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吃完的巧克力纸丢在托盘里,冷笑道:“阿娘,你那两个姑姑都不是好东西,你才该远着她们。当年你不想嫁给父王,到处在天庭求人,除了你的太子哥哥替你求了几句情,又有谁理会你了?”
“怀惜——她如果真的想你过的好,为何明知你本就对父王心存芥蒂,还‘无意’透露你的情郎战死沙场?存的什么心思,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过的不好,便也没盼着你好,等你真的和父王闹僵了,郁郁寡欢,又假惺惺来安慰你几句,亏你还把她当好人。”
“还有怀贞……每次劝你为了神族忍耐,忍耐——她呢?当年她和东海龙太子珠胎暗结,怎忘记了身为神族公主,不能对不起青龙族?倒是有脸让老龙王出面,带着她和龙太子,来给父王请罪。哼……也就是父王对她无心,不想计较,否则一个个的,都得被贬下凡。”
“这些道理,你随便想想就明白了,可你连想都不愿意想!”阿婴把小银勺子往碗里一丢,扬声道:“一说起来胃口都没了。来人——都撤下去!”
苏兰看着空空的碗底:“你都吃完了。”
阿婴假装没听见,继续恨恨道:“从头至尾,只有父——只有我待你好,人家花言巧语,表面说几句好听的话,暗地里袖手旁观看你的笑话,你当人家是好人。我待你一心一意,你却避而不见。”他小小的手臂抱在胸口,绷着脸道:“我知道……你是血统高贵的神族公主,终究向着娘家,瞧不起我们活该流血流汗,一代一代给你们卖命的兽族。”
苏兰用绣帕擦他吃了满嘴的巧克力:“你身体里有我一半的血,我瞧不起你作甚?”
阿婴立即道:“不是瞧不起我,那就是瞧不起父王了。”
苏兰面不改色:“你的逻辑……估计是跟你父王学的。”
阿婴抿唇:“是,他不会说话,一棍子下去憋不出几个字……可你一不提纳妾,二不提和离,他没什么不顺着你的。总归和你的情郎没戏……你跟着父王,总比跟其他人强。”
苏兰笑了笑,语气柔和:“心疼你父王呀?”
阿婴脸色冷了下来,跳下椅子噔噔噔跑开,嫌恶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谁理会他死活。”
苏兰收起绣帕,站起身走到宫外,抬眸望向众神之巅最高处,那掩在流云烟霞深处,恍若仙境的琼楼玉宇。
帝宫。
她的家,她的生长之地。
脑海中响起微弱的声音。
那是阿婴不愿说的,也是那只狐狸精在死前,用尽最后一点法力告诉她的话。
天道恒转。
亏欠的,她将补偿。
而欠她的……也必将讨回来。
*
过了足有半年多,边界地依然没消息过来,但是无名回来了。
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带着和谈的阶段性进展和魔族开出的条件,向帝宫中的天帝汇报成果。
他记得龙王的吩咐,进宫前,先回了苍龙王宫一趟。
即使有太子坐镇,龙王依旧不放心,命人严加看管六道轮回台,生怕一不小心王后又跳了下去,这还不算,非要无名亲自看一眼,确保人还在苍龙王宫,他才能安心。
宫人说,王后在东宫,陪太子读书。
无名本想悄悄看一下就走,可正巧碰到几名侍卫抬着电视机过来,见到他,下意识的就请安了。
于是躲不开。
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单膝跪地:“见过王后,太子。”
“起来罢,不必客气。”苏兰握着阿婴的小手,写完一个字,抬头看着他,笑了笑:“不叫我苏兰小姐了?”
无名尴尬地站在一边,不作声。
所幸苏兰也没继续捉弄他,低头对阿婴道:“电视怎么搬到你宫里了?我分明叫人抬去凤宫。”
阿婴淡定答道:“你一个,我一个,公平。”
苏兰拧眉:“……不行,等你父王回来了——”
“你哄哄他。”阿婴头也不抬,在纸上乱涂乱画:“再说我又不整天看,偶尔休闲一下。”
苏兰道:“只能晚上看。”
阿婴拖长了调子:“哦……”
苏兰站了起来,盯着电视屏幕看了会儿,回头:“阿婴,先别画了。招点雷电下来,看能不能给电视通个电。”
阿婴翻了个白眼,袖子一挥:“阿娘,你是神仙。”
苏兰怔了怔:“……总是不知不觉就忘记了。”
阿婴跳下椅子,跑去看电视。
苏兰走到无名面前,开口:“你既然有空回来,看来他一切都好。”
无名谨慎道:“陛下一切安好,请王后放心。”
苏兰点头,静默片刻,问道:“议和怎么样了?”
一向对战事漠不关心的王后,忽然过问议和进展,无名微感惊讶,答道:“魔族此次也算诚意十足。若能止战,对神魔两界而言,都是一件极大的幸事。”
只是……怕是最终依旧功亏一篑。
往年,也不是没有魔族极有诚意,提出议和的时候,然而每一次,都被帝宫否了。
帝宫那一位的心思,四王有谁不知,这一次若不能成,先不说陛下,另外三王定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这些自然无法与王后说起。
苏兰抬起手,指尖凝着透明的灵力,虚空画了一个结界,隔绝与外界的联系。
无名皱眉:“王后——”
苏兰打断他,对着他摊开掌心:“文书呢?”
无名犹豫了会儿,隐约猜到什么,又不敢置信,沉默地将文书放进苏兰手里。
苏兰看了看,颔首:“你不必进帝宫,就在这里住上两天,我会给你答复。”
无名迟疑:“王后,事关重大,是否先请示陛下?”
阿婴一直在捣鼓他的遥控器,闻言嗤笑了声,插话道:“无名叔叔,你答应就是了,话这么多作甚?阿娘想做的事情,总有我担着,我担不起,还有父王。安心啦!”
无名沉默良久,终是点下了头。
*
深夜。
帝宫仙境。
太子沐浴焚香,例行祝祷,希望神魔两界议和诸事顺利……起身回房时,双眉紧蹙,面色凝重。
其实他太清楚了,即便前方一切谈妥,父皇也不会应允。
然而,今次不同往日,早有传言说四王中,除了龙王的态度尚且不明朗,其余三王早有怨言,这般无休无止的打下去,何时是个头。
四王一乱,后果谁能承担?
父皇却总是听不进谏言。
他盘腿坐于榻上,双目闭上,苦笑——父皇自私又多疑,近年来更是愈加刚愎自用,如果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天庭文武百官无人出声,就只有他这个父皇视作懦弱无能的太子,以死进谏了。
“哥哥。”
尚未开始打坐,突然听见自幼宠爱的妹妹声音,太子又惊又喜,睁眼道:“素澜,你怎么来了?本以为下月父皇赐宴之前,断然见不到你。龙王没关着你么?”
苏兰斟了一杯茶,递上给他:“没有。”
太子笑道:“来的正好,你嫂子正想你呢——”
苏兰笑了笑,摇头:“此次前来,我有些话想同太子哥哥私下说。”
太子接过茶盏抿了口,拍拍身边的寒冰玉榻:“坐。哥哥许久没见你了,你出嫁后,咱们兄妹也没能好好说过话。”
所有帝女中,苏兰最为年长,与他年龄相近,自小一同长大,自然也最为亲密。当年赐婚的旨意一到,苏兰到处苦苦求人,他实在心疼,便硬着头皮向父皇求情,挨了一顿痛骂不说,还罚了他好些。苏兰嫁入苍龙王宫,越发沉默,偶尔回帝宫,也只是与太子妃闲谈几句,渐渐便疏远了。
苏兰在他身边坐下。
太子笑问:“你怎么躲过宫人耳目的?”
苏兰淡淡道:“从前,我与楚修到处避开人相会,自然到处隐蔽的小路都认得。”
太子噎了一会儿,不想她这般坦白,重重叹了口气,摸摸妹妹的长发:“澜澜……算了罢。这么多年了,龙王……他也不坏。”
苏兰微微一笑:“嗯,他很好,只是我从前不知道。”
太子稍稍放下心,正想接着劝几句,忽的停住,神色肃穆:“他既放你出来,你……先别回去了,就在哥哥宫里住着,听到了吗?”
苏兰不答,轻轻道:“那时候……只有哥哥愿意替我说话,我……很感激。”
太子心中酸涩,强笑道:“说什么傻话?我们是兄妹。”
苏兰低下头,声音更轻:“你叫我不要回去,为什么?怕议和不成,父皇阻拦,龙王会起反心么?”
太子一愣,苦笑:“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他不会反。”苏兰低垂眼睑,手指攥紧,声音苦涩:“即使违背本心,即使兄弟反目,他也会守着天庭,直到最后——可我不能让他这样。哥哥……”抬起头,指尖凝起结界,如蛛网般笼罩住东宫这一角:“……你该即位了。”
太子如遭雷击,整个人定住。
“父皇的为人,你知我知。我从前觉得他宠我,众多姊妹中,总是优待于我,但在他的私心面前,我算得了什么?罢了,这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可他迟迟不愿议和,到底顾忌的是魔族狼子野心,亦或是……忌惮四王势大,功高震主?”
太子怔怔地看着这个自小看大的小妹,突然觉得……她越发陌生了。
素澜公主擅诗画,琴艺,却从不过问朝堂政事,更不喜打打杀杀的纷争。
身为尊贵的天选帝女,她是帝宫仙境一道素雅的风景,是那枝头绽放的桃花,是瑶池终年温润的水……无关金戈铁马,无关血雨腥风。
太子忽然闭了闭眼,素来儒雅温和的眼眸含了一抹怒气,咬牙道:“龙王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这些年来,你在苍龙王宫吃了多少苦,才会变了如此之多?”
苏兰道:“他待我真心,我便也护着他,不负他。”看向脸沉如水的太子,目光坦然:“四王一乱,天庭失守,必然酿成弥天大祸。便是为了万千生灵,你也该考虑清楚,再者父皇修为不济,早应下凡渡劫,他能安然无恙许多年,凭的什么?……别告诉我,你一无所知。”
太子脸色一白,别开脸:“你那孩子……确实可怜。”
苏兰起身:“恶人我来当,不需费一兵一卒,流一滴无辜者之血。”展开文书,放在太子面前,沉静道:“哥哥,我要一个答案。”
*
清晨,无名写了一封信,告知龙王将晚两天回去,但苍龙王宫一切皆好,不必担忧,将信系在灵鸟的腿上,让它先行带去。
用过早膳,王后来了。
苏兰一夜未能安眠,看起来略显疲惫,等周围的人都下去了,便把文书交还给他。
无名展开一看,眉宇拢起。
最后一行字之下,写了一个鲜明的大字。
——准。
落款和宝印都是帝宫太子的。
苏兰倦怠的淡笑:“无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皇兄说了不算,父皇的金口玉言、圣旨玉玺才能作数。你且带回去,告诉陛下,让他耐心等上半个月,暂时压一压三王,同时封锁消息,别叫我父皇听到风声。”
无名眼里的犹豫一闪而过,随即下定决心,收起文书:“是,属下定不负王后所托。”
苏兰笑道:“你歇一歇便启程罢,别让他等久了。”
无名见她转身欲走,唤道:“王后。”
苏兰回头:“嗯?”
无名小心翼翼道:“还有……其它什么话吗?”
苏兰一愣,继而浅浅笑道:“有。你……你跟他说,我和儿子在家里等他,在外诸事多加小心,早些回来。”
*
曾经的东海龙太子,如今的东海龙王喜得皇孙,宴请三界贵客。
苏兰在受邀之列,应怀贞长公主之邀,带阿婴前去贺喜。
阿婴不高兴,在东宫和苏兰玩了半天的捉迷藏,最后终于被苏兰一把抱起来,然后听见他母亲愕然道:“阿婴……你怎么重成这样了?待你父王归来……不成,从今天起,我要看着你的饮食。”
“待他回来,也是骂我好吃懒做,不思进取,又不会怪在你头上,你紧张什么?”阿婴板着脸道:“东海的吃食不好,我不想去——你也不准去。”
苏兰今日盛装出行,抱着他便更加吃力:“为何不去?我本也没什么心虚的,不去反倒平白给人添了饭后谈资,不是说我依旧在作死,就是说沉楼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出去。何况……人越多越好,总会传到父皇耳中。”
阿婴轻蔑:“那老头子自作死,才是没人救得了。上回议和眼看就要成了,他一道命令下来全泡汤,虎王气红了眼,差点就要闹上天庭讨个说法,谁硬拦下来的?老头子手底下就那几个无用的天兵,自身修为又叫人发笑,也就拿捏着几个下嫁的女儿姊妹,以为这就能制约四王,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靠在母亲怀里,阴阳怪气笑了半天,忽然忧伤起来:“罢了,父王还真就这点追求。他要能上进点,我岂止是苍龙王宫的太子,早是九重天上的太子了。”
苏兰捏了捏他的脸:“这话在家里说可以,在外头你闭紧嘴巴,话宁可少不可多,知道了吗?”
阿婴哼了声。
怀贞看到苏兰,万分欣喜,上下打量一番,见她人是消瘦了点,倒也不显得过于憔悴,揽着她坐下:“回来就好……听说你以肉身跳下六道轮回台,当真吓坏姑姑了,往后切勿如此莽撞,凡事三思而后行。”
苏兰点头:“我明白。太孙呢?让我瞧瞧。”
怀贞脸上现出笑意,招手叫儿媳抱上孩子……不,抱上破了一条小缝隙的龙蛋。
苏兰眯起眼,努力盯着看,只觉得蛋壳里黑乎乎的,有个小蚯蚓一样的东西在蠕动,不禁转身看了看背着壳子的阿婴。
阿婴脸色阴沉,语气冲的很:“看什么?我是天上的龙,又不是海里的龙!”
“不是,我记得见到你的时候……”苏兰拉住他,比了比矮矮的小个子,悄声道:“你不像小泥鳅,也不像小蛇,是个人的样子。”
阿婴冷哼:“那是本太子天赋卓绝,没到两个月修炼出了人形……不然能怎么办?永远是龙形,永远蜷缩在蛋壳里,听父王整夜整夜唉声叹息,像个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么?我又不想听他的心事,裹脚布似的一遍遍说个没完,烦死了。”
苏兰心虚之余,不免想到……难怪他一直想要个善解人意,贴心的女儿。
太子妃抱走了孩子,苏兰打发阿婴出去玩,坐着与怀贞说话。
怀贞问道:“青龙王还未回来么?”
苏兰摇头:“没呢。”
怀贞长叹:“希望这次议和能成,这么些年战乱不断,也该休养生息了。”
苏兰附和:“希望如此。”
正说着话,有名侍女捧着托盘进来,托盘上覆盖了一层红色绒布。怀贞掀开一条缝隙,看了一眼,脸色略有些红,就要叫侍女拿去放好。
苏兰笑了起来:“姑姑,我也要看。”
怀贞嗔道:“这都几岁了,还跟个小姑娘一样。几件破烂玩意儿,有什么意思?姑姑带你去龙宫看宝贝。”
“不要。”苏兰摇晃她的手,求道:“让我瞧瞧。”
怀贞无法,只好叫侍女出去,摒退两旁,掀开了那绒布,面色晕红道:“看罢,看罢,你个死丫头也看不懂。”
苏兰确实一时间不知是什么东西,瞧着怪新鲜的,摸起来薄如蝉翼,极软又有弹性……忽而脸上红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根:“……给龙太子用,还是给姑父用?”
“太子都多大了,还用我来操心。”怀贞也脸红,到底年长些,仗着是长辈,清清喉咙说道:“这日久天长的,又不比人间女子至多百来岁的寿命,百子千孙说上