导这样的领导。
宁宁只同自己的爱人温存了一日,就被他催命一样的催回剧组。
以陈导的话来说,就是:“不管你明天是要去拯救世界,还是毁灭世界,今天先给我把电影拍完!!”
《戏院魅影》同样也是陈导的爱人,他用尽自己的一生去爱它,若他只能活一日,这一日也是为了它。
“下一场,准备。”陈导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一条手帕捂着嘴,咳道,“咳,开始!”
《戏院魅影》的拍摄已经临近尾声。
随着男主越来越出名,他需要魅影的时间越来越少,渐渐脱离了她的控制。
两人之间开始产生矛盾。
而最大的矛盾,是男主的追求者——一名爱他如命,性烈如火的富家小姐。
虽然魅影警告了好几次,但男主生性软弱,不是一个果断的性子,所以一直跟富家小姐若即若离,藕断丝连,反观那富家小姐,却是个属王八的,咬住了就不肯松口,他场场演出,她场场都来,全不顾外人的指指点点,以至于自己成了京城富人圈里的一个笑话。
美人恩重,难以辜负,男主虽说对她无意,却也因此没法对她视而不见。
他将人放在眼里,魅影却误以为他将人放在心里,妒心一起,痛下杀手,险些将富家小姐给杀了,只因富家小姐运气好避过了,但也因此引发了男主的怒火,两人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
“那个女人只是玩弄你。”宁宁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冷冷道,“就像那些个少爷老爷玩弄戏子一样。”
还是夜晚,还是他们头一回见面的地方。
戏楼的雅间里,她一身戏服,脸戴面具,姿态慵懒的坐在太师椅里,而陈双鹤站在她对面,眼睛里不再是孺慕,不再是盲目的崇敬。
而是愤怒,以及偶像幻灭的痛苦。
“……我在这个戏院里呆了很多年了。”宁宁顿了顿,她不习惯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于是语气缓和了些,希望他们的关系能缓和些,“多少有才华的戏子因为这个,最后被骗了心又骗了身,能够嫁过去的只有极少数,大多数都被始乱终弃,你呢?你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有才华,你有青史留名的资质,也要自甘堕落,学他们用青春换一笔钱吗?”
“……借口!”
宁宁笑容一僵。
“口口声声是为了我……”陈双鹤胸膛起伏,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略显激动的说,“可我从来没让你杀人!”
笑容完全从宁宁脸上消失,她不再温柔不再妥协,眼神冰冷的盯着陈双鹤,就像她在地狱里盯着其他人那样:“我杀了台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陈双鹤一愣。
“我杀了邓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她又问。
“我……”陈双鹤犹犹豫豫道。
“我杀了班主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宁宁冷笑道,“答不出来?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她从太师椅上起来,一步一步朝陈双鹤走来,强烈的压迫感逼得陈双鹤步步后退。
“台柱死了,你才有出头的机会。邓兰死了,才没有一个小人天天在你背后使坏,编排你给你小鞋穿。班主死了,才没有一个人拿着你的卖身契,成日里压榨你的薪酬,还总想着把你献给有权有势的老爷博欢心。”宁宁一步步将陈双鹤逼进角落,砰一声,背靠在墙上。
“住口!”陈双鹤背靠着墙,眼睛盯着她的嘴唇,似乎从里面跑出来的不是语言,而是一把把锋利至极的刀子。
“他们死了,对你都有好处,所以你不说。”
“不是的!”
“你只想享受我给你带来的好处。”宁宁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泪水沾湿漉了她的手指,犹如刀子割着她的心,她露出又痛苦又畅快的笑容,“……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我一开始根本不知道是你杀的人!”陈双鹤忽然大吼一声,一把将她推开,宁宁踉跄着后退几步,心里恼怒,正要再讥讽他几句,就见他脸挂泪水,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喃喃道,“我的确很嫉妒台柱,很讨厌邓兰跟班主,但我从没想过让他们死,我更加没想过……要你为了我变成一个杀人犯……”
他越说越哽咽,慢慢抱着自己坐在地上,时不时用脑袋狠狠撞一撞墙壁,发出咚咚咚的响亮声音,哭得泣不成声。
见他这般自我折磨,宁宁身体里的愤怒跟嫉妒一下子消失了。
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忽然走过去,抱住他的脑袋,不许他再往墙上撞。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她自己也垂下泪来,“我只是……太孤独了……”
所以忍不住想把你拉进黑暗里,忍不住想让你变成跟我一样的人……
与此同时,宁宁家的天台上。
“小时候你总爱把我往高处带,人生一定要自己爬一次珠穆朗玛峰。”闻雨手里两罐冰啤酒,他将其中一罐递向空无一人的前方,“喝吗?”
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啤酒罐子,打开了,跟他碰了碰杯,但是没有喝。
闻雨自己喝了一口酒,然后叹了口气:“宁宁不好开口,这件事还是我亲自跟你说比较好。”
虽然看不见人,但凭借那瓶啤酒,他总算能确定石中棠所在的方向,眼睛望过去,诚恳认真:“哥,你已经老了。”
悬在对面的啤酒罐子,忽然微不可查的颤了一下。
“我其实是从未来过来的。”闻雨将自己的情况,以及未来的情况简单跟他描述了一下,然后说,“很多研究表明,面具人可以活很久,甚至有从明朝活到现代的,但是身体不老,不代表心态不老,哥,你也一样……”
他顿了顿,最后还是决定单刀直入,有话直说。
“你的身体没有老,但是心已经老了。”闻雨有些不忍的说,“你重复看《画中人》这部片子,不是为了看宁宁,而是为了看你自己……你在扮演年轻时候的你自己。”
啤酒罐子往里面凹了两个指印,也不知是不喜欢啤酒的味道,还是不喜欢他说出来的话。
闻雨心里叹了口气。
有些话说出来犹如刮骨去肉,腐肉一片片刮下来,自然是痛不欲生,可是一直留在身上,总有一天烂进肺腑里。
他也不想说接下来的话。
问题是他们之间的感情问题,已经不仅仅是他们自己的问题,而是攸关未来所有人的问题。
“哥,你追逐宁宁是有理由的。”他缓缓道,“因为你跟风一样,不能停下来。你必须追逐一样东西,这个东西可以是事业可以是秘密也可以是女人,并不是非宁宁不可,而是她一直没有答应你,所以你才能继续追逐下去,一旦她答应,你就停下来了,之后人生一片死水……”
勇攀高峰,寻求刺激——在闻雨的记忆里,在所有人的记忆里,石中棠一直是这样一个人。
他无论做什么,都力求做到最好,而且并不仅仅只做一样事,演戏之外,爬山,习武,文化,投资,他都玩得转,几十年乃至百年才出这样一个奇才,如同一阵狂风,注定怒卷一个时代。
只可惜夭折了。
以一个面具人的身份再生于人生电影院。
这个地方与他格格不入,固定的地点,固定的演出时间,甚至有时候会上演固定的戏码,身边来来去去的也都是些固定的面具人。
如同一潭死水。
偶尔间会有一些新面具人加入进来,但并不能让死水发生变化,反而会渐渐被死水侵蚀,变得跟其他面具人一样死气沉沉。
石中棠不爱这个地方,也不会爱这种人。
他还能爱什么呢?他还能追逐什么呢?
别无选择——
“宁宁她不明白这些,所以接受了你。”闻雨道,“但我们都明白这些,所以……”
咕噜咕噜咕噜……
啤酒罐高过闻雨的头顶,澄黄色的啤酒从头浇到脚。
“臭小子,自说自话,你又明白些什么?”石中棠举着啤酒罐,眼神压抑,怒极反笑,“如果我不爱她,我根本不会回来……看看我的头发!”
残阳似血照在石中棠的头上,他的头发还是黑的,但是发根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